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很久以前
作者:谷鹿      更新:2021-02-13 13:07      字数:2176
  事情也许要从很久以前讲起。
  从那片离京城很远很远的大山开始。
  那时候,我叫李慕贤。
  我后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叫李慕逍,一个叫李慕斌。在那个叫做石鹿沟的偏远村子里,我们姐弟三个的名字可谓十分突兀。别的孩子都叫些石头、小虎、春花、杏儿、豆子这样看得见摸得到的名字,所以村里老有人跟我开玩笑,说我是叫“慕咸”——娘生我时候口里淡,想吃盐了。
  叫这样的名字是因为我们的母亲是全村最特别的女人,不但容貌美丽、举止不凡,还识文断字。村里汉子喝多了的时候,都大声嚷着说,怎么都想不通叫着“苏静如”这样名字的女人如何肯嫁给我们那个叫“李老疤”的父亲。
  我猜,母亲决定嫁给父亲的时候,父亲一定还没有摔下山崖,没有被猛兽抓破脸皮。我和二弟试过好几次,用四只小手把那些疤痕都捂上的话,我们的父亲看起来也是十分英俊的。
  我们家是外来的,没有田地。村里的大户徐万全收留了我们,我父亲就在他手下做杂事,我母亲帮他家女眷做家务。寄人篱下的日子自然十分艰难,但我那时候不懂事,日子再难也没有难到我。不少人都说我是个命硬的,父亲冒着大雨敲开村头王大娘家门时,我就像个猫崽儿一样揣在他的破前襟里。王大娘只当这人带着个死孩子,嫌不吉利,不敢让他进门,推搡之时我竟扯嗓子惊天动地大哭起来。因为缺少吃食,母亲自己瘦弱得纸片一样,根本没有奶水。徐大户娘子说我怕是养不大了,劝她不如弃了,以后养好了身子再生,反正只是个女娃。可我偏不挑剔,米汤面条汤青菜汤只管尖着嘴儿要。痘疹、腹泻这些小儿病让村里折了不少孩子,邻里几次以为我也要不成了,可我每回都活了过来。徐大户父亲还在的时候,总拿他那枯柴棒子手捏着我的耳朵,笑着说:“小嫚姑儿,有你在旁边把着门儿,小鬼儿也不肯来找老头子我了!”说得旁边人都笑。
  可我不大爱听这些。我自己对这些事情一点都不记得,我父母也从不说。
  我父亲是村里的头号怪人。他虽然有一身的好力气,对田里的活计却十分生疏,跟人一起下地时也不很上心,好长时间才把常见的庄稼蔬菜认清。他不会套牲口犁地不会赶车,撵驴拉碌碡碾个场都不知道接驴粪,一下子祸害好几斤粮。村里人说他存心气人,要说他蠢笨,可是一进了山林,他就比谁都精神,什么都能叫出个名儿来。另外,父亲还十分会调理马。不管是病马还是烈马,到他手里几天都会变得服服帖帖。
  我母亲倒比父亲能养家。她闲暇里做些精巧绣活托人带出去卖,有时也帮人写书信。帮人写字是不要钱的,但是上门来求的人都会手里拿把青菜或几个鸡蛋,这样的一口吃食对我们家来说也是雪中送炭。王大娘的儿子有几年在外面当学徒,我记得她隔一阵就端着个钜过的青瓷碗,笑呵呵地找过来。窗纸的破洞透进来几线光,大着肚子的母亲艰难地俯在炕上借那光写字。王大娘坐着板凳,把我夹在腿间,一边给我编着“五股穿心大辫子”,一边在我背后唠叨:“你娘是拿自己这手好字把你喂大的,可惜你生成了个女娃娃,否则还不得去考状元?!”辫子编完,信也写完了。王大娘把我拎着转过来,从那碗里拿粒香脆的炒豆子塞进我嘴里,说:“要是知道疼你娘,就帮着求求老天,让她这回生个男娃娃!将来念书做官去,让你爹娘享享福!”豆子带着油香,嚼起来嘎嘣嘎嘣的。
  起初徐大户时常很生我父亲的气,因为有时会突然几天都找不到他人在哪里,母亲只能低眉顺眼地赔不是,回头抱着我唉声叹气。不过等父亲回来,徐大户的气就消了,因为李老疤一定会带回来不少让人眼馋的野物。不管是炖是卖,都少不了他这位东家的份儿。又过了些年,徐大户也懒得生气了,全村都知道我父亲不擅长村里的“正经营生”,就爱打猎、捕鱼、捉鸟,这贪玩毛病改不了的。父亲被人说得烦,就留了一手好玩儿的绝活没告诉别人,只有领我们姐弟进山的时候才露一露。每次去抓鱼、拾柴,我们总是先到处去捡一大把石子给父亲,说打哪儿他就能打哪儿,一毫不差。开始父亲只让我们看,后来耐不住纠缠,就背着母亲教会了我们。
  不过爹的贪玩偶尔也有奇效。有一年,他从山里抱回来一只受伤的小鹿,放在徐大户家院子里慢慢治好了。母亲闲时缝了几个惟妙惟肖的小仙桃小佛手小灵芝串起来,挂在小鹿脖子上。徐大户的爹天天进出溜着一只鹿,觉得自己真像个寿星,一高兴嘱咐把一个堆放杂物的小院腾出来,朝外开了门,我们总算是有了自己的一个家。
  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院儿,我在小孩子堆里骤然神气多了。我的母亲漂亮温柔,从不像别的村妇那样粗起嗓子骂人,所以村里的小孩子都喜欢聚在我家门口玩。晚上母亲在灯下教我写字背诗,我第二天就现学现卖,在外面沙土地上写了教给别的孩子。母亲拿张凳子,坐在墙边阳光地里做着做不完的针线活,一只眼睛看着到处爬的二弟。我们玩起来好一阵吵一阵,她都只是看着笑。只有我把字教错了的时候,才板着脸过来拧拧我的腮颊。这样的日子像是一成不变地过了好多年,地上爬的娃娃大了,也站起来在那沙土地上跑着玩了。阳光地里多了个摇篮,后来摇篮又让别的添孩子的人家借走了,原先装在那摇篮里的娃娃在母亲脚边到处乱爬。
  其实村里的孩子从小都要帮着家里做不少活计,但是那时候几乎什么事情在我眼里都是“玩儿”,无非是跟父亲玩累了跟母亲玩,跟母亲玩累了跟弟弟玩,跟弟弟玩累了跟其他孩子玩,没人理我我自己玩。直到现在,回头去想十三岁之前的日子,仍然觉得那时就是成天在玩,日子的穷苦似乎没有在我简单的头脑里留下丝毫忧伤。
  往后就不是总在玩了,我们那地方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