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0章 玄都旧种傍铜驼(二)
作者:
盗泉子 更新:2021-08-14 11:48 字数:4188
欧瑟瑞特,神所眷顾的众殿之城。
雄伟的神殿,耸入云天的观星塔,装饰着天使的大钟楼,盘踞在每个路口中央的神像与祭坛,这些务求华美高大的建筑,截留了残存的一点阳光,让鎏金穹顶和石雕尖塔稍稍露出一点神圣庄严的气氛。而在光线几乎照不到的城市底层,碎石、砖块、腐朽的木料,堆积在贫民窟的窝棚和失修老房子边上,几乎堵住了下水道的入口。
比起那些被垃圾堵塞的下水道,这些碎砖头烂木料堆成的小山,居然显得颇为干净整洁,一个骨瘦如柴的小女孩就沉默地坐在这座废料山最高的地方。
昏暗得不见天日的贫民窟,早已忘记了阳光的恩赐是怎么一回事,然而小女孩的头发却红得像是一团炭火,似乎能照破四周的黑暗。可惜这样一头美丽的红发,却被灰尘和油污结成一绺绺的,就连女孩那精致的小脸蛋也被垢腻、汗渍和污泥染得像只泥猴。
小女孩的眼睛一直盯着下水道,在下水道的出口,一只肥硕的老鼠红着眼睛徘徊不去。
据说,这些湿漉漉臭烘烘的毛绒动物,不但在下水道和垃圾堆里以垃圾和粪便为食,甚至会钻进坟墓里去啃死人的指头,所以它们身上都带着瘟疫,甚至让人不想靠近它们。
那只老鼠似乎也注意到女孩的目光,它的鼻翼抽动着,像人一般用两条后腿立起身子,转过脑袋,扬起尖脸,盯着坐在废料山最高处的人类幼崽。
小女孩和老鼠就这么直挺挺地对视着,谁都没有先挪开目光。
对视良久,反倒是那只老鼠有点吃不住劲的样子,一对小眼睛下意识地偏开一点。然而它的颊囊却猛地一缩,一颗瞳子幽蓝的眼珠就这么撑开了老鼠的嘴,骨碌碌地乱转起来,只有瞳孔始终盯着小女孩不放。
目光和目光相遇,那颗怪异的眼珠猛地膨胀起来,细小的血丝在眼白上扭曲,像是放在烤炉里的带壳生鸡蛋一样,撑破了它原有的结构。似乎有一股炽热的力量,从眼球内部透出来,水分急剧地蒸腾,晶体瞬间爆裂,随着“啪”地一声脆响,那颗怪异的眼珠和老鼠的脑袋一起爆成了一滩血泥,红的、绿的、蓝的、黑的粘液,在高温下干涸成砖块上的残痕。
起先,那还像是一滩晾干了的腥臭脓痰,几秒钟后,就变成了一小片焦黑的残迹,像是祭坛上祈福的蜡烛烧过了头的焦油印子。
小女孩微微叹了口气,不再理会那只无头焦臭的死老鼠,将目光转移到了另一边。
在砖石堆最不起眼的地方,有只手小心翼翼地扒拉了几下,费力地从隐蔽的地道里钻了出来。穿着连帽斗篷的男人,一手提着蟾蜍皮的风灯,一手掀开了兜帽,露出栗色的蓬乱短发,还有一张满是胡渣、不修变幅的脸。
他向着小女孩挥了挥手:“我回来了,小家伙。”
回应他的,是从砖石堆上飞扑而下的瘦小身躯:“您终于回来了,领主大人!”
