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作者:沈常青      更新:2021-08-07 03:20      字数:8396
  暑假结束,新学年开始的时候,学校领导通知王加林担任初三年级的语文课程,兼任初三(1)班的班主任。
  到得这个消息,他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初到牌坊中学时,学校领导还是比较器重他的,让他教初一(1)班的语文,担任班主任,还兼任学校团总支书记。加林雄心勃勃,曾幻想着从初一年级带起,通过三年的努力,送一届象样儿的毕业生。
  第一年他干得风生水起,热火朝天。
  第二年,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加林的班主任被拿掉了。虽然仍然教初二(1)班的语文,但这种莫名其妙的变动,如同当头一盆凉水浇灭了热情的火焰。他按部就班地备课、上课、改作业,得过且过,放任自流地混了一年。初二(1)班的管理大不如从前,加林精心调教的这个班,被另外一个老师带得混乱不堪。
  如今,这个乱摊子又要交到他的手里。他能没有情绪么?还有一点让他特别想不通:既然准备让他教初三毕业班,刚刚过去的这个暑假,为什么又不安排我给学生补课呢?害得老子在学校无事可做,往武汉跑,把手表也弄丢了。
  赚补课费的好处让别人得了,现在又把工作的重担交给他。加林觉得学校领导有点儿欺负人。他在心里骂罗成福,骂丁伯华,甚至连老实巴交的教导主任宁均富也不放过。
  做事太差火了!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们太不尊重教师了,太不把我们这些年轻人当成一回事了。难怪学校的年青教师对你们一肚子意见!有本事,你们就接受赵乾坤提出的挑战,让中老年教师与年青教师比试比试。
  骂归骂,闹情绪归闹情绪,加林却不能因此就抵制学校领导做出的决定。身在职场,有时就得如同军人一样“服从命令听指挥”。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除非你不想端这个饭碗了。更何况,他也确实想教毕业班。
  在中学教书,无论是初中,还是高中,要想引人注目,要想出人头地,就必须到毕业班去展示自己的能力和水平。如果你连毕业班都没有带过,根本就不可能得到别人的认可。尽管非毕业班也很重要,但“教学成果”毕竟到高考或者中考时才能够体现出来。
  荣耀是属于毕业班教师的。这正于建房子一样,每一个人都知道打墙基很重要,但墙基是埋在地下的,大家看不见摸不着。评价房子修得好不好,最终还是看地面上暴露出来的那部分。
  中国是典型的应试教育,升学率才是人们关注的焦点。素质教育听起来很美好,但“素质”这个东西正于埋在地下的墙基一样,看不见,摸不着,而且评价的标准也不一致,孰高孰低说不清楚,还是看升学率比较简单和直观。
  邓小平不是也认为“白猫黑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么?所以,要想有所作为,就必须带毕业班。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才能知道。
  初三(1)班眼下的情况不尽如人意,但加林还是有信心带好。毕竟,他一直是这个班的任课教师,对学生的情况比较熟悉。他内心里还是希望当这个班主任的,而且认为学校的安排恰逢其时。明年有了孩子,麻烦事就更多了,时间和精力顾不过来,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全身心地投入工作。
  还有一点也很重要——那就是毕业班教师的收入比较高。这并不是说,教毕业班就能够涨工资,学校没有这大的权力。
  普通中小学属于社会公益型的事业单位,工资基金是由国家包起来的,实行的是统一工资制度。工资是涨是降,只有财政部门说话才能算数。影响教师工资高低的因素,主要是专业技术职务,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职称。一个教师的水平、能力、责任和贡献是通过职称来体现的,因此,职称高拿的工资就多,职称低拿的工资则少。——这跟是不是教毕业班没有多大关系。
  说毕业班教师收入高,是因为他们享有更多得到“外快”的机会。除了前面所提到的假期补课以外,还有周末补课,同样对教师有比较大的诱惑力。这是一年上头相对比较稳定的收入。
  方红梅身怀六甲,需要补充营养。明年孩子出世,家里的经济负担会更重。增加收入是当务之急,是加林回避不了的物质需求。
  于公于私,他都不可能拒绝学校领导的安排。
  就这样,刚满20岁的王加林开始担任初三(1)班语文教师兼班主任,成为牌坊中学有史以来最年青的“把关教师”。
  初生牛犊不怕虎。加林雄心勃勃,准备撸起袖子大干一场。到我大显身手的时候了,看我的吧!虽说初三(1)班底子弱,眼下看起来很乱,但一年之后,决不会比初三(2)班差!凭我的能力和水平,我就不信战胜不了关玉荣!
