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眼！”
  我不由得轻轻一颤，赶紧回答：“奴婢不敢！”
  “睁开眼睛，不睁眼睛怎么吹？”他没好气地说。
  我好不容易才壮起胆子，睁开眼睛，直视着他。一看见他，我心里又是五味杂陈。
  眉分八彩，目若朗星。都这么些年了，我还是就知道这两句话。
  “进东西的是哪边？”
  “左边。”我赶紧随口胡扯了一句。
  “忍住，别眨眼啊！”楚宜珏尖起嘴巴，对着我的左眼用力吹了一口气。
  我总算能名正言顺地掉下几滴眼泪来。
  “好了么？”
  “多谢大公子，奴婢好了。”
  他坐回了原处，我赶紧低下头，抬手把眼泪抹干。
  “咱们接着说吧。本来，我是晚辈，这些事是不该说的。不过，淑妃发疯的事情，我不止是听说，我亲眼见过！”
  我擦眼泪的手一下子僵住了。本来，我正打算把这些事情听完就忘，都当作老宫人打发时光的无稽之谈。可他刚说，他亲眼见过？
  不行，不能让他看出任何异样来。我赶紧重新坐好，使劲眨眨眼，把那点眼泪憋回去。
  楚宜珏一手支着下巴，出神地看着木板舱壁，接着刚才断掉的地方讲起来：“三弟从小就是脑瓜儿聪明，身子骨弱。直到三岁了才会走。一天，我下了学，在御花园里玩。看见宫人带着他在地上迈步，歪歪扭扭十分好笑，就过去逗他。他认得我，听见我叫他就朝我这边走，不小心摔了一跤，磕在地上。他还没哭，淑妃就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一把把我推出老远，让乳母立即把三弟抱回金华宫去。我还没回过神来，她就扑过来揪着我衣服，咬牙切齿地问我有何居心，为什么要害她的儿子，气得浑身发抖。我吓坏了，挣脱开来，赶紧跑到母后宫里，去跟母后说。母后这才告诉我，说淑妃早就疯了，以为所有人都要害她们。母后说，她也没有办法，只能让我记住以后要离淑妃和三弟远一些。”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说：“后来，是兰太医，也就是鹤舒的父亲，把她的疯病治好了。”
  我听得心里闷痛，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楚宜珏苦笑着看着我，说：“她也是个可怜人。以前，父皇宫里还有位袁嫔，后来被废入冷宫。”
  袁嫔娘娘我听说过。在冷宫里被两个炸雷吓破了胆，发了疯，跪在院子里把自己这辈子干过的亏心事数了好几遍，嗓子都喊哑了。后来被太后下令药哑了，没过多久就油尽灯枯病死了。
  “淑妃发疯，袁氏脱不了干系。不过这里面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也弄不清楚。咱们接着淑妃的事情往下讲吧。因为她不信生人，不肯吃药，也不让太医施针。兰太医的头都被她拿瓷器砸破两回。所以，只能把她捆起来医治。治病的那半年多时间里，只留了几个力气大的姑姑伺候，不让任何人靠近金华宫，直到治好了才把她放出来。淑妃出来之后，亲自到凤坤宫向我母后请罪。母后见她说话清晰有理，确实是好了。又看见她身上被绳子勒得伤痕累累，心中不忍，就下令说，不准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提起来就算是诋毁淑妃。这些年过来，宫人换了好几轮。留下的老宫人都有分寸，守口如瓶。这段故事，渐渐也就没有人知道了。”
  我记忆中的淑妃娘娘总是矜持高贵，清淡素雅。我怎么也想象不出她疯癫无状的样子。
  “虽然她的疯病治好了，往后这些年都没有再犯过。可是没好的那些年，她没少在三弟耳边说些乱七八糟的疯话，据说连给三弟念书讲故事，都专门挑些什么‘含沙射影’‘暗箭伤人’的。三弟再聪慧，也只是个幼儿，本来就身子孱弱，自然被她吓得不轻。”
  我缓缓动了动，换了个姿势，小心翼翼地把一直憋在胸中的一口气吐出来。
  一口气讲了这么多话，太子也渴了，示意我倒茶。
  连着两杯茶下去，太子揉着眉心说：“阿英，这些话，我只私下跟你说说。三弟，他小时候落下心病了。他……他……”
  终于能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要跟我说这些了，我认真地听着。
  太子十分为难地说：“这些天朝夕相处，你大概也已经知道三弟的一些习惯了。夜里要留着一盏灯，不能把帐子全放下。”
  我默默点了点头。
  “这都是他那个疯癫母妃给他留下的心病。你是侍卫，不在宫室里面近身伺候。其实，他这么大了，从来不敢一个人睡。”
  我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这又是要说什么？！揭完淑妃的短，又揭三皇子的短。就算都是真的，为什么要告诉我？！为什么是这时候？
  “三弟心里有病，可是又不好意思直接说。在外面这些天，若是他提，你……你就迁就他下吧。你放心，他就是害怕，想旁边有个人，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太子艰难地说完最后一句，我心里却像是一块石头落了地，骤然轻松起来，之前憋着的汗也刚刚敢冒出来。
  原来是为这个啊，是为三皇子让我跟他住的事情。
  我还以为他找我单独说话，是已经知道了三皇子那天跟我说的那些话呢。
  “大公子说完了？”我试试探探地问。
  太子点点头，像累坏了一样，摆摆手叫我出去，自己抓起一卷《酉阳杂俎》来，表示要自己看书。
  “大公子歇着吧，奴婢告退。”我从太子这里出去，径直去了甲板上，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站着。
  阳光刺眼，水光也刺眼。我趴在船舷上，低头看着船帮旁边泛起的股股白浪，只觉得在阵阵劲风里都喘不过气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每个人都爱自己的母亲、相信自己的母亲。
  三皇子相信自己的母亲是真得面临生命危险。所以，为了保护母亲，他只身去了皇后面前，喝下了九寒毒。
  太子相信自己的母亲宅心仁厚，为了后宫安稳忍辱负重。无论遭到了淑妃怎样的攻击和诋毁，仍然肯原谅她，维持她在后宫的体面。
  可是，从太子今天告诉我的这些事情来看，淑妃当年真的可能是被袁嫔的谗言或者其他手段所害，失了心智。皇后虽然忌惮她和她的儿子，却也不曾真想要她们性命。家族被害的事情可能都是惊恐失措的淑妃小题大做，甚至是臆想出来的。这里面，最让我揪心的是，那份九寒毒，三皇子难道是白喝了？这份罪本来是不用受的？毕竟，那时候他也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只想着牺牲自己来保护母亲。殊不知，这背后还有许多别人的龌龊。
  不过，从三皇子那天告诉我的那些事情来看，加上我之前在宫里了解到的，皇后的手上确实不干净。淑妃的担忧也并不是毫无根据。皇后可能时不时会把自己执掌后宫的辛苦倾吐给钟爱的长子，但是绝对不会把自己做过的那些恶事告诉他。
  我面临的问题根本不是该相信谁。两位皇子告诉我的事情，可能都是真的，也可能都不是真的。总之，他们都不了解事情的全部。
  我心里乱得像是有两只手在撕扯，淑妃和皇后无疑都是极爱自己孩儿的。可是，若是极爱的人说的话也不可信……难道爱和信任，本该分离开来么？
  几只羽毛洁白，翅膀修长的鸟儿在天水之间轻捷穿梭。上午，三皇子跟我说这种水鸟就是书里说的沙鸥。
  这么漂亮的鸟，叫声怎么这么刺耳难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