……
………
贫民窟弄不到什么好吃食,崔克揣着那只镶嵌宝石的象牙梳子钻进了一家肮脏的小酒馆,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后扛着半口袋粮食回到了佩尔西卡家如今的住处——一间有门无窗的小破屋。
打开粮食口袋,里面舀出来的是一种像是受潮的鼻烟沫子,又像是发酵的药粉般的东西。
它混杂着一种发酸且臭的味道,仔细分辨的话,这袋粮食除了放陈了的黑麦、燕麦之类粗粮外,里面还混有磨碎的谷糠、切细的麦秆,甚至还有一些团在一起的渣滓。将那些酸臭的渣滓放在掌心仔细看了看、闻了闻、尝了尝,崔克调动了他在家族农庄管事的全部经验,才确认这是榨油后剩下的豆渣子。
这些东西,在佩尔西卡家的庄园里,一向是经过发酵后准备拿去肥田,只有冬天草料不足的时候,偶尔会用来喂给过冬的牲畜吃。马匹和奶牛是绝对不会碰这些玩意的,那只会叫这些金贵的牲口掉膘,只有不挑嘴也不讲究卫生的猪,才能大口地把这些东西吞下去。
在欧瑟瑞特,高高在上的神殿僧侣们差不多就是这样看待贫民窟的人们——好养活的猪。
将这堆牛羊不吃、狗马不舔的玩意放进瓦罐里,用带着一点馊味的水煮开,这就是佩尔西卡家今天的晚饭。
这种东西,吃多了会弄坏肠胃,但不吃的话,只怕马上就会饿死。崔克看着小女孩捧着木碗,稀里呼噜地吞咽着杂粮粥,只能默默端起碗来,让那些古怪、腥臭而且容易刺伤食道的粥,缓缓送进嘴里。
勉勉强强地吃下半碗杂粮粥,崔克对面的小女孩停下进食,诧异地望了男人一眼:“领主大人,你不吃吗?”
崔克勉强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小女孩的头:“我还不很饿,你先吃吧。”
小女孩看了他一眼,然后摇了摇头:“你是个好男人,领主大人。但是好男人在欧瑟瑞特的贫民窟是活不下去的。你只要肯答应粉红树莓屋的老板娘,让我去她那里工作,那么我也不会饿死,你也赚到了足够的保证金,可以在神殿里谋一个侍从僧侣的位置……”
“粉红树莓屋”这个词让崔克猛地挣红了脸,他猛地拍桌而起,将小女孩粗鲁地拉到了面前:“听着,芙罗拉,从故乡逃出来的人只剩下我和你了。本人崔克·佩尔西卡,佩尔西卡家的第十八代家主,绝对不会让我最后一个领民去那种肮脏的地方工作!”
名叫芙罗拉的小女孩看了一眼这个胡子拉碴的瘦弱男人,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她只是点了点头:“好吧,领主大人,您愿意怎样就怎样。”
崔克也觉得自己的口吻太严厉了些,最终他只是精疲力尽地一指墙边的床:“去睡觉吧,芙罗拉,不要再生出些奇怪的念头。”
“那你呢,领主大人?”
按了按额角,让自己因为情绪激动而胀痛的太阳穴稍稍舒缓些许,崔克挥挥手:“让我安静一会,佩尔西卡家最后的封地管理日志,还需要我的整理和修订。”
说着,崔克扭过头,在餐桌下面翻出一叠未整理装订齐整的文稿,刻意忽略了芙罗拉那再明显不过的“领主大人你在白费功夫”的眼神。
手指在杂乱的书稿上抚过,崔克仿佛正在抚摸着那块早已毁灭的领地,一页页书稿分门别类地整理开来,那个被毁灭的边境领的人、事、物,似乎又出现在了崔克面前。
边境领属于一位年迈的子爵,而充任书记官的佩尔西卡家,则是边境领封臣中唯一的世袭骑士家族。一代代的佩尔西卡书记官们,记录了边境领中巨细靡遗的每一件事,气候、地理、人口、物产、家系、联姻、僧侣、术士、魔物、狩猎、战争。
甚至一首山村童谣,一个荒诞的幽灵故事,都被佩尔西卡们所关注。作为书记官,佩尔西卡家族在纹章学、宗教学和神秘学上的研究可称得上家学渊博。也正因为佩尔西卡家不遗余力的情报收集,边境领幸运地避开了很多次天灾人祸。
但有些东西,比如一次突兀的天象变化,一些无法理解的预兆显现,哪怕以佩尔西卡家的博学,也无法理解那究竟意味着什么。
又一页书稿被摊开在桌子上,这关于气候变化的记录,字迹不再工整,连笔处大幅度地抖动,甚至有一部分字迹潦草到完全无法辨认的地步:
