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生如秋叶(昼二)
作者:高柔泽儿      更新:2021-03-23 14:58      字数:4590
  可有人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花的一生有多长?一年,一季,一月,哪怕一息都是一辈子。秋枫想,他的一生也只有这二十年了。
  他出生之前,家中已经有了一位哥哥,他出生之后,被迫穿上女孩子的衣服,带上女孩子的假发,因为他的父亲喜欢女孩儿。他曾经真的以为自己是个女孩儿。她穿上裙子走出家门,受到外人的鄙夷目光和恶心指责,回到家之后受到父亲的殴打。他不明白,难道这不是父亲所期望的吗?他被打的时候,母亲在一旁冷眼看着。从来没有人告诉他他应该如何正视自己。
  他的朋友很少,交流也很少,但他却知道别人的家庭不是这样子的。别人的父母会给他们的孩子穿上符合他们性别的衣服,买他们喜欢的玩具。他们会用慈爱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孩子。会在看孩子开心时陪他一起开心,在孩子难过时给予安慰。这些事情似乎很正常,至少他的朋友们从来没有在乎过,可他却极少得到。
  步入中学后他选择了住校,可是情况并没有好多少,老师和同学们只会指责他与常人的不同,没有人在意他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就像人们总是嘲笑别人失败后狼狈的模样,永远不会有人在乎他为什么会落到这般地步。
  他开始思考,自己为什么要活着呢?父亲说是要为了给他们养老的。可他不想为他们养老了,他是怨恨他的,明明是他塑造了今天的他,却又厌恶今天的他。可是生命终究来之不易,隐隐地他想活着,不管活得多么艰难、多么悲苦。
  空中下了雨,秋枫撑着伞走着,一辆车擦身而过,他看到路边被泥水打弯了腰的一朵黑曼陀罗,“你看,它还活着。”
  有一次,他穿着女装去邻区逛街,却不料遇到了熟人,为了躲避他跑得很急,裙子钩住了电梯边的货架致使他从三楼电梯上摔下,这一摔就摔伤了脊椎骨。“真是活该,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儿子!”父母都流了泪,说出的话也别无二致。
  他熬过了身体最疼痛的治疗期,来到心理最疼痛的恢复期,躺在床上他一遍一遍问自己:秋枫,你还能站起来吗?
  痛恨时,用盯着仇人的目光盯着自己的腿,用拳头砸它,恨不得把它砸烂,平静时,看着屋后花坛里的黑曼陀罗,一看一天。夜晚,梦中无数次回到摔伤的那天,有时他选择穿着男装出门,没有为了躲避熟人而从电梯上摔下,有时他穿着女装出门,却没有遇到熟人,自己开心地玩了一天。但更多时候,是重复感受后背撞击地面肌理破碎、骨头裂开的痛苦,刚摔下去,一眨眼又回到裙子被勾住的那一刻。他像是走入一个彭罗斯楼梯,自以为不断上升,其实最后还是落在原点。
  无数次从轮椅中站起来又跌回去,他还是站起来了。从像废物一样躺在床上到在地面上健步如飞,他用了三年。
  他走到上次长着泥水沾染的黑曼陀罗的地方,那里只剩下了一个小土坑,原来这么努力活着的花都会被拔掉,那人呢?
