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圆圆
作者:紫月纱依      更新:2020-06-01 15:59      字数:4686
  万昌四年,含山公主下降,因为是四年内嫁出去的第三个公主,少府的人操办起婚事来是驾轻就熟,都不用爹爹多费心思,反正都是有旧例的。
  我没有姐姐,只有个妹妹清河公主卫诺,但在卫诺的上头,宫里还有三位公主,分别是怀庆公主卫诗,汝阳公主卫词,然后就是含山公主卫语了。
  三位公主都不是父皇的女儿,她们的父亲是仁宗皇帝的嫡长子孝仪太子卫萱。如果不是孝仪太子遇刺身亡,九五至尊的宝座大概是轮不到皇祖父和父皇的。
  父皇甚是敬重孝仪太子,登基后把他的三个女儿都封了公主。宗正寺对父皇的做法没有表示出任何异议,有乐怡公主的例子在前,郡主升级公主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怀庆公主和汝阳公主分别在万昌元年和二年下降,婚事都是父皇和爹地精挑细选的。
  跟仁宗皇帝一样,父皇也是个后宫虚置的,除了我爹爹这个皇后,再无旁人。巧合的是,孝仁皇后是君家的人,我爹爹他也姓君。
  仁宗皇帝时期,偶尔还会有不长眼的臣子上个折子,让皇帝广纳嫔妃,开枝散叶。到了父皇这里,干脆就没人发声了,比起连个皇后都没有的皇祖父,父皇的表现已经不错了。
  而且皇祖父只有父皇一根独苗苗,父皇好歹还有皇兄和我,以及卫谨三个儿子,怎么看都够用了,谁没事吃饱了撑的,非要去触父皇的霉头。
  说实话,别说父皇有三个儿子,就是只有皇兄一个,我觉得也是足够了。
  我和皇兄是一卵双生的双生子,除了出生的时辰差了一刻钟,其他都是一模一样。听乳母说,我和皇兄刚生下来的时候,父皇看过我们第一眼就赶紧吩咐人在皇兄的脚腕上系了根小红绳,说是我们兄弟长得太像了,他看着眼晕,若是日后抱错了,只怕分不出来,还是做个记号比较安全。
  如果我们不是父皇的嫡长子和嫡次子,便是真的搞错了,也是无关紧要,可父皇是皇太子,谁是他的嫡长子,是大衍皇朝的皇太孙,这个问题是不容小视了。
  在大衍皇朝的历史上,落地即封太孙的先例只有一位,就是成宗皇帝的嫡长孙卫怡,我的皇兄是第二位。我是太子的嫡次子,按例要在十岁元服以后才能册封郡王,不过皇祖父可能是觉得皇兄都是太孙了,我跟他前后脚出世的,却是个光头皇孙不好看,于是也给我破例了,封了我为临江王。
  三岁之前,我几乎没有感受过和皇兄的身份差别,我们吃在一起,睡在一起,说是形影不离绝不夸张。长辈们叫皇兄团团,叫我圆圆,宫人们都叫我们殿下,见面就是一溜烟儿的跪拜。
  征和三年的除夕大宴,爹爹说我不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了,不能像前两年那样,被乳母抱着在皇祖父面前亮个相了事,必须自己亲自去行礼和拜年。
  我懵懂地点了点头,习惯性地问道:“哥哥呢?”我要自己去,哥哥也是一样吧。
  我不觉得自己问了什么很高深的问题,谁知爹爹却愣住了,半晌方道:“圆圆,你自己去,不和团团一起。”可是爹爹没有告诉我,我们为什么不在一起,以前都不是这样的啊。
  那天晚上,皇兄和父皇分列皇祖父的左右,和他一起接受了文武百官的跪拜。
  我不太明白这是为什么,但我隐约可以感到,皇太孙这个身份的分量。
  之后的日子和从前没有太多的区别,我和皇兄仍然整天都在一起。爹爹有了小妹妹,我们一起搬到皇祖父的紫宸宫,爹爹生了小妹妹,我们又一起搬了回去,从来不曾分开。
  我们的第一次分别发生在六岁的时候,那一年,我和皇兄进了宫学读书。
  但在进入宫学之前,皇祖父再次让皇兄搬去了紫宸宫,这次只有他一个人。我舍不得和皇兄分开,在父皇和爹爹面前哭闹了好久,但是没有用,皇兄还是搬走了。
  那个时候,我天真地以为,皇兄只是搬走一段时间,很快就会回来的。
  长大以后我才明白,那是我和皇兄人生道路的彻底分岔,再无重合的可能。
