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睡醒了再起来换上药，自己觉得灼痛似乎是轻一些了。平日在营房里，虽然不管什么大事却也千头万绪，夜里常常不能无牵无挂地睡上一个囫囵觉。在这监牢里倒是安生，要不是偶尔有个蟑螂潮虫老鼠出来搅扰一下，我真觉得我自己不是在坐牢，而是偷闲养伤来了。
  兰公子给的这陌生药膏气味刺鼻，颜色也灰绿灰绿的十分难看，用着却十分有效。兰鹤舒已经在花窖里呆了两年，真不知道他这些药从何而来。之前我曾听说兰家代代出太医，家学渊源深厚，兰德衷的小公子更是天资聪颖、前途无量。不想那个死胎惹得皇上龙颜大怒，兰氏一族突然遭遇灭顶之灾。
  想起那个死孩子，我又觉得徐才人也真是可怜，那样要强的一个人怎么就这么没福气？宫里连续几年没有小儿降生，皇上本来十分重视那个孩子。徐才人分娩那天，他一下了朝就去碧蕊宫等着。皇上不去还好，去亲眼看过那孩子之后就再也没翻过徐才人的牌子。也不知道那个死孩子究竟是什么样子，能让皇上气成这样。
  不过我和那个死孩子倒也还有那么一点牵连。据说，那个死孩子生下来放在那里许久都没人敢动，不知哪个聪明绝顶的宫女想起来鸢英卫胆大，说找个鸢英卫来抱去处理最好。我们开头还不知道碧蕊宫出了事，只在营房里抻着脑袋白日做梦，等着皇上见着新生的小皇子，龙颜大悦放一笔尤其丰厚的赏银。有宫女来我们院子里找师父派人去碧蕊宫，师父只当是小事，懒得管，便说直接找我。偏偏我那天等赏钱等得心焦，突然心血来潮，想起不如趁太阳还好赶紧洗个头发，到时清清爽爽地领赏钱。她找到我的时候，我刚洗到一半，被皂荚水弄得不敢睁眼，就让还在旁边等着烧开水的七八去招呼。她那天恰好也特别勤快，没有再指派别人，自己亲自去了碧蕊宫，结果回来就钻进卧房蒙着被子沉默了半天。
  不知道是不是从那天开始，她就跟我有了芥蒂，时不时总给我生点不痛快。我多少次都想跟她明说，用不着这样阴阳怪气的，如果想坐在我的位置对我发号施令就直说好了，我真不介意跟她换！
  我数了数剩下的辟毒丹，觉得养伤是慢功夫，急也没用，好不容易得到了这名贵丹药得省着点，就用牙齿咬开两半，留了半颗。没想到这么小的丹丸儿竟有如此大的酸苦味，一嘴下去后悔得我差点掉出眼泪来。
  正在我满脸扭曲说不出话的时候，太子殿下又来了。
  他可能已经习惯了，每次来必定会看到我在做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没有再发评论，只说：“今天审你。”
  我使劲咽了下口水，苦着脸问：“然后呢？”
  “如实作答！”
  “知道了。啊不，微臣知道了！”我只盼着他快点走，好使劲吐几口唾沫。
  “你这是怎么了？”他看见我那一脸痛不欲生的表情。
  我摇了摇头，亮了亮他给我的那根竹管，用口形比了一个“苦”。
  他无奈地用目光丢过一把冷冰冰沉甸甸的刀来。
  我附身恭送太子，祈求着他赶紧出去。我自己在牢里躲懒养伤，害得太子这几天早起晚睡的来说话，罪过还真不小。
  太子走后，没过多大会，就来了两个鵟英卫带我去刑房受审。看到这些蠢汉子到今天还在后宫赖着，我有些诧异，二三不是说鸢英卫都被放了么？难道我的小丫头们也都跟着我圈在屋里躲了几天懒么？
  在刑房堂前跪下，抬头看见坐在桌子后的三皇子楚宜瑞，心里竟然一酸。本来好端端的一个年轻人，却浑身散发着不祥的气息。这人要是没得病，不这么苍白瘦削的话，该是多温润秀雅的一个翩翩公子啊！从我进来他就在朝一边背着脸，拿绢帕捂着嘴一直咳嗽。我跪在堂下暗自叹了一口气，常听老人说小孩的顽固咳喘之症长大就自然好了，三皇子这病却像是比儿时更重。就他现在这幅样子，绝对没有体力再去跟着别人跑闹了。宫里有这么多好医好药，终究也治不了三皇子的咳嗽，保不了徐才人的孩子，延不了太后的寿。天下最富贵的人家，也终究躲不过老、病、死！
