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提心吊胆地等着梅师父继续往下说。
  梅师父伸直脊背，翘起兰花指抹了抹鬓角，突然给了我们一个和煦的笑脸儿。“其实呢，大家也不用为二皇子的话难过！你们不过昨晚上起才开始跟着我练功，还没练到那一步儿呢！梅某敢揽这差事，就是有把握能把你们一个个都练成！只要大家好好用心！”
  “梅师父放心，自然不敢不用心的！”我觉得我们不能光在下面呲牙，得有个人在这当口接上句话。虽然是这里面最不用心的那个，这话说出来自己都觉得牙碜。
  梅师父倒是给了我这个面子，十分满意地说：“不管是跳舞还是舞剑，没精神都不好看！学跳舞不光是练胳膊练腿，还要练姿态、练眼神儿！本来今日二皇子不去看，我也是打算今晚上教大家的。来，都好好看着我。”梅师父举起两手，眼睛从这只手掌看到那只手掌。这双已经不年轻的眼睛竟然像一对灵活的鱼儿在水里打了个转儿一样，妩媚得我们都觉得后背一麻。
  “看明白要什么样了？来，都跟着我练！往上，抬眼看月亮；再低头，看水里月亮的影儿！一阵小风过来，月亮的影儿碎了，到处转一转，找找该看哪儿呢？这儿有条红鲤鱼，眼神儿啊就跟着它往远里去了！”梅师父柔声说着，眼神跟着一只柔若无骨的兰花手流转自如。“好了，记住了没？！都跟着我的口令来一遍！抬起手来，拿眼睛看着。来，起！抬眼看月亮！”
  “我的亲娘呀！”
  “不行了，我不行了！”
  “饶了我吧！”
  我们或趴或跪或躺，全都在毡子上捂着脸捶着地，笑得起不来。
  “都干嘛呢？！起来练！”
  “师父，不行了！实在是不行了！”有个姑娘捂着肚子满地打滚，“我哪儿有这样的眼神儿？！妈呀，哈哈哈哈！”
  “起来，起来！”我虽然也觉得浑身发痒，忍不住笑，但是得和梅师父同心同德，便起身把小姑娘们一个个揪起来。
  梅师父铁青着脸，重新举起一只兰花手。“都坐直了！按我说的走，抬眼看月亮！低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还没等风来把月亮影儿吹碎了，我们又是笑成一团。
  “有什么好笑的？！再笑今天晚上都甭睡了！”梅师父怒目圆睁，都想去摸打人的那根藤条子了。
  “别闹了！起来好好练！”其实我并不觉得事情有什么好笑，只是一看见自己捏起兰花指来，一股浓得要命的尴尬就从骨子里往外冒，浑身不自在，除了笑没有别的排解办法。
  练眼神到底也没成，我们被梅师父拿着藤条赶到院子里顶着月亮扎了半天马步。
  等到自己耗困了，梅师父总算消了气，让姑娘们洗洗去睡觉。
  我先打了水伺候梅师父洗漱，梅师父揉着眉心，朝我翻了一个大白眼，问：“笑够了？”
  我松了口气，这个白眼儿总算不妩媚了。
  “你说，你们是什么毛病？！”梅师父甚至没有让我放下水盆的意思。
  “梅师父小时候没笑？没害羞？”我恭恭敬敬地继续端着水盆说：“我们实在是太不习惯了！”
  “放下。”梅师父冷冷哼了一声，拿出了她的银梅花梳妆盒子。
  “梅师父也别不用太着急了。”我把手巾捧到她眼前，说：“姑娘们不瞎，都知道这眼神美，只是相互对着，有三分局促都变成十分了。等今天晚上吹了灯，说不定都偷偷躺在黑影里自己练呢！习惯几天就好了！您想想您头一回上台的时候。”
  “可是现在没有那么多时间。”梅师父从一个小匣子里取了一颗清香的丹丸丢在热水里化开。
  “对。明日再催吧。”
  “她们会在黑影里偷偷练，你呢？”梅师父拿过手巾泡进盆中，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叹了口气。
  梅师父在那盆香喷喷的水里缓缓拧了一把手巾，按在脸上细细擦了半天才放下。经过这阵芬芳热气的熏蒸，她的脸也似乎白净滋润了许多。她放软了口气，说：“其实这事情哪里有这么困难？！只要记得自己是个女子，是个美的女子，这眼神就好看起来了！”
  “我们美个屁！”我忍不住狠狠发了句牢骚。
  “要自己坚持这么去想，要一直想着自己是美的！想着别人都拿羡慕的眼神儿看着你……”
  我翻了翻眼，摇摇头说：“想不出来！”
  “想不出来硬想！”
  “这不是睁眼说瞎话？！”
  “唉，你们啊！”梅师父皱了皱眉头，开始仔细擦洗那条细长脖子，边擦边说：“你们哪里还有点女孩样子！一个个弄得又粗又野的！”
  “本来我们又不是跳舞的美人儿……”
  “还犟嘴！”梅师父做了个要把手巾砸过来的架势，我赶紧低头后退了一步。
  “告诉你们，这几天跟着我好好练，好处大着呢！过来，帮我擦个背！”她大大咧咧地解开了上衣，把后背露给我。我老老实实地拧了毛巾帮她擦着。她瘦骨嶙峋的脊背侧面有浅浅一道伤疤，估计是年少练功时候留下的。她背对着我，轻轻说：“这些天碰上我，是你们的福气！若不是皇上下旨，我岂会来教你们？我上次进后宫，教的还是长公主呢！哎，背上得再来一遍！”
  我沉默着重新拧了一把手巾，按在她单薄的斜肩膀上。这话让我怎么接？我该说“三生有幸”？
  “你们碰上我这一回，以后就能受用许多年。若是这些天把心全用进来，好好学着我的每个眼神、每个身段儿，这些年丢了的女人味儿全能找回来！我就把话撂在这儿，你们以后会谢我的！”说着，她猛然回头瞪着我。我那一脸不爱听的表情根本没来得及收起来。“嘿，你摆这脸是什么意思？”
  我擦完她的背，把手巾递还给她，坐在她对面说：“我找女人味儿干什么？我巴不得能立马变个男人，长得五大三粗的！”
  “哼，真是不可救药！”她自己拧了手巾擦着前胸和手臂。沉默了片刻，她突然自言自语一样地说：“虽然你犟得气人，我还是想让你记住一句话：其实，每个女儿家都有自己的美处！只是许多人没好好珍惜，把自己辜负了！”
  我看了看盆里的水，起身端出去换了盆新的来。这句话我不想驳。
  她洗完就抖开头发，坐在床上用十根指头梳着，不再说话了。
  等我洗完了吹灯准备躺下时，她才冒出一句：“明日再早些起来，我洗完了头发再带你们练早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