  大衍立国三百年,皇子皇孙数不胜数,而我父皇的身世,堪称是最传奇的。兴祖皇帝在位期间,为了让父皇的名字能上玉碟以及成为秦王世子,皇祖父和宗正寺抗争了好些年。
  皇祖父是兴祖皇帝的嫡次子,与长兄仁宗皇帝的关系素来亲厚,因此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对父皇的最大期许就是当一个合格的亲王世子。
  但是废帝倒行逆施,谋害兄长,陷害幼弟,皇祖父手持仁宗皇帝的遗旨废帝自立,父皇跟着水涨船高,从亲王世子一跃成了皇朝的皇太子。
  父皇不是从小接受储君的教育长大的,皇祖父为了锻炼他的执政能力,让他到除了兵部以外的其余五部挨着实习了一圈,才开始让他学着总领朝局。
  到了皇兄这里,皇祖父的培养方法回归正常,历代皇帝是怎么养太子的,他就是怎么养太孙的,先理论再实践,差不多就是手把手在教,倾注了无数的心血。
  同样是在宫学读书,我和其他同学一样,只听师傅们的讲课就好,皇兄却不同,他还有单独的课程,占据了他所有的课余时间,至于他具体学了些什么,我就不清楚了。
  偶尔,我会羡慕皇兄,那种被人重视和期待的感觉,我很少有机会可以体验。
  但是更多的时候,我又会同情他,皇兄真是太可怜了,每天都有学不完的东西,都没时间可以玩了,不知道他有没有后悔过,比我早一刻来到这个世界。
  我曾经想过,假如我是哥哥,一切会是怎样,最后都是感到庆幸,幸好我不是。
  我生性懒散,凡事得过且过,从来不会高要求对待自己,明明皇兄的功课比我繁重许多,可他能游刃有余地应付,我却是拖延到底,偶尔赶不上了,还要拖着皇兄帮忙。
  我完全不敢想象,要是我们交换身份,皇祖父和父皇会不会崩溃掉。
  我和皇兄元服那年,皇祖父退位了,把自神川皇朝神武大帝以来领土最完整的帝国交给了父皇。
  然后我们全家人集体搬家,父皇搬去紫宸宫,爹爹搬去未央宫,皇兄搬去了东宫,我和弟弟妹妹尚未成年,跟着爹爹住在未央宫。
  以前住在永福宫的时候,父皇把东宫当做办公地点,从不留宿。如今亦是如此,他在紫宸宫上朝、接见大臣和批阅奏折,晚间多数时候,却是歇在未央宫。
  只有皇兄,他一个人住在东宫,和紫宸宫、未央宫之间隔了整个东六宫。
  那时候,我已经不会再像四年前那样哭闹了,因为我知道,那是没用的。
  搬到东宫后,皇兄喜欢过一个人,虽然他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甚至包括他喜欢的那个人。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和皇兄除了长相,已经找不出相似的地方,但是我们的心有灵犀,却是从来没有变过,所以皇兄的小秘密,根本瞒不过我,虽然我对这件事,一点也说不上高兴。
  我一直以为,身为帝国的储君,皇兄可以轻而易举得到他想要的一切,他不向自己喜欢的人袒露心意,大概是觉得时机未到,我身为弟弟,自然不会做多余之事,那样皇兄会生气的。
  等到含山公主的婚事定下来,我整个人都懵住了,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怎么会是他?!
  含山公主下降的对象怎么会是阮檬?!
  是不是有哪里搞错了?!
  阮檬是南越国君阮柠的弟弟,以他的身份来说尚主稍显勉强,毕竟南越偏远,藩王的身份等同郡王,而他只是藩王的弟弟。不过阮柠有个加分项,就是他是孝仪太子的外甥,和含山公主是姑舅姐弟,人家表姐表弟自己看对眼了,陈王太妃也对阮檬没意见,父皇自然不会说什么,下旨赐婚就好。
  可是皇兄呢,他为什么连争取都不争取一下,眼睁睁地就把自己喜欢的人放过了。
  我实在想不通,就干脆跑去问皇兄了,他显然没想到我会问出这样的问题,顿时呆住了。
  “哥,你说话啊,为什么什么都不做?”皇兄迟迟不语,我扯着他的衣袖晃了晃。
  他回过神来,直直看着我,良久方低不可闻地叹道:“我能做什么?”
  我急了,提高音量说道:“你说都不说,你怎么就知道阮檬不愿意做太子内君呢?”