  他咳完了，喘了几口气，旁边侍从赶紧端过茶盏去让他喝了几口。
  “堂下何人？”他端起姿势问话，声音清亮却明显缺乏中气，我赶紧俯首答道：“罪臣鸢英卫统领七六见过三殿下。”
  “所犯何事？”
  “罪臣失职，竟让人得以在太子寝殿前的绢花中下毒。”
  他刚要说什么，又是一阵咳嗽上来。
  等他又端上了茶盅往嘴里猛灌，我忍不住在下面说：“三殿下，这里阴冷，霉气又重，您不能在这儿久呆。您有什么要问的一下问完，罪臣全说就是了！”
  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我也有些后悔，纵然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亏心事，但这也有点太放肆了。再说，刚才竟然没想起来用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两句漂亮点的话。
  三皇子又喝了一盅茶，神色黯然地说：“你自己把前后经过都讲来！”
  我把怎么发现花怎么中毒的事情全都告诉了他，又告诉了他回来路上遇到的三拨刺客。他压着咳嗽对左右说：“验伤！”
  听到这里我心下一惊，我肚子上现在不是中毒起的水泡，而是烧伤，今天早上还刚上了药。若是认真盘问起来，岂不是要暴露兰家公子还活在宫中的事情？！我努力稳住情绪，告诉自己这也许只是走个过场，自己撩起衣服开始解绷带。
  三皇子脸色一变，借着咳嗽转向一边非礼勿视。
  伤处涂过兰公子给的那盒颜色不太好看的烧伤药膏，看着更为吓人，他只瞥了一眼又背过脸去。
  刑房的嬷嬷们倒是验看得仔细。“回三殿下，看着像是烧烫伤！”
  三皇子回过头来，用审视的眼光盯着我。我一边自己缠着绷带，一边回答说在狱中没有条件解毒，就把中毒的皮肤烧掉当成烧伤来治，这样虽然多受点罪，但是能快点好起来回去当差。
  他紧紧攥起了手里的绢帕，咬着嘴唇憋了半天，说：“传本宫的话！鸢英领所言属实，先送回营房医治，务必早日治好出来协查案件！”
  我闻言一愣，差点把绷带脱了手，竟然这么简单？！就这样把我放了？！还说要治好了出来协查案件，这是已经认定我清白了？这三皇子怎么和二皇子是一样的路数？我赶紧把手里的绷带系好，拽下衣服，低头谢恩。
  “你有伤，平身吧。”
  我刚站起来，他就问道：“哪来的药？”
  “太子体恤！”
  往常听说皇上夸三皇子念书好，一点就通。若他真是个一点就通的聪明人，那兰公子教的这四个字就比我自己乱说一气有用多了。
  他点了点头，没有继续问，我反而忍不住多嘴了，看着那张被他咳得直晃荡的案子，说：“当侍卫的受点伤本是常事，还请三殿下不要受此干扰，专心审理！若是因为可怜微臣，让案情有什么遗漏就不好了！”
  周围每个看着我的人的脸上都大大写着：“你是有毛病？”明明放你走了，你还来了劲？！
  我心里也在怪自己多事，但他听见我自己火烧伤口时候没藏好的那一丝激愤神情着实触动了我，惹得我说话也更没了遮拦。他肯可怜一下我，我也不忍心坑了他。
  在这人人处处戴着面具的皇宫里呆久了，真是看见一点赤子心性都抵御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