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笑一下子僵在了涨红的脸上，老老实实地停下脚步，一个劲地冲我作揖赔罪。“在下不过是也爱好剑术，并不是有什么非分之想。都是在下思虑不周……”
  又一阵汗冒出来，我皱了皱眉头。他一下子羞臊成这样，倒叫我觉得自己刚才搬出规矩来吓唬人像是不妥了，赶紧找台阶下：“顾学士，别这样！我并不是说您怎么了，只是我们那里的女孩子毕竟也不小了，我是怕她们万一多想点什么惹出麻烦来……不是不叫您看。过会子等开始了，您找个背静地方，尽管看，尽管看……”
  一番尴尬之后，还是他自己给自己找到了个台阶，客客气气地说，想起有别的事情还没做完，改天再去观摩，匆匆走了。
  这大好的一个早晨，我就积攒了一肚子的不痛快，今天怕是又要静不下心了。
  心里有了这样的苗头，等尤师父和那个奇怪的中年女子过来的时候，我就先心虚了几分。尤师父神色倒是如常，那妇人却一来了就满脸不快地专盯着我，让我想走神也不敢了。
  她今天穿了一身利落合体的绛紫短装，更显得肩削腰细，腿直背挺，活像根紫竹竿儿成了精。我们向尤师父行了礼，不想尤师父却转身向这妇人恭恭敬敬地说：“梅师父，从今往后。就烦劳您了！”
  梅师父？
  姓梅的女人？
  原来是皇宫精艺苑来的。
  精艺苑是南郊行宫里的一个小园子，皇宫里的一切热闹都是那里出来的。进去学艺的都跟着改名换姓，跳舞的改姓梅，奏乐的改姓桐，唱戏的改姓柳，杂耍的改姓桑。
  姓梅的女人，又是这般年纪，大概是精艺苑舞姬的总教习梅姿了。
  想到这里我皱了皱眉头，又走了神。这些跳舞的美人起名字光想着字好看，就不念出来听听么？前些年有个技艺出众的舞姬竟然生了非分之想，在宴会上擅自改了步伐，想把自己那勾魂摄魄的粉面桃腮杨柳腰送到皇上眼前去。可是这个俏没卖到好处，皇上不肯接，弄得宴席上下众人都十分尴尬，连累得排舞的教习一起进了大牢，我记得这俩人，一个叫“梅韵”，一个叫“梅馥”。看着这一老一少两个美人挨完打，二三跟我说她们这是一个“没运”，一个“没福”。不知道今天这位梅师父有没有个师妹，一起凑个“没滋没味”。
  梅姿师父发现我走神了，没说话，只冷眼看着我。
  我惭愧地低下头，继续打自己的小算盘：女侍卫统领和舞姬总教习相互之间该怎么行礼？！现在她要帮尤师父训练我们，自然是可以受我们的师礼，可是在别的日子碰见了该怎么办？她这总教习算是多大的一个官儿？拿多少薪俸？我们两个平日遇见，该谁先拜谁？
  我隐约知道，虽然同为下人，但是皇宫里的宫女和这些伶人素来相互瞧不起。宫女觉得自己做的都是“正经事”，不像伶人们那样靠抛头露面、卖弄姿色为生。伶人却觉得自己好歹还没沦落到一脸奴相、卑躬屈膝、任人使唤的地步。
  也就我们女侍卫这群不上不下，无论在哪儿都只管一脸凶相地站着，跟谁都懒得来往，平日里不费脑筋想这茬。
  刚才想到“没滋没味”的时候，我还没想笑，现在却被自己逗乐了——我进宫这么多年今天才碰见她，我犯得着愁这个？！平日里她们在宫外的精艺苑练舞，遇到节庆宴饮时候只也是鲜花般的年轻女孩们抛头露面，轮不到这位人老珠黄的总教习。进宫这么多年，今天才弄明白她是谁。让鸢英卫在宴会上献艺的事情，怕是很难有第二回了，我犯得着为怎么跟她打交道发愁？！
  “梅师父？！难道我们还要跳舞不成？！”到底是有小姑娘沉不住气，把我也在担心的事情说出声来。不过，她话音里面虽然有些惊慌，更多还是好奇。
  “舞剑舞剑，没有舞光有剑那可不好看！”梅师父把脸转向她，嘴角矜持地微微一抬，但眼睛还是不满地盯着我这里。她两手抱着帮，步履轻盈地一步步走下来，边走边说：“剑你们学会了，舞可是一窍不通。就这样齐刷刷站着比划，可上不了台面，入不了各位贵人的法眼！所以才叫我来，帮你们排练一套剑舞！”
  尤师父跟在后面陪着笑说：“大家今后听梅师父的！梅师父会把这套长穗剑法拆开了、揉碎了，再捏出一个新的来！”
  一阵不大不小的牢骚声顿时响起。花了这么多天刚刚学会的东西又要拆开了重来，谁听了都愁。
  “大家就信梅师父吧，梅师父是精艺堂头号高手。听梅师父的，到时候肯定好看。”
  梅师父身上一定本事不俗，这个我相信。可是尤师父犯得着给她这么大的面子么？
  梅师父时不时观察着我，不悦地轻叹了口气，说：“尤师父跟你们说得是轻巧。这个‘拆开了、揉碎了’，也没那么容易。你们习武练的是硬劲，跳舞练的却是柔劲。剑法带的只是一股杀伐之气，剑舞就要拿女儿家的美态盖过这杀气来！说不上脱胎换骨吧，也差不多了！唉，偏偏剩下的日子也不多，我得整个耗在这事情上，日夜盯着你们练习。所以……”
  发牢骚说事情难，这样的话我在后宫听多了，也没在意。听见“所以”二字，我赶紧回过神来盯着她。
  她的那双杏核眼虽然有些松垂，却还不乏妩媚。我若是个男子，怕是经不住她这嗔怪的一瞪，她说什么都答应了。
  “统领？”
  “师父请吩咐！”我赶紧装出点恭敬有礼的样子来。
  “麻烦统领今天晚上给我收拾出张床铺来，梅某这些日子就住在鸢英卫了！”
  “啊？！住鸢英卫？！哦，是，梅师父有什么吩咐，下官这就着人去办！”我只觉得后脖子上汗流滚滚，简直要被这句话吓失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