“……众星一如既往,气候依然温和,但是这种仰望天空的心悸感从何而来?似乎有什么奇特的、不能为我所理解的东西,正在降临到这个世界上。”
而在这句话下面,却是大段潦草又涂黑的墨水块,在凌乱的线条和墨块中间,有人用数十个城邦的本地语言上下交错出杂乱的字符,如果不是精通语言学的学者,哪怕只想读出那些单词,也会被错乱得语法和不同语言的混杂而弄到心神迷乱。
但崔克还是勉强解读出了这段话的意思:
“……佩尔西卡家族出身自欧瑟瑞特,第一代佩尔西卡家主,本该登上神殿主祭那装饰宝石的金台座,却不幸落败于他的竞争对手。于是佩尔西卡家的第一代先祖被众殿之城除名,一路狼狈地逃亡,来到了当时还不起眼的开拓领。在隐居了将近四十年后,我们的先祖获得了世袭骑士的爵位,从此以笔代剑,为领主提供神秘学咨询的服务。”
“也许普通人无法理解我将要留下的记录,但是作为佩尔西卡家的后裔,受过严格的语言学、训诂学、密码学的培训,那么这个秘密就绝不会沉埋在佩尔西卡家难以清点的藏书和文件中。”
“这是只有各个城邦的中枢神殿才知道的秘密,每当星象错乱、气候失常、灾害泛滥的时代到来,那便意味着这个世界将进入毁灭的终末。这是创造世界的那位上主,为这个不完美的世界所制定的规则,确保世界上冗余的错误可以在毁灭而后苏生的过程中,将这些错误清除。对于上主如此宏伟的计划,凡物的智慧无法理解,也无法思考,只能被动地接受。”
“但是,任何事都有着例外,假如在毁灭的终末到来之际,有奇特的力量、不可言说的存在、难以察觉的异常,降临并隐藏在世界之中。那么人们应当去寻找这种外来的异常存在。祂们是自世界之外所降临的来客,我们无法理解这些存在究竟是神灵还是魔鬼,但对于这个世界而言,没有比这些外来者更好的祭品。捕获祂们,献祭祂们,毁灭祂们,这必将获得上主的喜悦,甚至获得神恩的拔擢。佩尔西卡家的子孙们,要找到那个祂,为了佩尔西卡重新回归众殿之城,获得应得的荣耀!”
阅读着这些被人刻意隐藏的文字,那潦草而多变的笔迹中,崔克依稀能够看得出字母间的某些书写习惯——那来自于他那倔强而好胜的母亲。这个一心想要振兴佩尔西卡家的妇人,这个直到死都在逼着崔克整理家族文稿的老人,将家族最重要的秘密藏在了封地管理日志的书稿之中。
甚至,崔克想起母亲逃难的时候,坚持要来到欧瑟瑞特城,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
崔克觉得手脚都变得冰冷起来,像是有一根根看不见的冰刺在不断扎着皮肉。这段潦草的记录被小心翼翼地隐藏起来,显得无比地荒诞不经。但是那源自母亲的笔触,却自有一种莫名地说服力。
崔克用力拍了拍脸,让冲上头的血液散去,尽力看了下去:
“来到这个世界的奇特存在,或许怀有善意,或许怀有恶意,但祂们的本质都远远超出凡人的认知。这些存在可以是无形的,也可以是有形的,甚至他们可以化为人类的外形,轻而易举地混入人群之中。对于这样的存在,陷阱、计谋、武力,都是无用功。但精神敏锐的人,通过他们不同寻常的感知能力,能够发觉这类隐入人群的存在天然的不合理之处。”
“那些运气特别古怪的人,那些学习能力特别极端的人,那些人际关系格外畸形的人,那些突然获得异能的人,注意他们,观察他们,确认他们。”
“……记住,这些降临到我们世界的高位存在,远远不是凡物的力量可以对抗的敌人。人类最伟大的智慧,不在于那些小聪明,而在于我们懂得依靠神,依靠我们无所不能的上主。”
当崔克读完了母亲这段藏在封地管理日志里的遗信,手中的书稿在一瞬间炭化成灰,散成灰色的蝶,飘飞在这间陋室内。
崔克的心也随着那些如蝶的纸灰而变得越发消沉,并不是每个人在读到如此离奇的遗信后,就会按信上那些诡异的内容去照做的。
但佩尔西卡家最后的家主很清楚,有一些遥远而又荒诞的威胁,正随着这封遗信的出现,慢慢逼近了他已经不能更糟糕的生活。
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却僵在了原地。
陋室的门虚掩着,一直和他相依为命的芙罗拉早已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