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儿，过来。”
  院落里，一身红衣的高挑女子冲不远处的小女孩招手。坐在树下的小人儿却没有给太多回应，只冷淡地斜过来一眼，便又转过头去不作理会了。
  风轻轻吹动枝柯，碎落的阳光在她乌亮的刘海上晕开，散出绚烂的颜色。晋纭抬步走过去，看见小家伙正襟危坐，冷着脸，肉乎乎的小手却在抠着自己衣裙上的云鹤暗纹。
  她叫重烟雪，是勾瑶和魔尊的女儿，自己十多年前还曾抱过她几次的，如今回魔都，肥嘟嘟的小猫儿都已经长成可爱的小女孩了。
  晋纭嘴角扬了扬，目光落在小女孩那跟勾瑶有几分相似的眉眼上，神色愈发柔和。
  这次是因为勾瑶有了身孕，要在魔尊的陪同下去蓬莱仙域请医仙探脉，才使得远在南海练兵的她未及做好心理准备，就突然被急召了回来，接下了这照看孩子的任务。
  路上她曾想象过无数次见面的场景，还以为内心里会酸涩难受，可没想到第一眼看见这个顶着对猫耳朵的孩子时，心头最先涌出来的却是暖。暖暖的，似被什么熨帖，竟连一路的奔波劳累都统统驱散尽了。
  就如同十多年前，她头一回把小小的猫儿抱入怀里时，生出的那种奇异的满足感一样，这孩子身上仿佛有治愈安抚她的神力，叫她想要亲近。
  呵，明明是喜欢的人与别人生下的孩子啊，为什么会觉得那么可爱呢。
  “雪儿，要去兵场找你哥哥玩么？晋姨带你去怎样？”她蹲下来，笑着问。
  “不去。”小家伙那水亮的大眼睛睨了她一眼，闷闷道：“才不要去看大哥打架，像只粗鲁的笨熊一样。”
  “噗。”听见这般形容，晋纭忍不住笑了。重焰的性子像极了他父亲，十分好斗，平时就光顾着去找人打架了，都没时间陪妹妹玩。而今勾瑶和魔尊又都去了仙域，可想而知这孩子更加孤单了。
  忽然有些明白了，魔尊为什么会急着让她回来。
  于是她问道：“不开心是因为没人陪你玩么？”
  不料小烟雪立即瞪她：“我吃饭睡觉出门都有一大群宫人伺候着，怎么会没人陪！”
  “呵。”真是别扭的小孩。看着小家伙炸毛时候眼底一闪而过的失落，她不禁有些心疼。
  “雪儿有没有见过水枇杷树？”她忽然转移了话题。站起身，抬首看见天光明媚，远山澄澄发亮，笑道：“这个时节山里水枇杷结满枝头，我带你去摘来吃怎样？”
  小烟雪被眼前人好看的笑容晃了一下。有些纠结地在脑海里搜寻了一番水枇杷这个词，发现自己以前都没听说过，便有些动摇了。可转念一想，就是因为这个人回来了，母妃和父王才放心地丢下自己的，怎么能这么轻易就跟她……
  “喏，就在那片山里，要去么？”狡猾的大人却指着对面，继续诱哄：“那种枇杷可好吃了，宫里都没有的。”
  “那……那就去看一下好了。”某位小公主别过脸。
  “嗯哼，那我们出发吧。”得到答应，晋纭转身往庭院外走。小烟雪愣了一下，糯糯问：“不腾云么？”
  “没多远而已，用不着。”晋纭语气轻快地说道，而后却回身看过来，挑眉：“怎么，走不惯路么？那……要不要晋姨背你呀？”
  “才不要。”
  小家伙被这逗孩子似地口吻激到了，一路上不但不肯让背，连牵手也不许，就保持着一小段距离独自跟在晋纭后头走。
  可赌气走了会儿，她就被那些纷繁奇异的草木和偶尔飞过的蜻蜓蝶鸟吸引了注意。之前她很少出过王宫，更没到山里玩过，现在没有宫人们看管着，可以自由自在地走进这山林深处，好像还蛮有意思的。
  晋纭侧头看见后面的人儿偷偷欢喜的模样，嘴角边愈发翘起。
  去到那片山里，果然水枇杷树上都已经结满了果子了，而且经这几日雨水，都迅速成熟，一簇簇小圆球呈现出水灵饱满的淡黄色，散发香甜气味。
