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鹤舒说，近日都有雨，倒是可以吃点辛辣东西发发汗，驱寒除湿。
  我按他说的去点了菜，还让店家备饭的时候加了一个酸辣汤。三皇子许久未吃口味重的东西，见了这碗酸辣汤十分欢喜。不过，他最不耐辣，嘴上说着这汤喝着过瘾，才喝了半碗，就连连咳嗽，额头上汗如雨下。
  我帮三皇子擦汗的时候，兰鹤舒突然又在旁边来了没头没脑的一句：“依我看啊，阿英跟着大公子的那时候虽然老实，却没有跟三公子的时候殷勤体贴！”
  我白了他一眼，没有还嘴，把先前菜里拨出来的一碟子干辣椒都扣在他饭碗里。太子还是阴沉着脸拿眼光剜我，我就不声不响地低着头吃饭，装没看见。
  兰鹤舒一边慢条斯理往外挑着我夹给他的辣椒，一边笑着说：“阿英跟大公子在一起的时候，一眼看上去就是少爷和丫鬟！可是跟三公子在一起的时候，倒像是一对小夫妻了！”
  “兰小九，你把自己这张嘴看严点儿！”我气得当即丢下筷子，独自上楼去了。木楼梯叫我踩得咣咣响。
  这个人是吃错药了么？！他从哪儿找出来的这么些轻薄话儿，说了又对他自己有什么好处？！我怒火中烧地在楼上走廊窗户边拨弄着晾在竹竿上的湿衣服。衣服和外面夜色一样湿冷沉重，没有一点要干的迹象。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气得还是冻得手哆嗦。
  又有人上来了，怯生生地拽了拽我裙子。
  自然是慕斌。
  看见这个不声不响的大眼睛小人儿，我也没法再生气了，关上窗户，转身领着他进了屋里。我拿了俩凳子，带着慕斌坐在火盆边。沉默了一阵，我起身拿了杯残茶泼在地上，抄起火钳，用火钳尖儿蘸着水，想在地上写几个字。思来想去，我还是写了《三字经》的头几句：“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写得不大好，我等着字迹干了，又重新蘸了水，更加小心地写了一遍。看着有点样子了，我才戳了戳慕斌，指着地上的字，低声对他说：“你母亲写的字大体是这个模样的，比这还漂亮，你可见过？”
  他还是摇头。
  “唉，慕斌，你识字么？有人教过你么？”
  他摇摇头，歪着脑袋想了想又点了点头，最后还是摇头。
  看这样子，应该是有人教过他，但是只教了没几个字，还算不得识字。我把凳子又往他那边靠了靠，拿火钳指着地上的字，说：“村里的日子拮据，舍不得用纸用墨。你母亲就是这样拿水教孩子认字、写字的。不光认字，她还会背诗呢。来，我教你吧。”我伸左手拦着他瘦小的身板，一个一个字教他念：“人，之，初；这个字是就‘人’，你看，像不像两条腿儿站着？”
  刚说到这儿，听见外面楼梯响，我赶紧回头仔细听了听。像是太子上楼的声音，吓得我赶紧把地上的水字都划了，还心虚地往前挪了挪，拿裙子盖着。
  太子过去没有过分注意我出身低微却会写字这件事。我不愿意让他再想起这茬事来。我之前就担心，扯谎扯多了就容易圆不起来。何况我见了太子就自带三分做贼心虚。在太子面前说瞎话，要比在别人面前说瞎话多费好几倍的力气。
  太子上来就直奔我们这儿，开门说：“慕斌，你下去把你扔在那的半碗饭吃完！”
  我放开胳膊，慕斌老老实实地低头下楼去了。不想，太子的声音又在背后响起来。“阿英，你过来一下！”
  “是。”我不情不愿地跟着他进了那边的屋子。
  他在桌边坐下，指了指茶杯。我去把茶壶里添了热水，倒了一杯端过去。他抬头看着我说：“从今晚起，你跟鹤舒换过来。你回这边来，他去三弟那边。”
