临近子时的夜空一片漆般深黑，巍峨的城墙之间空旷地回响着小板车的轱辘声，恍如暗夜中鬼魅的脚步声。小五子紧了紧袖子，低头朝宫门走去。
  “诶，干什么的！”不愧是整顿有素的天黎士兵，一边换防，却还一边警惕地盯着缓缓靠近的小五子等人。小五子身后的几人迅速低下头，有一个还拉低了帽檐微微侧脸。
  带队的士兵远远持着枪便拦下了小五子的板车。小五子掏出腰牌，带队的士兵扫了一眼，便朝板车而去：“你这车上什么东西？”
  “酒。”小五子简短地答着，看那领队的径直朝酒桶而去，也丝毫没有露出半点惊慌。
  “酒？”领队的紧紧地盯着小五子的眼，伸手去掀酒桶盖子，然而小五子除了一丝恭敬，更多的是坦然，领队的在他脸上竟看不出半点破绽。
  酒桶中的人紧紧地秉着呼吸盯着那并不严丝合缝的酒桶盖子，从那微乎其微的缝隙中，领队的手中的樱枪被城门边上的火把映得蹭亮。那是一种经过沙场之后沉淀下来的煞气使然，仿佛随时都准备亲吻谁的脖颈。
  然而领队放下了手往回走去：“去吧，既是送酒的，下一趟多送些，给我也带两坛子。”
  “大人放心，下回一定带，都得是秦泱最美最醇的。”小五子一颗心放下，手下一挥，身后的宫人立即抓紧时间将那小车朝洞开的城门退去，眼看就要出城。
  “慢着！”
  一个透着阴诡的冷声响起，小五子的背上顿时起了一层冷汗，他怎么来了？
  战北冽，天黎右大国师，此番天黎之师勇猛，靠的便是其七皇子做将，右国师做军师，加上天下第一战将荆天羽为先锋，才有可能直捣秦泱宫城一夜灭秦。
  想不到此时此刻，右国师竟然亲自来到这城门，看来此番查得很严。
  夜风忽起，撩动城楼上高大男子白袍烈烈。城门边上的火把映着男子手中的玉质蛇头拐杖，红宝石镶嵌的蛇眼透出血一样的猩红。
  男子缓缓自城楼而下，每一步都踩出一个不慌不忙的音符，却似冷冰打在小五子心口，寒得彻骨。传言这位右国师阴狠毒辣，天黎最残酷的十大宫刑竟有七是出自这位国师之手，偏天黎老王对其言听计从，旁人只敢怒而不敢言。
  “你说这桶里的是酒？”男子的蛇杖轻轻一抬，便指向板车上的酒桶，细长的眸子如最恐怖的凌迟割在小五子脸上。
  “是。”小五子强力镇定，却还是几不可见地一抖。
  这也就够了，战北冽嘴边勾起一丝阴狠的冷笑，手中凝气的一股真气顺着手杖——
  “砰”得一声，战北冽所指半人高的酒桶瞬间爆裂！酒桶的碎片四散开来，却只炸开一朵带着酒香的空气花。
  战北冽一愣，细长的眸中显出不可置信。方才酒桶中明明有人，可酒桶都炸开，这人，难道凭空消失了？
  战北冽气急败坏地举起蛇杖又要动手，城楼上不知何时出现的墨袍的男子忽然开口：“你若再毁了这只酒桶，本帅的将士可就没有酒喝了。”
  那声音并不似战北冽那般充满敌意和杀气，乍一听甚至透出一丝淡淡的温凉，好像夜风中独自盛放的一朵紫莲，独自高贵而不失典雅。这样的声音乍一听并不甚有威慑力，可就是这样的声音，让战北冽满带阴诡煞气的蛇杖一顿，凝聚的真气瞬间消散。
  夜色中但见墨色的衣袍如浪翻开，带着世间难得一见的高雅旷达，仿佛他所到之处并未曾尸横遍野血腥满城，仿佛他所踏的，正是诸葛焚香操琴之所。
  其所到之处，杀戮之气自动退开，血腥之气立刻消散。这样的气息并不咄咄逼人，却是最能摄人心魄的一种。因为当你意识过来的时候，你已经被他征服。因为连黑夜和杀戮都能吞噬得下的力量，才是最坚不可摧的。
  当下战北冽心中虽有疑虑，却还是收回了蛇杖。这世间，不可能有人能在他的眼皮底下消失，绝不可能！
  “放行！”战北冽有些愠怒。
  得了令的小五子如临大赦，忙忙指挥手下人将板车推出城门，真的是一刻也不想在这个地方待下去。
  不多时，一辆板车五个人便消失在夜色中。
  “七皇子何时也管起这等城防小事来了？”待小五子等人消失在夜色中，战北冽忽然抬头看向城楼上的黎湛。下一刻一个掠身落在黎湛身侧——黎湛那居高临下的态度，让他的心里很是不平衡。
  “本帅同军师一样关心秦国公主的下落。”黎湛倒是坦诚，怜悯地瞥了一眼城下早已抖成筛子的某领队，举步离去。
  果然不出十步，身后传来一声痛苦的惨叫。夜色中，白玉制成的蛇形手杖闪着嗜血的光芒。
  “停！快停下！”
  板车一离开城楼视线范围，云姑立即从仅剩的酒桶中翻了出来，声音里满满都是担忧：“快，快救公主！”
  “公主？”小五子早已惊出了一身冷汗，一边扶云姑下车一边急道，“这儿哪儿还有什么公主啊？连酒桶都被人给毁啦……”
