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哥所。
  琬华找到弘历时, 他正趴在书案上画画。画的还是一副工笔——一艘停泊在岸边的大船在他的笔下显露出威武的身姿。
  “额娘, 您看我如果把这艘船的模型做出来, 是不是比上次的那艘要威风多了？”弘历兴高采烈地道, 满意地对着自己的画作晃了晃脑袋。
  琬华在桌边坐下，微微一笑：“你这绘画的功力倒是增长了不少, 瞧瞧这两只云雀竟还有了点儿灵气, 比从前那些呆头呆脑的画好多了。”
  “哎呀, 额娘, 您又打趣儿子了！”弘历急得跺脚。
  琬华便不再逗他, 拉他坐下，语重心长地道：“从前额娘跟你讲了一些大海以及岛屿的故事，让你对征服海洋产生了憧憬，但是额娘还没有给你讲过海洋恐怖的一面，从今儿开始，额娘就多给你讲讲。”
  弘历手撑着下巴，露出感兴趣的表情，专注地听了起来。
  时间过得很快，下午, 琬华离开阿哥所时不知不觉已经讲了一个时辰。弘历的脸色有点发白，双眼时而迷惘时而清亮，似乎还沉浸在刚才额娘绘声绘色的讲述中。
  他扶着琬华的胳膊, 送琬华回景仁宫, 迟疑了许久问道：“海上真的有那种令天地变色的大海啸么？还有所过之处船只尽毁生灵无存的龙吸水？还有比我见过的最大的楼船还大的大鲸？”
  “对呀, 额娘又不会骗你。”琬华一本正经地道：“额娘很早以前看过传教士留下的一些关于海洋的见闻记录, 那上面都写着呢。海啸和龙吸水来临时，就连在岸上的人们都必须警戒，要么提前迁往内陆高地，要么躲避在坚固而封闭的石洞或地窖中。即使这样，仍然难免有伤亡。”
  弘历挠挠头：“可是儿子真的好想去海上看一看。”
  “等你再长大些，身体再强壮些，有机会可以去海边眺望，或者在相对浅水海域体验行船，就够你受用一生。再远的地方就不要去了，大清现在也没人能去。”
  “因为颁布过的禁海令么？”弘历问道，“但我记得史书上说，顺治朝下令禁海，但到了康熙二十三年取消了禁海令，下令开海，但后来又颁布了南洋禁海令，到现在，已经好几年了。是因为海盗和走私猖獗么？”
  “这只是一个方面。”琬华叹了口气，却不好说康熙的坏话，只说道：“是因为大清的国力还不够强盛，或者说，大清还可以更加强盛，到时候我们用武力来武装自己，才会有更多底气。到那时，我们既欢迎正常贸易，也不怕夷敌犯境。等你再长大些，会慢慢懂得的。”
  弘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琬华拍拍他的肩膀：“所以你现在不要胡思乱想，首要任务是要充实自己的学识，锻炼好身体，将来不管去哪里，没有一副好身体可不行。”
  “嗯！”弘历听话地答应。
  琬华可算松了口气，对儿子谆谆善诱道：“你已快满十二周岁，虚岁已十三，早过了懵懂的年纪，该懂些事儿了。你皇阿玛继位到现在虽还不到一年，但整顿吏治、力除积弊、管理国家、强势改革等等，哪一件都不是轻松事儿，每日辛苦劳累。做儿子的要多体谅爱护你的皇阿玛，可不能调皮添乱，这个时候让长辈们为你操心。话说回来，你现在毕竟离成年还早，你皇阿玛和我只希望你好好学习不要惹事，这就是对长辈最大的体谅。明白了吗？”
  弘历再次诚恳地应道：“额娘放心吧，儿子明白！”
  琬华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我孩儿最聪明懂事了。”
  雍正元年是诸事繁多节奏紧凑的一年，以致于让人觉得这一年的时间比往年都过得更快。
