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胤禛一直贯彻着“低调做人、高调做事”的原则, 同时“诚孝父皇、友爱兄弟”, 安静守分、韬光养晦。康熙没怎么在群臣儿孙面前表扬过他, 不过经常交付他一些实事去做。不像对待十四阿哥胤祯, 赞赏之色常溢于言表，并且加封他为抚远大将军, 许他兵权, 视师青海。
  老十四胤祯离京前两个月, 反而与九阿哥、十阿哥他们走得近了些, 还赴了八阿哥为他践行的约。从前他与老十、老九闹得不快的事, 这会儿似乎都抛到了脑后，恩怨尽泯。胤禛听到下属传来的这些消息，只是淡淡一笑，并不在意。
  十二月十二日，已为抚远大将军的十四率军起程，并在太和殿前举行了大将军受印仪式。直到这时，十四也没有来过雍亲王府一次，甚至连一封书信也没有传递。
  “老十四太混蛋了！”琬华生着闷气，把针线活也撂在一旁。气得她午膳还多吃了一碗饭。
  同时间, 还得知康熙诏四川巡抚年羹尧，嘉许他驻防有效、办事明敏，升为四川总督, 并兼管巡抚事, 统领四川军政和民事。
  胤禛看完邸报, 呷了口茶, 屏退下人。见她这会儿气消了些，脸色平静道：“自从十三弟被皇阿玛禁足，十四弟这些年心里憋着一口气，现在正跟我较着劲儿呢。他一心要建功立业，让皇阿玛重视他，以后在皇阿玛面前说话也能多些分量。”
  琬华无奈地叹了口气：“那他也太较真儿了。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从前都能互相理解互相扶持，亲如手足。自从十三弟被禁足，平常都见不上一面，老十四怎么反而变得别扭了？难道是他的青春叛逆期来得太晚了？可耗时也太长了些。”
  “十四弟对我有埋怨，对我现在的‘无所作为’早有不满，认为我辜负了十三弟，任他被皇阿玛禁足却毫无对策，还以为我对十三弟不管不顾。从这点看，他对老十三真是情深义重。这些年，老十三风湿病严重些了，我每次去给他送药的时候，都发现老十四必也已经送过药了，都是上好的药膏或者内补的药材。只要他有这份心，哪怕现在他同老八老九他们走得多近，我都不会担心。”胤禛淡淡一笑。
  琬华怔忡半晌，颔首道：“我明白了。”
  胤禛放在几上的手轻轻敲了敲桌面，面色虽然带了一丝淡笑却又显得极认真郑重，眉宇间神采奕奕：“他既然想争，那就让他好好争一争。我倒想看看他究竟能飞多高。年纪长了，野心也有了，就看他有没有与之相匹配的能力了。”
  “他其实是个率真意气之人，仍有些少年心性，有时候认真起来十分执拗。”琬华揉了揉额角，叹息道，“希望经历些事能让他真正成熟，而不是走向偏激的道路。我更希望你们兄弟以后能重修和睦。”
  胤禛柔声道：“人心易变，世事难测，顺其自然吧。”
  “看来你参禅也是有用的嘛。”琬华勾起唇角，“这么想着似乎就没有那么心烦了。”
  胤禛笑道：“参禅首先就要修心，心是一切的基础，这么多年我仍然处在第一步。原是我这人比别人都要急躁些，参悟了这许多年，不过是比从前多了点定性罢了。”
  琬华摇摇头：“你不是急躁，我刚才说的老十四的性格，你其实比他更甚。不过你比他成熟，虽然也率真意气，却能自己控制去疏导，眼光也比他长远。”
  “我竟听不出你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胤禛哭笑不得，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你这张嘴呀。我看幸亏你嫁了我，除了我，没人能消受得了你。”