  他做了一个决定,每当受欺辱受不了想自杀的时候就在墙上用刀刻一道痕迹,如果痕迹超过十条,那他就去执行自杀这个决定。三个月后,他去再看那面墙的时候却发现,原来墙上的痕迹早已经超过了十条。
  他觉得自己对死亡这件事没有那么排斥了,甚至有点隐隐的期待。与儿时那种幻想自己死亡之后父母悲痛后悔的场景不同,他这次是真的向往那种万物尽归于无的平静。
  街边小店的音响放起了音乐:
  我听见音乐,来自月光和胴体,
  辅极端的诱饵捕获飘渺的唯美。
  一生充盈着激烈,又充盈着纯然,
  总有回忆贯穿于世间。
  我相信自己,
  死时如同静美的秋日落叶,
  不盛不乱,姿态如烟。
  即便枯萎也保留丰肌清骨的傲然,
  玄之又玄。
  ······
  一直在追的小说即将在下周开书友面见交流大会。起码了解最后一点牵挂,他想。
  回到家,他对父亲说:“我想死,在书友见面会之后。”
  “你现在去死吧!”父亲平静地回答他,仿佛说“你现在去吃饭”一样容易。
  “我想参加书友见面会。”
  “你都要死了还参加什么书友见面会?”父亲的表情有些狰狞,秋枫希望是心疼他导致的。
  他没再回答,他决定了要参加见面会的,他没有告诉父母开见面会的时间和地点。也许这次出去就永远不会回来了。
  书友见面会当天,秋枫收拾齐东西出门坐上了车,他的父母早上起床后发现家里少了一个人,不过他们并未在意,即便他们的儿子从未像今天一样不告而别,他们也不在意。
  在书友见面会上,他与普通的粉丝一样要了作者的签名,然后拿了饮料在一个座位上坐着。他笑着和那些书友们打招呼、与他们谈论书中的情节,偶尔开几个玩笑活跃一下气氛。一切事情都这么平淡,直到他遇见了那个人,平淡的湖面被泼进彩色的墨汁,翻起彩色的涟漪。
  “你好,我叫秋枫。”
  “夏荷。”
  我听见回声,来自山谷和心间,
  以寂寞的镰刀收割空旷的灵魂,
  不断地重复决绝,又重复幸福。
  终有绿洲摇曳在沙漠,
  我相信自己,
  生来如同璀璨的夏日之花。
  不凋不败,妖冶如火,
  承受心跳的负荷和呼吸的累赘,
  乐此不疲。
  夏花璀璨,天生就是她的形容词。你遇到那个人的时候才会知道,有一个人,她什么都不用做,只是轻轻一笑便能击中你的心灵,连着灵魂也为此颤动。
  他们加了好友,日日互道早晚安,有时分享生活中的趣事,偶尔互怼,就看谁反应的快。秋枫的睡眠一直不好,他很少再梦见自己摔下电梯的事情,取而代之的时更加血腥的梦。
  秋枫:荷儿,午觉的时候梦到你了,可惜是个噩梦
  夏荷:为什么是噩梦啊?
  秋枫:梦到我被你分解了。
  夏荷:梦中的我那么凶残吗?
  秋枫:嗯,砍掉我的脚,然后又砍掉我手,最后才割了我的脑袋,特别凶。
  夏荷:我怎么会这样做呢?放心吧,不管发生什么事,就凭你陪我那么多天我也不会那么做的。
  秋枫:可能是我觉得我做错了事,你特别生气。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
  秋枫:总是在想,我是应该在爸爸妈妈去世以后再死,还是趁现在他们还可以承受现在死呢?但是某次发现有个小荷儿成为我的羁绊了。果然做事不应该拖拖拉拉,应该早决定了。
  夏荷:小荷儿能成为他人的牵绊是她的荣幸,做事并不全是速战速决的好,比如你这个拖拉的决定就救了你一条命。
  秋枫:这么晚了,睡你的觉吧。
  秋枫在与夏荷的聊天中获得了快乐,但同时,在夏荷开朗阳光的阴影下的他愈发自惭形秽。他觉得他不配与夏荷做朋友,甚至与她说一句话都是在玷污她的纯美。
  一天午夜,秋枫喝多了酒,他想夏荷应该已经睡了,正是说再见的好时候。
  秋枫:喝多了,违背了誓言,所以荷儿应该讨厌我,反正你不喜欢我。想荷儿,不告诉你,有多想荷儿就有多想和你绝交。
  夏荷其实并没有睡,她正在打字,想自己该怎么安抚这个半夜发疯的朋友。
  屏幕中秋枫的名字突然变成了网名,夏荷知道,秋枫删了她的好友,她看到秋枫给她发的最后一句话:我不配做你的朋友。
  夏荷突然从床上坐起身,坐了不知道有多久,然后躺下睡了。她想,早上起床后,她在也不用给谁说早安了。
  另一边的秋枫却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轻松,删掉夏荷之后,他分明觉得自己的心情更加沉重了。思考一天之后,他开始懊悔起来,不是决定了要活下去吗?难道连拥有一个朋友的权利都没有吗?qq消息估计是发不成了,秋枫翻出了夏荷的微博,私信留言:认真的道歉,qq里面估计我是黑名单了,真心地说,对不起,请原谅我这神经病吧,自私的想法、冲动的惩罚。过后想起你说,我是你唯二的朋友,难受······请原谅。然后,发上一连串的qq好友请求。
  这么多好友请求,她总不能一个也不点吧?
  第三天,他看到夏荷通过了他的好友申请。
  夏荷:你曾说你放弃自杀了,现在我知道你说谎了,一个对生活有希望的人怎么会亲手推开他的朋友?所以我要告诉你,人死之后万事皆空,到时候你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你想想,世上真的没有一点让你留恋的事吗?