  这些气味把一些在山林里觅食野兽也吸引了过来。欣然加快了脚步走进枇杷林里的小烟雪看见对面的一只黑熊和大猩猩，动作顿了下，随即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靠过来扯住晋纭的衣摆。
  “你害怕？”晋纭好笑道。
  “我是魔界公主，怎么会怕！”小家伙绷着脸。
  “哦。”
  “你，你不赶走它们么！”
  “不许霸道。它们那么乖巧可爱，为什么要赶走？”
  “它们，它们哪里乖巧可爱了！”小家伙看向那只正一脸狰狞地扯着树枝的熊和龇牙咧嘴啃着果子的猩猩，急得快要飙泪。她发现自己上当了。身旁这个女人明显是把她骗来这里欺负的！简直坏透了！
  可现在荒山野岭地她也奈何不了，只能忍着。等过几天父王他们回来了，一定叫人把这家伙关进大牢里去！哼！
  暗自下了决心后，小烟雪便哼哼着转开脸不理人了，只是抓着衣角的手却依旧没有放开。晋纭对她的愤懑不以为然，随意地摘了近处一个带露的枇杷，在手中化出清水洗净，然后轻轻拨开，慢条斯理地剔出里头棕褐色的果核。
  就在小家伙故作掩饰又热切希冀的目光下，她往那果肉上轻轻一咬，自顾自吃了起来，而后还勾着唇品味了一下，道了句：“真甜啊。”
  小烟雪忍不住炸毛了。满心以为这人会把果肉递过来哄自己吃的，没想到她这么不体贴。气道：“我就这么看着，你居然都送自己嘴里了！”
  “咦，你刚刚不是转开脸不理我的么？而且这里长了这么多果子，你可以随便摘啊？难道你就喜欢我手里的？”
  “……”小家伙这回终于肯放开她衣角了，愤愤地走到别处，一抬头却恰好看见上方有一处结满枇杷的枝桠垂了下来，黄橙橙的一片甚是诱人。
  好想摘。可是够不到。早知道这样，以前就好好跟长老学法术了。哼，讨厌的女人，竟敢这么欺负人。不吃了不吃了，回去再叫大侍女摘！可是，现在就想尝尝味道啊怎么办……
  使了读心术的晋纭忍着笑，走到小烟雪跟前，一把将还在纠结的人儿举起来。
  “啊你！”小烟雪被举起来后先是呆住，紧接着就噌地一下涨红了脸，怒道：“你放我下来！”
  晋纭却双手一转，让她骑在了自己脖子上，冷声道：“快点摘，摘的不够它们多，就不放你下来了。”说着下巴朝不远处抬了抬。
  小烟雪听了下意识地望向那边，看见大猩猩已经开心地往怀里塞了一堆果子了。
  “摘就摘。”她愤愤道，随后却又小声嘟囔：“别人都不敢凶我的……”
  “你听话我便对你好。”晋纭笑。小烟雪瞪了一眼她的后脑勺，开始伸手去摘枇杷。
  “左边一点。”
  “再靠近些。”
  “走太近了啊，笨。”摘起果子的时候，小家伙就完全忘记了先前的不开心了。心急地指使着底下的人，这里摘了几个，又看见别处还有更好的，边摘还边往嘴里塞，玩得不亦乐乎。最后晋纭放她下来时，她还有些不情愿了。
  “你看你看，这个好大！”小公主已经摘满一布兜，兴冲冲地拿起其中一个给她看，眼睛亮亮地，像坠入了星子一般好看。
  “嗯啊，咱家小公主真厉害。”晋纭夸道。
  面前的小人儿听了，竟是怔然地忘了自己接下来还想说什么，眨了眨眼，半晌傲娇道：“哼，我才不是你家的。”
  晋纭这会儿不以为意，道是小公主还恼她，不愿亲近。直到很久之后某一天，她坐在院子里逗鸟的时无意说了句咱家雀鸟真可爱，某人立即踮起脚掰过她的脸，气呼呼地纠正“我才是你家的”，她才知道这小家伙有多口是心非。
  这般玩了一整天，送烟雪回寝殿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临走前小家伙却忽然伸手扯住了她的衣角，仰起脑袋问她：“喂，你叫什么名字？”
  晋纭微微讶异，随即笑着在她手心里慢慢落下两个字，又弯腰在她眉心处亲了亲：“今晚做个好梦哦，我的小公主。”