  琬华嗔了他一眼：“说什么呢？越来越不像话了。”她憋住笑，嘟了嘟嘴，故意板着脸，“所以呢，你就只能跟我凑合着过呗。”
  “可不是。”胤禛眼见着她惊讶了一下，停顿片刻，笑道，“要凑合一辈子才行呢。”
  “噗嗤”，琬华终于忍不住笑出来。
  丫鬟在帘外禀报：“主子爷，年侧福晋特意吩咐小厨房准备了一桌饭菜，请爷过去用晚膳，有事同爷商量。”
  “什么事？她怎么不自己来跟我讲？”胤禛眉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
  “回爷的话，年侧福晋原是亲自来请爷的，刚刚已经走到正房外面了，谁知不小心崴了脚站不住。她不敢在爷和福晋面前失仪，就让人扶了回去，遂另遣了下人来请爷。”丫鬟小心翼翼回道，“是有关年侧福晋兄长升任总督下月底来京述职的事，具体的奴才也不得而知了。”
  胤禛面无表情地道：“我一会儿过去。”
  “是。”丫鬟在外福了福身，让人去年氏那儿回禀了。
  琬华道：“你且去吧，我等弘历做完功课再传晚膳，估计还得一会儿。”
  她去弘历住的小院书房看了一会儿他临的帖，听他背了书，弘历还给她讲解了一遍。这孩子几年来成长了不少，比小时候变得成熟稳重一些，不再整天淘气了。除上学做功课之外，平日乐趣从抓青蛙粘蜻蜓斗蝈蝈儿祸害园子捉弄人，全部转移到了骑马射箭、诗词歌赋、书法绘画、甚至器物工程上。
  就连弘晖的长女、琬华和胤禛的长孙女榕萌也被她四叔熏陶，小小的人儿一看见弘历散学回来就跟在他后面要学习写字绘画。弘历在书案上铺开纸研好墨调好颜料开始画窗外花鸟，她坐在小几案旁拿着毛笔在纸上鬼画桃符。
  琬华仔细看了看，发现都能大约认出她画的是小马、小鹅、小树、小人儿等等。
  “玛嬷您看萌萌的画。”小人儿眨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看着琬华，把画举过头顶。
  琬华便像模像样地接过来仔细看了看，称赞道：“萌萌画得可真好啊！咱们家萌萌太厉害了！”
  小人儿双眼顿时笑得像弯月，咧开嘴露出整齐的贝齿，伸出胳膊扑到琬华怀里撒娇。
  琬华整理了一下她头上的绢花，抱着她起身：“饿了吗？跟玛嬷一起用晚膳去。”
  弘历拿着一幅画稿，拿给琬华看，笑道：“额娘您看这些花草您喜欢吗？我准备自己设计一些珐琅彩瓶，到时候挑一对儿最好看的送给额娘。”
  琬华一瞧那纸上满是形态各异的花卉，什么兰花、梅花、菊花、桃花、牡丹、芍药……看得人眼花缭乱。
  “都挺好看的，”琬华道，“你是让我挑喜欢的花吗？对了你怎么不分开画，为了省纸吗？”
  弘历得意地笑：“这些是我决定绘制在同一个瓶上的图案，都是我从宫廷御用珐琅彩画稿中精心挑选的。瓶身形状还需要琢磨一下。我一定要做出最漂亮的珐琅彩瓶送给额娘。”
  “你是说这些花卉全部都是同一个瓶上的图案？”琬华觉得有些头晕，瞠目结舌半晌，“这瓶得花成什么样儿啊。”
  弘历浑然听不出弦外之音，一本正经点点头：“就是要绚丽多彩、五彩缤纷，要好看，首先就得华丽。额娘，您瞧瞧咱们家，不管是青瓷、或者斗彩、或者珐琅彩等等，总让我觉得有些素。我希望能多些浓烈充沛的视觉冲击。”
  “我只怕你会弄成视觉袭击。”琬华揉了揉眼，“你这不是绚丽多彩，你这是繁缛堆叠。还有，咱们家绚丽些的瓷器也不少，是你没有用心体会。即使是你认为的那些素的，我却觉得极有韵致、内蕴深厚、百看不厌，美得不可方物。其中不少都是你阿玛用心设计制作的。”她怀疑这孩子在审美方面是不是缺根弦。