  关玉荣是初三(2)班语文教师兼班主任,是加林直接的竞争对手。这个已入不惑之年的女人,教书的时间正好与王加林的年龄一样长。从牌坊中学诞生之日起,她就一直在这所学校里。
  关玉荣家住牌坊中学附近的关王村。从呱呱坠地到长大成人,从结婚成家到儿女成群,她一直生活在这个村子里,连栖身的房屋都没有改变。
  父母一生只生育了她这么一个宝贝丫头。视若掌上明珠地把她拉扯大,送她上学读书。她在“文化大革命”前夕考上孝天师范学校,毕业之后分配回家乡花园镇教书。
  到了该出嫁的时候,由父母做主,经媒人介绍,她认识了现在的丈夫老苏。因为是独女,她坐堂招亲,让老苏成上关家的上门女婿。
  虽说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她对自己的婚姻还是比较满意。尤其当别人羡慕她不用处理恼人的婆媳关系时,她的脸上常常露出满足和骄傲的笑容。
  老苏在花园化工厂工作,每天骑自行车上下班,早出晚归。入赘之后,他很快就把玉荣的家当成他自己的家,把玉荣的父母视为自己的亲生父母,照顾老人比关玉荣还要细心。
  他主动提出,将来无论生儿生女,都姓关,保证关家香火不断。仅凭这一点,我们就不能不对老苏肃然起敬。后来,他们接连生下一女两男三个小孩,无一例外都加入了关氏宗族。
  关玉荣在花园镇好几所中小学工作过。武汉铁路局“五七干校”改为牌坊中学后,她就固定在这所学校了。主要还是因为这里临近关王村,照顾家里比较方便。
  教书是凭良心的工作。马虎一点儿,得过且过,就会觉得无所事事,而认真负责起来,则会发现事情总也做不完。
  关玉荣属于后一类教师。每天备课、上课、改作业,已经够她忙的了,家里还有一大堆的事情等着她去做。不过,她还是经常找学生谈心,去学生家里走访,把教育教学工作做得细致入微。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五花八门的荣誉和奖励纷至沓来:先进工作者、优秀教师、模范班主任、三八红旗手、五好家庭……大大小小的奖状贴满了家里的两面墙,红彤彤的“荣誉证书”装满了一大口木箱。
  二十岁出头,她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最为难能可贵的是,关玉荣事业上的成功,是在她同时作为贤妻良母和孝顺女儿的基础上取得的。没有因为工作而放弃家庭,也没有因为家庭而影响工作,真正做到了两者兼顾,家庭事业“双丰收”。
  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不久,玉荣她爸就因病去世。耕种两亩责任田的责任,义不容辞在落到了关玉荣夫妇的肩上。因为两人都有工作,只能起早贪黑,挤时间去地里干活。
  三个正在上小学的孩子,虽说生活上有玉荣她妈照料,但学习上的事情,也得他们夫妻俩操心。
  早晨上班时,关玉荣总是肩上挑着水桶,手里拎着锄头、铁锨或者镰刀之类的农具出门。因为她家的责任田离牌坊中学比较近,她就利用课余休息时间去地里干活儿。下午放学时,再在学校大门口的部队抽水房水管处,接两桶自来水挑回家。
  班上了,农活干了,吃水也挑了。——每天她都能够把这三件事安排得井井有条。
  回家之后,玉荣她妈通常会把晚饭做好。不过,吃完饭之后,玉荣还是得洗碗、清场、洗衣、喂猪……所有的家务忙完之后,再来辅导孩子们的学习,检查他们的作业完成情况。
  眼见玉荣这么辛苦,丈夫老苏煞是心疼。他提议把家里的责任田退给村里,不种田了。老苏说,家里就妈一个农业户口,供应的粮食又不是不够吃,何必种那两亩责任田呢?
  玉荣也感觉长此以往自己吃不消,比较认同丈夫的观点,可又担心她妈不同意。
  果不其然,玉荣她妈听说要退责任田,立马在家里骂开了:“才种了几天田,就不想干了!我和你爸与黄土打了一辈子交道,也没叫过苦叫过累。莫忘了本!现成的田地不要,掏钱去买粮食吃,合算么?你们不种田,我去种。反正我这把老骨头也不值几个钱!”
  玉荣她妈一骂,两个人再也不敢提退责任田的话了。
  后来,玉荣积劳成疾,住进了医院。她妈这才慌了,又赶紧主动提出,把责任田退给村里。
  老苏还是小苏的时候,工作就比较努力,进步也比较明显。从普通工人到小组长,从小组长到车间主任,从车间主任到如今的副厂长。他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个台阶,如同芝麻开花,节节攀升。
  升任车间主任时,化工厂给老苏在花园镇分配了一套住房。
  拿到住房钥匙后,他提出把家从关王村搬到花园镇,这样几个孩子就能够在镇上的公立学校里上学读书了。——公办学校的教学质量毕竟比民办学校要高得多。
  关玉荣自然比较高兴,但还是担心说服不了她妈。
  玉荣她妈已经七十多岁了,年逾古稀的老人家是否愿意离开故土?是否愿意告别熟悉的乡亲和环境,到陌生的花园镇生活?