  冬至当日，胤禛在圜丘祀天，并奉先帝配飨。十二月初四，又举行了册封皇后大典，同时封年氏为贵妃，李氏为齐妃，钮祜禄氏、耿氏、宋氏等几个原府中格格皆为嫔。
  册后大典前一天，胤禛先派遣礼部官员告祭天、地、太庙，然后亲自到奉先殿行礼，向先祖禀告册立皇后之事。
  而琬华则拿着礼部送来的典礼条文认真默记。礼节繁琐隆重，不能出半点差池。
  虽是繁文缛节，所幸典礼当日有官员引导，进行得十分顺利，尽管把她累得够呛，身上的朝服、头顶的冠冕也似乎沉重非常。而这还没完，册后大典的第二天，胤禛和琬华还要分别领着王公百官和后妃女眷分两拨一前一后去慈宁宫给皇太后也就是从前的德妃行礼——胤禛刚即位时就封了德妃为仁寿皇太后。再接着，是皇后向皇上行礼。然后，琬华回所居的景仁宫，接受其余后妃、公主、福晋命妇们的行礼；最后，皇子皇孙们也要来向皇后行礼。至此，册后仪式才算全部完成。
  晚间，她褪下朝服冠冕，看着面前的宝册和印玺，心中并未觉得轻松多少。
  发呆了半晌，丫鬟橘香端来燕窝粥，柔声道：“皇后主子，用点宵夜吧，您今儿又累了一整天呢。”
  琬华此刻毫无食欲，只说道：“帮我被水沐浴，早点歇了，明天还要去坤宁宫祭祀。”然后亲自把宝册和印玺放入匣中收了起来。
  次日一早，琬华再次穿上厚重的冬季朝服，戴上朝冠，等到吉时去坤宁宫行祭祀之礼。
  坤宁宫紧挨在乾清宫的正北方，明朝时是皇后寝宫，但因多次失火不利居住，加上清朝统治者更喜欢搞封建迷信活动，顺治朝时就把这里作为了皇后专门祭祀的地方。除非在位的皇帝大婚迎娶皇后，才于大婚当日在此住一天，随后依然要移入别的殿里居住。
  祭祀完毕后，琬华回景仁宫换了素色常服，然后去慈宁宫给皇太后请安。
  太后如今身体康复，精神不错，经常同几位太妃聚在殿里聊点家常，全当解闷。因尚在孝中，停止了抹骨牌、下棋等一切娱乐活动，空闲时就做点女红针织打发时光。
  琬华一边帮着绣一面新丝帕，一边同太后闲聊。
  说是闲聊，其实主要是听太后唠叨。太后多数时候都在回忆康熙活着时的一些事，再时不时委婉训导琬华几句，告诉她一些管理后宫需要注意之处。
  “我这不过是抛砖引玉，具体如何做还得你自己琢磨。”太后轻叹道：“先帝在时，先后立过两位皇后，皆得病薨逝。先帝觉得是他自己命中与后位相冲，从此不再册封皇后。哪怕他当年十分宠爱你的姑姑孝懿仁皇后，也最多封至皇贵妃，只在她病逝后追封为皇后。她在时便统领后宫，为东西十二宫之表率，深得先帝信任。在她之后是十阿哥的生母温僖贵妃颇得宠爱，先帝命其管理后宫，可惜也芳年早逝。再后来，你的另一个姑姑进宫，被封为贵妃，因其温婉沉静，先帝便让我和宜妃辅佐她共掌后宫，东六宫的事便主要归我来管。回想起来，虽称不上游刃有余，倒也算是井然有序。因此一些经验我还是可以教给你的。不过，你如今是皇后，统领十二宫，自然会更加辛苦，也需付出更多的精力去应对。”
  琬华早就停下了手中针线，听得十分专注。
  太后继续道：“如今后宫人少，管起来还轻松。原本等到明年，皇帝守孝满了十七个月，就可以选秀女充实后宫了。但皇帝孝心至诚，下令要为先帝守孝满三年，明年停选。无论怎样，秀女总是会选的，彼时该如何平衡各种关系，皇后需要掌握好分寸和度量。同时，还需要你比从前拥有更甚的责任、包容、忍耐、气度、威信和智慧。从今往后，你不再只是胤禛的福晋，不再只是几个孩子的母亲，更是紫禁城后宫的女主人，是一国之母！朝堂内外，有无数眼睛看着你。你若出了岔子或做出什么有失体统的事来，都察院的御史们的弹劾奏折就会堆满皇帝的案几。”