  没想到从那天起，小家伙就主动过来找她了，每日天没亮就跑来敲她的房门喊她起床，渐渐地话也多了起来。勾瑶他们在仙界多逗留了两个月，期间小家伙都跟她混熟了，却一直不肯喊她晋姨，都是指名道姓地叫晋纭。
  于是等勾瑶回来后到她这里找女儿时，看见的就是自家女儿拉着她的衣袖一声声糯糯地喊着晋纭的场景。
  “阿瑶，你还有哪里不舒服么？”晋纭看见那一瞬勾瑶眼底的异样，担忧地问。
  “只是前天头晕了些，现在已经没事了。医仙给的灵丹蛮有效果。”勾瑶回过神来笑了笑，依旧是温婉动人的模样。
  “阿纭，其实我这次去医仙那儿探脉时，顺带让他帮你卜了一挂。”停顿了会儿，她道，却是露出了些许俏皮：“是卜姻缘哦。你想知道卦象么？”
  晋纭心头猝然滞了一下。
  “我大概会孤独终老吧。”她用玩笑的口吻，闪躲开勾瑶温润而深邃的注视，抱起似懂非懂的小烟雪，下巴往那对毛绒耳朵上蹭：“不过有我的小公主陪着就够啦~哈哈~”
  “嗯啊，陪着你。”小烟雪痒得咯咯直笑，却把脑袋埋进她怀里。
  那天她觉得很累。下午的时候在紫罗花树下睡着了，迷糊间却感觉有柔软的指尖轻抚在自己眉上。然后近处响起了勾瑶是声音，正低声问道：“你喜欢她吗？”
  另一个稚嫩而柔软的声音回答：“喜欢。”
  “有多喜欢呢？”
  “嗯……”那人似是思索了一阵，欣然说：“想要一直一直在一起呢。”
  于是听到这个答案的她眉间也跟着舒展，睁开酸疲的眼帘时，看到的却是云锦团织帐顶。
  视线转移，见梁下留了一盏浮灯，屏风外香炉里袅袅飘着几缕烟，这会儿正是深夜。
  “怎么了。”一只手抚上她的脸。
  晋纭怔了怔，定定看了面前的重烟雪好一会儿，直到脑海里的那个小身影跟面前这穿着王袍的女子渐渐重合，意识才回落清晰。
  “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她摇摇头，驱散开那恼人的恍惚感，低声：“梦见了你小时候的模样。”
  听到这个回答，重烟雪眸底微颤。却是收回了手，眼里的深情也褪去，恢复漠然的神色。
  晋纭从床上坐起身，欲言又止。是啊，她差点忘了，她们还在冷战。算上今日，她们已经分房足有一个月了。
  这时见重烟雪作势要起身离开，她连忙拉住她的手：“我错了。”
  “我不去北冥了。”
  重烟雪没有回头看她，只坐在床边，背对着她冷声道：“是么，那练兵的事情你不管了？”
  “练兵的事情就交给阿柒他们吧。”晋纭轻轻掰回重烟雪的身子，这才发现自家爱人眼里已经聚起了泪光。
  她心头蓦地发疼，捧起重烟雪的脸：“怎么哭了呀。”
  “谁叫你狠心要去北冥。”重烟雪终于肯软下身子倚进她怀里：“还敢当着这么多臣子的面忤逆我，跟我冷战这么久。”
  说着愈发委屈：“练兵重要还是我重要啊？！整整一个月了，你都没跟我说话，还要分房睡！晚上留我一个人独自难过你也不心疼！”
  “噗！”
  “你，你还笑！”
  “不是。”晋纭搂紧了怀里准备炸毛的猫美人，“自从你接任魔尊的位置，成为魔界的君主以后，就没有这般对我撒娇抱怨过了。”
  “你身上的压力太重了，我想为你分担啊。”她吻了吻重烟雪的嘴角，缓缓说道：“这段时间是我考虑不周，对不起。没有你在身边，我过得很不好。所以我们不要分开了好不好，以后我都不离开你了。”
  “你说的。”重烟雪吸了吸鼻子，“要是敢骗我，我就叫人把你关进大牢里。”
  “呵……”
  “不许笑。”
  晋纭不笑了，直接把重烟雪扑进床里，吻上那柔软的唇。
  细密交缠间低声呢喃：“阿雪，我们要个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