  我想都没想就摇了摇头。
  “为何？”他的眼神一下子就阴沉了。
  我咬着嘴唇，想着这话怎么说好。其实，我现在最想说的话是：“你们不用弯弯绕绕、遮遮掩掩的费这么多力气。就三皇子这个身子骨，什么心思都不用，也是三年五载好不了。你既然是个好人，就实实在在地做个好人！非得每回给人十分好，再抽回来三分在手里攥着，连带着别人也一起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嫌不嫌累？！”
  可是，这话说不得。
  不管怎么论，最“正确”的做法是不让任何人知道三皇子今天都跟我说了些什么。
  “说话！”他重重地把茶杯放在桌上。
  瞧，无名火又被我惹上来了。我低眉顺眼又理直气壮地回答：“回大公子：三公子病体未愈，夜里常常咳醒，要水要捶背。兰公子白天劳累，夜里睡得沉，不如奴婢警醒，照顾周到。今日天凉，三公子病情又有反复，所以奴婢还是留在那边伺候好。”
  “你倒是颇有主见。”楚宜珏冷笑道，反问道：“你是不是已经不记得，是谁带你出来的了？”
  “奴婢记得。这次出来是护送大公子办差。”
  “那你……”
  “奴婢过去犯过‘节外生枝’的错，但这次，不是奴婢节外生枝！”我不客气地望着门外，把声音提高了几分。“奴婢不知道为什么兰公子这几天会突然说这些话。或许是在旪城呆腻了，要找点乐子？但是，奴婢奇怪的是，说话的人不曾把这些当人话说，大公子为何要把这些当人话听？！大公子是明白人，现在的当务之急和心头之患各是什么，应该是一天都没有忘记过。为何在这里跟奴婢计较这点事情？！”
  说完，我就低着头，暗暗咬着牙等着挨一顿。
  但是，只看见他手里的茶杯一下子被捏得粉碎。
  “大公子当心手。”我叹口气，回头去拿抹布和簸箕。
  清理桌子的时候，我听得见郁怒的粗重呼吸就在背后不远的地方。不过，他最终没有再说什么，摆摆手让我走了。
  回到这边，直到伺候三皇子喝完药睡下，我这口气才敢松下来。我给他掖好被子，自己像往常那样坐在床尾。正准备自己想点事情，三皇子坐起来，把我给他搭在被子上的一件斗篷拿起来给我披上。
  我起来重新扶他躺下，帮他把被子掖好，说：“三公子，早睡吧。奴婢不冷！”
  他转眼看着我，低声问：“大哥为难你了？”
  “没有。”
  “今晚冷，你别坐着了。过来一块躺下吧。”他往里挪了挪，拍了拍自己旁边腾出来的地方。
  “三公子，不合适。”我说着话，坐回到原来的地方。
  他翻身侧躺着，看着我说：“阿英，对不起。怪我。”
  “三公子，您说哪里话？早歇息吧，大公子没为难奴婢，奴婢没有委屈的地方。”
  他指间揉搓着枕头的一个尖角，说：“我不是说今天晚上的事情。我今天下午说的事情对不起阿英，因为知道阿英心好可怜我，就想赖着阿英多可怜我几年。”
  “三殿下，我不是……”我烦躁地白了他一眼，话却说不下去了。我不愿意让他以为我只是可怜他，可是又找不到别的词。绞尽了脑汁也没找着合适的，便说：“阿英念书少，不会讲。三公子养好身子是正理，阿英没那么些事儿！”
  “唉，阿英啊……”他又叹了口气，对着捏着的那个枕头角笑着。
  正在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他立即翻身向里，装作一动不动的样子。我也赶紧起身，披着衣裳去开门。是慕斌一脸郁闷地抱着铺盖在门外站着。我赶紧放慕斌进来，忍不住朝那边屋门狠狠瞪了一眼。真是又好气又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