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逃一样快步退出御书房，只觉得心里一片空。像是被皇上那一扇子打傻了，没有了七八她们要被处死的悲，也没有自己劫后余生的喜。走了好几步才明白过来一件事，我往常未免太拿自己这个头衔当回事了。我到底是皇上放在这个位置上给自己解闷儿的。
  “统领！”大公公的尖嗓子在背后响起。
  我赶紧恭恭敬敬地回过头。
  “皇上还嘱咐统领一句话，今儿去上书房的时候，去找个先生问问‘我不杀伯仁’这句话！”
  “是。谢大公公！”
  “唉，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啊！”他一甩拂尘，慢悠悠晃进屋里去了。
  最后那一声“啊”真是百感交集，看来我刚才实在是把他急坏了。
  宫里处理犯罪宫人一向不费周章，只要皇上或皇后给了明话，找个适当日子就在僻静处悄悄办了。
  回到营房枯坐了一阵，我摸出了些银钱放在身上，无论如何，我该去见七八她们一面，送那些姑娘们一程。皇上说，我记的帐过于明白显出蠢来。那就是说，我也可以做一点不那么合规矩的事情。
  单调而尖利的蝉鸣从外面大槐树上传来，一下一下刮着人的心。
  下午去接四皇子的时候，正看见顾学士在院子里把晒的书往匣子里收。卢太师的课还没讲完，我便上去帮忙。
  他见是我，有点腼腆地说：“统领有好些日子不来学武了。”
  “后宫有差事，走不得。”我不好意思说，这是因为我和外男“过从甚密”引起皇后娘娘反感，不让来了。
  “昨天尤师父还念叨过，说是不是学剑那几天得罪了，再不来了。”
  “哪里的话。”我不好意思说，这得怪唐师父非要给我指那么一条“阳关大道”。
  “哎，统领这脸怎么了？”
  “不小心弄的。”我不好意思说，这是惹怒了皇上被皇上亲手打了一扇子。我转到另一边，只帮他捡到处摊着的书。
  “哎，这本不是这一套里的。”他从我抱的那一摞里拣出一本书放在旁边，笑着说：“统领歇着吧，我自己来就好。”我讪讪地后退了一步，不再给他添乱。看他又装完一匣书，我说：“能否请教顾学士一句话？”
  他赶紧停下手，还掸掸衣衫站好了，谦逊地说：“不敢说请教，统领但讲无妨。”
  “顾学士，有句话叫‘我不杀伯仁’是怎么回事？”
  他笑着回答：“哦，这是《晋书》里的一个典故，统领怎么想起来问这个？那句话是这样：‘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伯仁’是当时一位臣子周顗的字……”
  “不必讲了！”我木然转身走向上书房门口。
  “统领，这是怎么了……”
  “不必讲了！多谢顾学士，不必再往下讲了！”我背对着他，咬着自己的手背不让眼泪掉出来。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监牢快满了与我何干？几个犯人，再花销也抵不上娘娘们一套头面一身衣裳。我今天若是不多嘴，提起梧桐居那三个宫人的事情，不让皇上想起来监牢那些人该处理。七八和这些姐妹还可以多活些日子。换个皇上得闲的凉快日子提，皇上兴许还肯静下心来想想，少杀几个。我那时候真的只想着那三个伪装成后宫奴婢的武人，并没想到会让皇上干脆下令把所有人都杀了。皇上早就借下棋提醒过我做事情要思前想后了，可我还是没学会，只白白吓了一身冷汗。
  不是皇上杀她们，是我害死了她们！
  难怪让我来问这句话！
  室内的学童站起来向卢太师行礼了，我赶紧借着整衣冠的工夫整理了整理自己的脸色，等着四皇子出来。顾学士抱着书箱经过，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犹豫了片刻，他说：“在下不知道统领正在伤心什么，但还有句话想请统领一听。让伯仁因他而死的那位王茂弘，虽然幽冥之中有负良友，但观其一生，还称得上一位名士，不辜负桓彝那句‘阿龙故自超’。”
  他说完这话，朝我微微一欠身，搬着书进上书房去了。四皇子头一个从里面跑出来，回身在他后背上拍了一巴掌，笑嚷道：“马面怪，驾！”
  “四殿下！”我皱了皱眉，上前拉住他。
  “四月秀葽，五月鸣蜩！”四皇子没让我牵，自己一边往前迈着大步，一边摇头晃脑地背着诗。等提书箱的小内监跟上来，四皇子回头对他说：“哎，今天知了叫了，你们听见没？！回去就给我找竿儿，本宫要粘知了去！”
  我快步跟着四皇子，偷偷回头看了一眼面色如常，还在继续往来搬书的顾学士。这样的年纪，真是难得的好脾气。
  可惜他劝我的那句话，我只听了个模模糊糊。
  谁是王茂弘？谁是阿龙？
  还有个谁？还有个谁的姨？姨说了句啥？
  刚才不该急躁，该让他从头到尾给我把这个故事讲一遍的。
  或者说，我若是识字多些，念过那本书。他把话说到这里，我也就懂了。
  什么都不怪，全都因为我蠢。
  皇后娘娘让四皇子过完节就搬到青虬院，今日已经催了。等我们到了银芳宫，四皇子穿用的东西都已经收拾好了，整整齐齐放在正殿。贤妃娘娘坐在一边等着，一双眼睛已经肿成了桃。四皇子自己却觉得搬家新鲜，乐得手舞足蹈的，急着去看看那边什么样，把贤妃娘娘气得又掉下眼泪来。
  我心里乱，便没多事留下帮忙。向搂着四皇子哭个不停的贤妃娘娘告辞之后，就匆匆回去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我还是盘腿坐在床上，盯着先前找出来的银子出神。我是得去趟监牢见见她们，可我真有这个脸去么？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王茂弘再怎么自责，再怎么出这个椎心泣血的可怜相，伯仁也是死了，回不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