  这是夏荷第一次用严厉的语气对秋风说话,秋枫却觉得心里暖暖的,他想去找她,迫切地想。他曾经给夏荷寄过吃的,按着那个地址找过去应该没错。说干就干,这次他外出之前给父母打了一声招呼,然后往包里放了一些吃的,坐上了车。他没给夏荷说他要找她的事,他想给她一个惊喜。
  夏荷给他的地址是一个小区。秋枫看着眼前宽敞整洁的小区大门,他想,这就是荷儿的家了吧,现在快到放学的时间了,他在门口等等应该能碰见她。
  他等来了夏荷,可夏荷却没来得及看他一眼,自顾跑着,秋枫刚想唤她就看到了她身后追着的人,有三个人,两男一女。他们把夏荷逼进一个阴暗的墙角,推推搡搡、骂骂咧咧。
  “你谁啊呀你啊?敢在老师面前出风头,就你学习好吗?让你带的钱带了吗?”说话的是一个高个男生。
  “咱们在这儿好吗?她家就在这小区······”这是那个女生。
  “怕什么!她爸妈都不管她。快把钱拿来!”稍矮一些的男生说完就去拽夏荷的书包。
  夏荷轮圆了书包招呼到那男生头上,男生受了疼,骂着脏话举起了拳头。夏荷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却听见重物倒地的声音,她睁开眼睛。
  “秋枫!”
  秋枫拽着稍矮男生的拳头将他甩到高个男生身上,高个男生猝不及防被压倒,女生一看这情况直接跑了,两个男生站起来,看了眼抛弃自己的小伙伴,然后一边放狠话,一边也跑了。十五六的少年,终究打不过二十多的青年。
  秋枫拉着夏荷的右手腕将她带离那个满是灰尘的角落,夏荷的皮肤平滑细腻,让他的指尖不禁微动,他很仔细地享受从夏荷手腕上传来的温度,以至于他能清晰地触到那一溜细微的凸起。中午的阳光很足,秋枫拉高了夏荷的手腕,看见青色血管上附着的白色疤痕。他下意识去看夏荷的另一只手腕,夏荷抽出了右手去挡却被他止住。秋枫觉得自己的情绪一瞬间变成了心疼,夏荷左手的手腕有两条疤,有一道还有叉口,像是割了一刀之后觉得不够又补了一刀。
  生如夏花,死如秋叶。秋叶羡慕夏花,可原来夏花也从未想过要活。
  “我有个姐姐,我妈怀我的时候大家都说我是男孩,男孩是我全家人的期盼。”
  这是夏荷的故事。
  夏荷家有每年全家出去旅游一次的习惯,她想去西藏,她的堂哥想去杭州,所以她家每年都是去杭州,并且她的父母还会说上一句:明年带你去西藏。至于为什么她的父母一定要和侄子一起旅游——那是因为他们认为女儿终究是别人家的,不能给他们养老,但侄子可以。作为大伯、伯母,如果他们好好对待侄子,那么等他们老了,侄子是绝对不会不管他们的,每年的家庭旅游就是一个刷好感度的好机会。
  小区旁的茶馆里,坐着秋枫与夏荷。
  “咔嚓”一声,夏荷摆弄着手机。
  秋枫凑过去问:“做什么呢?”
  “呵呵,我把你的照片p在了女装人物里。”夏荷突然笑的厉害。
  “干什么你!”秋枫红着脸去抢夏荷的手机。
  “不许抢,给你看就是。”夏荷转过了手机屏幕。
  屏幕中,秋枫俊秀的面庞在穿着广绣长裙服的女象上。秋枫看着,没由来的厌恶,他抢过了夏荷的手机,快速点了删除!永久删除!删完后,他的眼睛还是盯着手机屏幕,羞于看夏荷现在的表情。
  “其实吧,我觉得……”夏荷吧嘴凑近了他的耳朵。
  秋枫只觉得那只耳朵烧得厉害。
  “枫还是男装最好看。”
  这下,秋枫觉得自己的整个脸都烧得厉害了。
  其实他并不真的喜欢穿女装,儿时是被迫,长大后似乎是对谁的报复了。
  借着上厕所的机会,他删掉了手机中提前写下的遗书,清空了微博。回到座位,夏荷笑语盈盈地看着他。
  秋枫问:“中考完之后的暑假很长,你怎么打算?”
  夏荷答:“我想出去玩,但是我一个人又担心安全问题。”
  “我想和你一起去一个地方。”
  “哪里?”
  “西藏。”
  茶馆里响起了轻柔的音乐:
  我相信一切能够听见,
  甚至预见离散,遇见另一个自己。
  而有些瞬间无法把握,
  任凭东走西顾,逝去的必然不返。
  请看我头置簪花,一路走来一路盛开,
  频频遗漏一些,又深陷风霜雨雪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