  阮檬来了渝京三年多,和皇兄关系甚好,搞得我有些时候都会吃醋,倒是含山公主,他们两人见面的次数可谓是屈指可数,若是皇兄早些表白,她肯定没机会的。
  皇兄勾了勾唇,突然笑了,只是那笑意冷冷清清的,根本未达眼底。
  我不喜欢皇兄那样笑,完全看不出来开心的模样,反而让人看了有些心疼。
  “哥,你别笑了。”我盘腿坐在皇兄身旁,伸手摸上他的脸,“笑得一点都不好看。”
  皇兄闻言,笑容僵在了脸上,顿了顿才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说?”
  我趴在他的肩上,理直气壮地说道:“我就是知道,你瞒不过我的。”
  皇兄叹了口气,苦笑道:“他连渝京都不愿意长留,更可况是宫里。”
  这下轮到我傻眼了,半晌方呐呐道:“既然不愿意留下,那他为何还要尚主?”少府可是连含山公主的公主府都修好了的,阮檬不会还打着把公主带回静安城的念头吧。
  “南越能在南疆诸国中独占鳌头,与大衍关系亲密是最重要的一层原因,姑母已经去了,阮柠不想这层关系淡去,最好的办法就是联姻,娶个公主回家岂不是很好。”
  “既是如此……”我迟疑着说道:“你向父皇求旨,阮柠肯定不会反对的。”反正都是联姻,与其娶个不是皇帝亲女的公主,还不如嫁给皇太子呢,我暗暗为自己的想法叫绝。
  皇兄扑哧笑了,哭笑不得道:“我当然可以向父皇请旨赐婚,可是檬哥哥不愿困在宫里,我若强迫了他,日后多半也是怨偶,何苦来着,不如放手,起码还有朋友可以做。”
  我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皇兄。来东宫之前,我知道他喜欢阮檬,可我没有想到,他会喜欢他到舍不得为难他的程度。突然之间,我发现自己很讨厌阮檬,讨厌地要命。
  不只是因为他让皇兄伤心了,而是在皇兄的心里,他居然有那么重要。
  明明我和皇兄才是密不可分的,他怎么能抢走我的位置,真是过分。
  含山公主大婚那日,皇兄亲自道贺,笑容无懈可击,除了我谁都看不出异常。
  晚上回到东宫,素来自控能力极强的皇兄拉着我一起喝醉,喝得酩酊大醉。
  我喝得其实不比皇兄少,但却没有醉意,这是不是就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呢。
  我一边照顾皇兄,一边在心里骂着阮檬,若不是他,我的哥哥才不会这样伤心。
  皇兄酒品不错,喝醉了就乖乖睡觉,连句醉话都不会说,并不难伺候。
  我盘腿坐在他的身旁,心里又是担忧又是欢喜,说不出的纠结和复杂。我挣扎了许久,见四下无人,而皇兄暂时也没有醒过来的意思,就弯下腰,轻轻在他脸上亲了下,动作又快又慌乱。
  我后来问过自己很多次,当时为什么要那样做,答案都是三个字,不知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那就是个出自身体本能的动作,一点没有经过脑子。
  坐直身体以后,我紧张地捂住脸,四下扫视一圈,周围还是没有人。
  但是皇兄的眼睛突然睁开了,眨也不眨地看着我,里头透着茫然和未知。
  我心里乱到不知所措,皇兄会不会误会我,觉得我对他有非分之想。其实,我什么也没有多想,我就是觉得他很难过,想抱抱他,亲亲他,安慰下他,我没有别的意思啊……
  只是这样的话说出来,不要说皇兄了,连我自己都说不服。都不是不晓事的小孩子了,哪有没事亲来亲去的,可要说我对皇兄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我又觉得自己挺冤枉的。
  就在我急得想要跳下床榻负荆请罪的时候,皇兄又闭上了眼睛,接着睡了。
  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心头的大石放回了原地,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好半晌,我渐渐清醒过来,回想之前的举动,被自己吓得半死。
  我不敢久留,吩咐了东宫的宫人照顾好皇兄就匆匆落荒而逃。
  翌日,皇兄见到我,和平时完全一样,我想他应该不会记得昨夜的事情。
  这大概就是最好的结果了,我在庆幸之余感受到了莫名的失望。
  两年后,皇兄大婚,以齐国公顾毓嫡长孙女顾氏为太子妃。
  是夜,我在永福宫对月独酌,无人陪伴的酒,又苦又涩,想醉都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