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第二天就要清理监牢众人了，留给我的时间不多。
  师父留下的东西里，有一个简陋的什么字都没写的木头牌位，比平常的牌位还小一些。过去，营里有人枉死要祭祀的时候，就把它藏在师父那尊缺指头瓷菩萨的背后。让外人以为香火是烧给菩萨的，让这些名字都留不下的死鬼自己看着领。
  如今，遮人耳目的瓷菩萨没有了，我还得另想办法。不过，眼下，我还是得先去趟监牢。
  女监牢我进出方便些，就说我闲得去跟看管妈妈聊天，也没人能指摘我什么。男监牢不一样，我没有理由去男监牢久呆，何况现在里面不全是内监，还关了几个鵟英卫的侍卫。让愉妃娘娘知道了，恐怕是还得嘲讽一番，我爱往男人堆里扎，连牢里的都不放过。
  今天得提前去让牢头安排明天处理罪人的事情，正是一个去那边的借口。
  我摸出田氏给我的那个鸳鸯荷花锦囊，上面的绣花配色大红大绿，花朵叶片都胖敦敦的，按说该是极其村俗。但是不知为何，这过于鲜艳、过于拙朴的绣花却让人觉得十分生动活泼，心生喜悦。我终究没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打开袋口，想看看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
  里面是一撮灰烬。
  想起一炉香灰泼到人脸上，一个武功高出我许多的人立即缴械投降的惨景，我忍不住后背一冷，赶紧把袋口系紧。田氏这个人，真是干什么都神神秘秘，让人提心吊胆。那捧锁魂香的灰有剧毒，谁知道这撮灰又是什么鬼东西？！
  虽然是一样的昏暗破败，男监牢的气息到底还是和女监牢不一样。
  看管监牢的老内监十分警惕，一直和我站在门口说话，没有放我进去的意思。
  我说完了要安排的事情，他的蜡黄脸上只是浮起一层假笑，对我说：“按照皇上旨意办就是，又不是头一回了，统领放心就行了！”
  “这位公公，我有件事想请您行个方便！”我朝他使了个颜色。
  “不敢。统领，不敢。”他呵呵笑着，往昏暗的监牢里倒退了一步。
  “公公莫怕，我没什么大事情麻烦公公。就是太子殿下大婚那天晚上抓起来的那个刺客，听说是个不识字的哑巴，什么都审不出来。这事情稀罕啊，我一直没见过。我就想去看看这个人什么样。”
  “呵呵，还能怎么样？就是个人而已，又没有两个鼻子三个耳朵！”他依旧皮笑肉不笑，但还是在暗影里娴熟地笼起了我塞过去的银钱。“呶，在里头呢，统领去看看吧！”
  我沿着脏兮兮的走廊往里去，眼角余光打量着两边栅栏门缝里的人。
  宫人都是一模一样的长相，那个烂了半边脸的尤其显眼。这个老内监十分机警，一直走在我的后面看着我，我没有机会把那个锦囊丢下。好在田氏说过，让他看到就行。我把那个锦囊暗暗别在腰间，走到他门口时候装着不经意地晃了一晃。
  那个哑巴刺客一直审不出什么来，皇上也失去了兴趣，把他暂时丢下了。所以，我看到他的时候，他身上的伤已经愈合了好些。
  我一出现在他门口，本来在无聊坐着打盹的他一下子打了个哆嗦，立刻往里退了几分。
  的确，就是个人而已，没有两个鼻子，三个耳朵。没有多什么，也没有少什么。
  只是，一个个子不算小的人现在蜷成一团，好像整个人除了恐惧，什么都不剩了。
  “唉，其实老奴看着也怪可怜的。可是，谁叫他做了这孽呢？！”
  “嗯。我看过了，公公，咱们走吧。”我悄悄叹了口气，往回走的时候，我又亮出了那个锦囊。
  旁边牢门里突然响起一声尖锐的口哨，我下意识往那边回了一下头。一个人趴在牢门上笑着嚷道：“小娘们儿，跑这儿干什么呢？！是不是来找爷的？！想小爷了吧？！”旁边有几间牢房里也跟着起起哄来。“身上戴的那是啥呢？！是鸳鸯成双么？定是想男人了！来，叫爷好好疼疼你！”知道出不去这座牢房的绝望全部化成了肆无忌惮的耍无赖。
  看管内监装模作样地朝那边嘘了一声，拿着尖嗓子骂道：“活不到后天的死鬼了，还不老实点儿？！”
  起哄的人挨了这句骂反而更加起劲。“小娘们儿，过来！爷当死鬼也要死在你身上！”
  我赶紧加快步伐往外走。但是，让他这一闹，一直石像般垂头静坐着的那个疤脸终于动了，瞥见了那在昏暗中也仍然醒目的花锦囊，连滚带爬地扑向牢门来。
  可是我没有机会去跟他说话了，只能继续往外走。
  “哎，小娘们儿，别跑啊！爷还没摸着你的肉呢！”“别闷着头啊，出一声让爷听听！”“爷衣裳都脱了，你个小骚货倒跑了！”污言秽语在背后此起彼伏。可是，在我快要走出监牢的那一刻，一个不一样的声音一下子撞到了我的耳膜。
  “照看挪挪！”
  和别的声音不一样，这个声音像是一个人紧凑在我耳边喊了一嗓子，吓得我险些抖了一下。我转头望向那个内监，他低垂着眼皮，努力遮掩着嘴角的坏笑，像刚才一样。其他人还是自顾自地在叫嚷嬉笑着。
  是功力深厚的人在用内息跟我说话。
  只有梧桐居里抓出来的那个被毒药腐蚀了脸的人，只有他操心田挪挪。
  “照看挪挪！”又是一声。
  我想起来了！说书先生那些没头没尾的侠客故事里，有那么一门工夫叫“传音入密”。
  这个人不简单，他还会这个！
  如果没有那捧香灰，那天肯定是我最终死在他那手银蛇一样的剑下。
  “统领，这些亡命之徒都不用把他们当人！”走到外面，看管内监才轻描淡写地来了一句。
  “我自然不去想这些浑话。只是，明日来人运这些人出去的时候，公公可看紧了，千万别出了差错！”
  “嗨，统领，老奴都在这里……”
  “就是因为公公干这个差事太熟了，才怕你松懈了。今日多谢！”我转头去了女监，那里面有太多我熟悉的人，现在反而不忍进去，只跟看管妈妈交代了几句。即使这样，我也还是忍不住想起了那句“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