  “我……在这儿……”板车下，紧紧扒着板车的秦无衣再也支撑不住，摔在了地上。
  “公主！”云姑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一边指挥小五子等人将板车搬开。
  秦无衣无力地躺在地上，浑身的力量几乎要透支了。刚才战北冽的那一下生猛而又突然，她虽有瞬移的异能，却还是因为中毒未愈而慢了一步，背后狠狠地挨了一下，受了伤。
  为了不让鲜血滴落地上被战北冽察觉，她只好背对板车扒着，这一下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当下再也支撑不住，昏死过去。
  “公主！”
  这下出城是绝对不可能的了，小五子心一横，将酒桶推至一边，将秦无衣抬上了板车。板车一路南行，再往东，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来到一处小院前停下。
  “叩叩叩——”焦急的敲门声。
  “来了来了！”小五子的爹开了门，悄悄地领人将秦无衣抬进一间收拾干净的小屋，小五子因要复命复又匆匆带了人去无话。
  小五子临行前已和云姑说起自家已和老父通过气，云姑这才放心地用起那老父亲提供的纱布剪子等物。
  那老汉翻了翻，还翻出一套女子衣裙来，虽粗糙，却已是这寻常人家能给得起的最好的了，云姑自然十分感激。
  秦无衣高烧了整整一天一夜，烧得昏天黑地没日没夜，烧得“父王”“母后”一通乱叫，惊得云姑连连拒绝老汉请大夫的好意。
  才几天的功夫，秦无衣一跃便从一国嫡公主成了诸国通缉的要犯，秦无衣的画像已经贴满每个大街小巷，悬赏一万两黄金，郎中来了，听见秦无衣这样喊，难道不起疑？
  “这也不是办法，俺得同小五子说说，让他请个靠得住的大夫来。”老汉实在看不下去，提议。
  云姑勉强答应，心里打着若是这大夫对秦无衣不利就算搭上自己性命也要结果了那大夫的主意。
  终于这日，小五子毕恭毕敬地领来了一位大夫。
  但那大夫看起来略显得有些高大，小五子向云姑保证来人绝对可靠，云姑这才将信将疑地将人让了进来。
  大夫进了屋，目不斜视直奔云姑给安排的座位。粗布帐子放下，云姑将秦无衣的手小心翼翼地挪出来，又铺上一方质地粗糙的帕子，这才让那大夫诊脉。
  老汉虽觉不妥，但看那大夫面色并无异样，便住了口。否则，像他们这样的寻常人家诊脉，哪里有这样讲究？难道别人不起疑？
  大夫却有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手指修长，无名指、食指和拇指指腹间都覆着薄茧，往秦无衣手腕上一搭，过浓的一字眉猛地一皱。
  秦无衣的手滚烫滚烫，恍如烧红的炭火一般。
  秦无衣昏睡中却只觉得冷，冰天雪地间忽然映出无数面闪着幻象的镜子——
  其中一面忽然映出秦泱皇宫穹宇，烈烈大火中秦泱国主率领众宫人拔剑自刎，鲜血漫天，众人脸上写满悲壮……
  另一面镜子中本是一处比秦泱皇宫还要巍峨雄伟的宫城，琼楼玉宇间樱花漫天，却有一女子于此美景中中剑身亡，流出的鲜血瞬间染红了整片花海，紧接着宫墙倒塌，城楼陷落，日月无光；而那女子的脸，同她如出一辙……
  还有一面镜子映出溪水潺潺，田间农民劳作，草长莺飞，却忽然从山涧中飞窜起一只牙锋爪利的鬼魅，扑向田间撕咬毁灭，一瞬间风云变色，腥色漫天……
  再有一面宫墙……
  杀戮，毁灭……鲜血，腐骨……冤魂，恶鬼……
  所有的幻象忽然幻化成一只奇丑无比的妖怪，煽动翅膀遮天蔽日朝秦无衣张牙舞爪而来，天地间充斥着它的狂笑，狡诈恶毒阴狠……
  “不要！快走开！”
  秦无衣瑟瑟发抖，昏迷中短促而惊恐地尖叫着，尽管声音沙哑而无力，却足以让云姑紧张地捏一把汗，袖中藏着的剪子随时准备出手。
  “这大夫他——是个聋子。”小五子明显迟疑的声音落在云姑耳里，却成了一颗将信将疑的定心丸。
  除最开始在那声“聋子”之后的指尖一顿，那个大夫果然在之后秦无衣的胡言乱语中表现得异常淡定，好像秦无衣是个乖巧懂事的病人一般。
  看云姑将剪子收起，小五子这才狠狠地抹了一把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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