  太后说到这里，顿了顿，让琬华挨着自己身边坐下，抚着她的手背道：“皇后啊，你知道这后宫最重要的一个字是什么吗？”
  琬华诚恳道：“还请皇额娘教导。”
  “这后宫最重要的一个字，就是‘和’。”太后很是语重心长：“家和万事兴。只有后宫平和，才是为皇帝分忧。但人多的地方，必有纷争，皇后却不可能面面俱到，这时候就需要你思考该如何分配着去管。你直接面对的是少数人；对更底层的多数人，则需要用你的威信和后宫的规矩让他们守住底线、安分守己。”
  琬华望着太后，仿佛第一次见面似的。这一刻她重新认识了面前这位长辈——这是一位用悟性和智慧在后宫生存多年从而总结出了常用于世的生存理念与哲学的女性。尽管她同这个时代其他人一样受封建礼教荼毒甚深，但她的心态中有一种积极向上的东西。
  如果把“皇后”当成是一份终身职业，也许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心理难关了吧？琬华默然。
  那么胤禛也不再是她一个人的胤禛了。
  作为一名骨子里的现代女性，此时此刻，她只剩深深的无力感。这也是她第一次直面，何为封建桎梏，何为礼教牢笼。而她这辈子，都不可能挣脱出去了。
  雍正元年的春节一切从简。这期间最重要的活动仍然是祭祀、祭祖。
  紫禁城从上到下还是一片素淡之色，就连给孩子们准备的年初新衣，也都以各种深色或浅淡冷色调为主，上绣着同色系暗纹，银丝滚边，倒也显得个个端庄。
  除夕晚上，胤禛终于腾出空闲，与太后、太妃、后妃以及皇子公主皇孙们聚在一起用了宵夜。初一清早他同琬华一起给大家发了有祝福吉祥之意的金馃子和银馃子，让内务府给了丫鬟太监们赏钱，图个乐子。
  御花园的梅花像每年这个时候一样，开得冷傲而鲜艳。胤禛拉着琬华的手，踩着薄薄的积雪，伫立其间。
  “大半年没来御花园逛逛了，每次来都能看到些新鲜花草——什么时候这里又多种了些腊梅，我竟忘了。”胤禛感叹道。
  琬华微微一笑：“已经培植好几个月了。现在红梅还没开，这些腊梅倒是独傲群英了。”
  “确实别有一番风采。”胤禛看得心中欢喜，也笑了起来。
  “这一年来你太辛苦了，每天都在超负荷处理政务，哪有时间去记得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直让人心疼。”
  胤禛心弦拨动，将她揽入怀里，道：“我也是没有法子，全国上下吏治糜烂、腐败成风，再不大刀阔斧去整顿，国家就要不成样子了。再加上各地接连遭受天灾，百姓困苦人口锐减，国库又空虚，若不想些办法，我这个皇帝也就不用当了。多少人羡慕这个位子，可只有真的君临天下，才发现常常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当个贪图享乐的皇帝容易，当个被百姓传颂的皇帝，难啊。”
  琬华伸手环住他的腰，抿了抿唇：“无论怎样，我都在你身边。尽我所能，为你分忧。”
  胤禛颔首，在她的额头吻了一下：“我有皇帝的职责，你有皇后的职责，我们不仅是夫妻，更要对天下负责。多少年了，你给予我的柔情、宽容，让我心中温暖惬意；而你外柔内刚的坚强性格，又在我的心底筑起磐石、镇守心海，让我一想到你就在身边，便觉得安定踏实。”
  琬华不由莞尔：“你怎么突然感慨起这些来了。嗯，猝不及防让我吃了一口蜂蜜。”
  胤禛朗声笑道：“傻瓜，我是在感叹自己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