  弘历看看一脸拒绝的琬华，再低头看看手里的画稿，想了半天，似乎想到解决方法了，灿然一笑：“好的，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我就只选择两三样就好了。额娘您就拭目以待吧。”
  “那你可得对我的眼睛负责。”琬华严肃地道。
  “萌萌也不喜欢太多花花。”怀里的榕萌数着自己胖乎乎的手指，小奶音软糯糯的，“萌萌一只手五个手指头，两只手十个手指头……再多……再多就太多了，萌萌数不过来啦。”
  琬华笑道：“那就不数了，让你四叔自己数去。”说着抱着她往正房去。
  弘历跟在身后，一抬眼正好看见榕萌对着他做鬼脸，便也对她挤了挤眼还吐了吐舌头。
  晚间，胤禛从书房过来。琬华听他传下人奉茶，忙制止道：“这么晚了别喝茶了，不然又该失眠，第二天难受。”随即给他倒了一杯白开水。
  胤禛从善如流，拿起瓷杯，道：“我准了年氏下个月底回家省亲，一天时间。到时候还得劳动你吩咐苏培盛、陈福他们做些准备。不用大张旗鼓，但该有的规格也不要减免。府里该给的赏赐，你照着旧例给就是了。”
  琬华点点头：“你放心吧，我会安排妥当的。虽说她父兄都是京官、她的二兄也刚升了官，但她是第一次省亲，这礼节还是隆重些好。有什么要置备的，尽量按照亲王侧福晋里的最高规格吧。”
  胤禛喝了半杯水，缓缓道：“你看着办，只要不逾制就好。她父兄既是京官就应该知道，准她省亲这已经是对他们家的恩典了。”
  “我明白。”琬华瞥了他一眼，“现在可是一步也不能错，自不能逾制。”
  “这方面，不管什么时候都不容有错，凡事小心点就行。”胤禛淡淡一笑，“你做事我是放心的。”
  俩人闲聊了一会儿，琬华隔着珠帘见丫鬟在外间暖阁给插着白梅花的淡粉纯色釉彩瓶里换水，想起今天弘历说要设计瓶子的事儿，不由跟胤禛说了。
  胤禛惊讶了一下，竟是怔忡半晌。
  “这小子是从哪儿添的毛病？”他拍了拍额头，“咱们家都没他这样的。”
  “我已经制止他那样做了，让他少选那么多种类的花。希望他能听进去。”琬华无力道。
  胤禛果断地摇摇头：“我看够呛。说他不懂绘画布局这都是其次。最主要的，他没有一丁点儿从自然万物中领悟其生命力的细腻且丰富的感情。这方面，他还处于麻木和笨拙的阶段。也许等他长大后会好一些。”
  琬华叹了口气：“等他长大那就真够呛了。这些方面在孩子还很小的时候就形成了。”她思索片刻道，“等天气暖和了，你有空带他去郊外爬山踏青吧，让他多多领略大自然的美，陶冶情操。不要每次一去郊外就是打猎。”
  “你是发现小树苗长歪了想要给他掰正吗？”胤禛失笑，“其实这是性格的原因。这孩子如果不要动不动就自命不凡眼高于顶，如果能定下心来读书静思，或许这方面还有得治。可他其实骨子里是个爱热闹的孩子，对世事聪明机敏一点就透，却受不得自己深思时内心的寂寞。还是让他多读些书，各方面都涉及，使他能拓展一下视野。就从读史开始，四书五经里先秦的讲得不少，明天就让他开始读《汉书》。”
  说到此，胤禛自嘲道：“咱们家这些孩子，就弘历最不让人省心。以后，等我病老归西，老大弘晖袭了爵位，弘历那个对世事的聪明劲儿如果用在辅佐上，会是他大哥的一大助力；否则，就他那个喜欢什么就紧着折腾的毛病，可别把家业败光了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