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默跪在原地。
  他默默站着，望着那女贞树上的一簇簇细白小花。
  “先起来。”
  “谢殿下。”我自恃有理，也没客气。
  “你这脾气是怎么在宫里活下来的？”他声音突然缓和下来。
  我也不知道。
  “你们这次真是够放肆的！老三说的对，你们都还是十几岁的女孩子。所以，任性也是好的，顽皮也是好的，胡闹也是好的，耍脾气也是好的……”他虽然渐渐笑了，可声音听着似乎有些苦涩。
  这话说得我如坠雾中。这话是哪里说来？这宫里有几个人敢跟他耍脾气？
  他自顾自地继续说着：“你们哪天能学会替别人想一想？”
  “微臣不明，请太子殿下指教……”我心中忍不住泛起一丝丝的委屈，我已经是这前朝后宫里最寒酸的一个官了。进宫五年、当这个统领一年多，除了一身伤疤，总共就攒出了一个包袱。不知道皇后娘娘哪天就要发落我了，这还没抽出空儿来把那个包袱托付出去。我这心里哪还有自己的位置？
  “你随便想了个办法，就在父皇身边挥起刀来。你可知道，若是外臣，哪怕不动手，敢在父皇近前带刀都是谋图行刺之罪？”
  “微臣知道。”
  “亏你还知道！父皇性命攸关，她又在那里卖关子。别人都故意等着，不说话。偏你愿意信她的办法，扑通跪下就求——你可知道这等于是把我架在火上？”他微微摇了摇头，“昨日还是应该先请母后过来定夺。”
  刚才连跑带救火，嗓子里干涩得厉害，我使劲咽了咽唾沫才说：“未请示皇后娘娘，确实有疏漏。可是，微臣倒觉得，太子殿下昨日行事果敢，当断则断！皇后娘娘自然是英明端慧，但昨日若是请了娘娘来，总免不了把殿下已经思虑过的事情全都从头重新思虑一遍。今日看事情有今日的说法，昨日又有昨日的情形。那时候，除了太子妃娘娘，谁都不知道陛下到底是出了什么事！若是，若是陛下等不得呢？！”
  “若是她的法子出了差错呢？！”
  “微臣早说了，若有闪失，杀了微臣便是！”
  “你自己是一死了之，让天下人都说是孤等不得继位，联手这个外来的太子妃秘密害死父皇？！老三就算出来帮你出了那个头，他到时也顶多算是受我们蒙蔽。这个头别人也许还点得，唯独孤点不得！你们为何想不到这一层？！”
  “那可曾有一个人想得出更好的办法？！可曾有一个人说自己知道陛下那病是怎么回事？！”
  太子被我气得额凸青筋，目光如刀。想到自己反正也就还有这几天的活头，我便豁出去了：“娘娘不能对外人明说，自有娘娘的道理！殿下方才说‘至亲至疏’，总也还有‘至亲’那一层，殿下为何不信娘娘？！娘娘又为何连对太子殿下也不肯讲？！”
  说完了我就咬着牙低头站在那儿，等着该来的暴风骤雨。
  可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一只毛茸茸的胖蜜蜂围着女贞花飞。
  我算盘打错了，这不是二殿下。若是二皇子在这儿，早该一巴掌扇飞我半个脑袋了。我心里那股无名火也渐渐消了下去，放恭敬些说：“请殿下治罪！微臣不会说别的！”
  “请罪请得够理直气壮！”他嘴角滑过不易察觉的一笑，不过仍然是苦的。
  那蜜蜂不知道为什么，围着飞了许多圈儿就是不肯落下，嗡嗡声一阵远一阵近，就是不肯落下。我刚觉出自己又冒了一脊背的冷汗。
  他先长出了一口气，说：“鸢英领？”
  “殿下有何吩咐？”
  “你倒是先跟孤说说，为何你每次遇到什么事情，都这么盼着自己死呢？为什么老提醒别人治你的罪、砍你的头呢？”他这次是真笑了。
  哪里是我盼着死？！
  他眼光又追着那只蜜蜂。“这样的话，我从你嘴里听见不止一次了。人不都是要活下去的么？即使是犯了事，也要努力想办法保住自己的么？从上次玉兰花那事情起，孤就奇怪，在宫里二十来年，侍卫统领也见过几个，什么脾气的都有，但只有你浑身冒着这么一股自己要往刀上撞的狠意。你说说，这是为什么呢？”
  “微……微臣不知道……”
  “孤要你回答，你为什么把死看成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呢？”他转过眼睛盯着我，问：“是杀过人之后就会把自己的死也看淡么？”
  “微臣还没亲手杀过人……”
  “这话，听着心虚呢！”他抬了抬眉毛。
  “微臣真的没亲手杀过，路上的刺客想抓活口，可是都自尽了，昨晚上勒田氏还没勒死……”我越辩解越觉得自己挺没出息，心没虚，声音先虚了。
  他不出声地暗笑了一阵，说：“以前你还对孤说过一句：‘人生不过是活到死，早晚还不是死？’你就这么看这个‘人生’？为什么不愿意死得晚点？”
  “不是微臣不愿意！只怕是不能够！殿下方才说，微臣这脾气在宫里活到今天是怪事，这个微臣自己也知道。不过是看能不能活到年纪大了出宫，运气不好活不到的话，早晚又有什么分别？这岂是微臣能定的？！”
  他抬手拈着女贞树的一根枝条，冷冷地说：“要是皇祖母还在，听见哪个下人敢这么大言不惭地满嘴‘死’字，怕是早让你如愿了！”说到这里他喉头一动，把那个蜜蜂绕了半天的花枝掰折了。“确实是怪事。你这样看生死，总往找死的路上走，反而一次一次活下来了。难道这就叫作‘置之死地而后生’么？”
  我低头无话。
  “去吧。”他把那簇花丢在地上，袍脚擦着我身边走了。
  我又在那里站了一阵，看着蚂蚁爬上了碎米一样细白的花簇又爬下去。
  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猛地回过头，看着已经空空如也的小路。
  哪有什么“置之死地而后生”？之前犯过那些多冒失错误都没死，是因为皇上没准备让我死，是因为根本没有到真正的死地。
  谁都不要信这种好听的鬼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