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灌满泥浆的靴子已经在御书房的水磨石地面上留下了进出两行痕迹，可我还是决然回身踩出了第三趟。“回皇上，回两位殿下，微臣还有话没说完！”
  三皇子正在皇上跟前替二皇子求情，说他二皇兄性子直率，天真未泯，年纪再大一些自然会懂得怜香惜玉，不再这样鲁莽行事。三皇子一边咳嗽着，一边把所有的话集中在副鸢英领三七断肋骨这一出上，想大事化小和稀泥。二皇子就在旁边挠着脑袋，脸红脖子粗地辩解着：“就是，父皇，真碰到那香啊玉啊的，儿臣怎么会……哎，鸢英领你怎么回来了？父皇，她刚才擦眼泪那绢帕还是儿臣给的呢！儿臣哪里不会怜香惜玉了！鸢英领，你还不快也帮我说句话。”
  皇上对我又折回来这件事情不太痛快，但是我没等皇上开口就跪下来接着二皇子的话说：“昨天只是误会，二殿下也是一片孝心，护母心切，我们哪会同二殿下计较？”
  这句话让二皇子十分满意，那张看起来很忠厚的国字脸上立即浮出了腼腆的笑。我没再理会他，径自说：“回皇上，二公主殿下和微臣那里的三个侍卫今日身上起疹子，是中了和太子殿前绢花一样的毒！为了防止打草惊蛇，余守得太医在太医院记录里写的是血燥过敏。此毒名叫‘东风起’，沾到皮肤就会红肿起包，痛痒难忍，是在二公主床边一个盒子里发现的。微臣特来请示皇上，是否马上开始彻查有人企图毒害二公主一事？”
  “又添了新事？！”皇上一手赶了赶香炉里刚冒出来的烟，另一手烦躁地捻着胡子。
  “微臣无能！请陛下定夺！”
  “下去！”皇上疲惫地看着眼前炕桌上剩下的老高一堆奏折，说：“你自去处理尸体的事情，等朕得空去看看琼儿就是了。”
  “是，微臣告退。”我起身退出御书房，跑回池边。二十个侍卫已经整整齐齐站在那里，我点了几个人去两处门楼上盯着那几个操纵机栝放栅栏门的工匠，自己领着剩下的去拖尸体。在水道外面，我停下脚步，跟这些姑娘们反复叮嘱：“都忍着！一会进去不准哭，不准乱嚷嚷，不准乱跑！不准声张！”等到带着她们沿水道往里走过了大约一半路程，心思快的已经知道今天来不是什么好事情了。等我们强忍着恶心，用芦席把三具肿胀的尸体拖出来重见天日，骂我的声音立即在四面炸开了花。
  那工匠头和他的副手骂得最狠毒，因为我刚才一见有事就自己飞快跑了，把他们两个和成堆的尸体一起留在黑影里，连灯笼都没给留下。
  我的小丫头们则骂我有招倒霉事儿的命，以后干什么都不呆在我旁边。
  骂得简直是花样百出，狗血喷头。
  但我今天出了奇地丝毫没有生气，反倒觉得让大家痛快骂一骂好，兴许能去去身上的晦气。
  等这些人骂得没了词儿也没了劲，我才差人去问掏井、挖花园的那些人可曾找到了什么，那边各处竟然也找到了几具状态不一的尸首。于是，过了一阵，瘦成干儿的陈澄海大人又带着鵟英卫摇摇晃晃赶来了，吹胡子瞪眼地怪我们自作主张，不等到他来看看就乱动尸体，几乎是欢欢喜喜地把今天发现的所有尸首都拉到自己那里去了。
  “世上还真是什么人都有！”一个姑娘看着陈大人那佝偻的背影，捶着后腰，像乡下男人那样朝一边吐了口唾沫。
  “嗯，真是什么人都有。拿家伙，再跟我进水道一趟！”我回身对还在目送陈大人的工匠头和侍卫们说。
  “还进？！”
  “还进，事儿没完呢！”我看了看自己的姑娘们，指着刚才拖尸体时紧跟在我后面的那个，说：“你不用再进了，去替我传几个口信儿！”我让姑娘们在坑道里安全的位置挖着淤泥，让工匠头指挥着人把那几道栅栏门放下来又吊上去。
  除了最后拦住尸体的最后一道栅栏门，其他几道门上水藻很少、铰链发紧，而且最下面的铁齿上都有一道明显的黄褐色的锈线，这显然是因为很久以来都没有放下来，栅栏只有底端泡在水里。
  我无奈地转眼看着那位已经被我折腾得疲惫不堪的老人，进水道的门都没有问题，出水道的栅栏门都很久都没有放下去了。他只好承认，秋冬天水位低，现在雨水也还不够大，为了让太液池蓄水，挖湖寻钗之前的几个月里进水门一直开着，出水门一直关着。所以，出水道里的几道栅栏门究竟是开是关，整个冬天都没有人注意。
  直到前些天突然下令排干湖水的时候，他们才匆匆关了一道出水口的栅栏门。
  “老人家，您可记得是哪年哪月哪日什么时辰，是谁动的哪扇门？”印证了我先前在怀疑的事情，我只觉得脸上像是一团干巴茶叶进了水，渐渐舒展得开了，甚至还能动弹了。
  “这个，这个应该有记录，统领待我让人去查。”身在寒气森森的水道里，他却开始冒汗。
  “不用了，小事，无所谓，姑娘们，挖得差不多了吧，都走了！”我挎着工匠头的胳膊就大步往外走，姑娘们早就不想在这伸不直腰的阴冷水道里呆着，一听见我发话，纷纷往外跑。我死死抓着这老人的胳膊，直到所有人都出了最外面那道铁门，我才说：“记录不必去拿了，刚才我已经派了人守在那边，让她们随手带过来就是！老人家辛苦了，咱们去岸上坐坐，歇口气？”
  他长叹一声，我让其他侍卫过来把他搀到池边去。
  他步伐僵硬，神色凝重。
  看来是终于明白我究竟在水道里寻找什么，也终于发现这事情不容易开脱过去了。
  我数数身边的人，又回头对着水道洞口喊了几声，确定该出来的都出来了，才追上他们往岸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