  夫妻俩私下里商量了好长时间,都没有勇气在玉荣她妈面前提搬家。
  直到一个学期结束,放暑假了,即将开始新学年报名的时候,玉荣这才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对她妈道出了他们夫妻俩商量的意见。
  “要搬你们搬!我一个人住在关王村。”玉荣她妈满脸不高兴。
  这怎么可能?老人家肯定得和他们一起生活呀!玉荣和丈夫老苏面面相觑。
  玉荣她妈在家里向来说一不二,拥有绝对的权威。此时,又用不容置疑的语气,清楚明白地表达了她的意思:“搬家的事,等我死了你们再考虑。”
  得!这事完全没有了商量的余地。花园镇的房子只能空起来,供老苏中午休息,以及偶尔加班时使用。
  因为母亲的言传身教和严加管教,关玉荣一直恪守勤俭持家、厉行节约和艰苦朴素的优良传统。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进入豆寇年华时,她也曾想过穿颜色鲜艳、样式新潮的服装,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点儿,但她妈总是教训道:
  “花花朵朵的媳妇,破破烂烂的姑娘。莫穿得妖里妖气的,去招人惹眼!”
  无奈,玉荣添置的衣服,只能是蓝的、黑的、褐的、灰的,白衬衣都很少穿,样式也是最普通、最大众化的。别说奇装异服,她连裙子都没有穿过。一年四季总是把自己打扮得灰不溜秋的。
  有了小孩之后,玉荣把这种优良传统发扬光大,传承到了自己的下一辈儿身上。
  三个孩子穿的衣服,多半是玉荣和玉荣她妈自己织布,或者从供销社买回廉价的布料,找裁缝做的。毛衣则是玉荣用毛线织的。鞋子呢?是玉荣一针一线纳鞋底,用布头邦鞋面,然后缝合在一起,拼凑而成的。
  只要是自己能够在家里做,决不花冤枉钱去买。——这就是关玉荣在料理孩子们穿戴的原则。
  遇到同事、朋友、亲戚人劝她,叫她把子女打扮得时尚、漂亮一点儿时,玉荣总是笑着说:“小娃娃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年一个样儿,买那么贵的衣服又穿不破,多浪费啊!再说,屁大一点儿,讲究那些干什么?我们小时候,身上的衣服还不是补丁摞补丁。文化大革命时,讲吃讲穿,还是资产阶级香风毒草呢!”
  在生活上向最低标准看齐,在学习上向最高标准看齐。她一直这样教育自己的三个子女。
  孩子们学习成绩不好,她会伤心落泪;孩子取得进步,她会热泪盈眶。因为参加工作后一直从事语文教学,辅导孩子们的语文课程她轻车熟路,但辅导数学却有些吃力。为此,玉荣不得不抽出时间和精力,重新温习已经忘记的数学知识,努力做一个合格的“辅导老师”。
  家里那台12英寸的黑白电视,是老苏专门孝敬玉荣她妈的,怕老人家一个人在家里时孤单和寂寞。电视买回之后,打开的时候却很少。家里的大人都怕这东西分散孩子们的注意力,影响他们的学习。
  加林的竞争对手就是这样一位各方面都很严谨的人。年龄与他母亲相仿,教龄与他的年龄相当。担任初三语文教师及班主任多年,送过多届毕业班。虽然教学业绩一般,但学校“把关教师”的位子却稳如磐石,而且年年都是先进。
  面对这样一个女中豪杰,花园镇教育界的“老模范”和“老红人”,加林拿什么去向人家叫板?
  满腔的热情。战无不胜的信心。比较扎实的专业知识。再就是大胆的教学改革和实践。
  经验不足是加林最大的短板,不过这没有关系。在北京农业大学留校任教的姐姐加花刚刚邮给他了一本书,是苏联著名教育家苏霍姆林斯基的《给教师的一百条建议》。加林相信,只要严格按这一百条建议去做,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就能弥补自己经验不足的缺陷。
  就像即将上场参加比赛的运动员一样,王加林在开学的前几天一直处于亢奋状态,甚至有好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好。他日思夜想的,都是如何当好班主任,如何把初三(1)班带好,争取在一年后的中考中“一炮打响”。
  对初三(1)班的学生情况,他是比较熟悉的。班风在初一时还是不错的,现在虽然不良习气较多,也不是完全没有扭转的希望。学生们的学习热情尚可,比学赶超的氛围较浓,成绩好的苗子也有几个——这一点特别重要。
  学习成绩拔尖的苗子是冲击中专和重点高中的希望。正如体育比赛中的种子选手一样,这些苗子发挥得好,才能提高升学率。
  班了存在的主要问题,还是学生们学习的自觉性不高,组织纪律涣散。上课时总有个别学生嘀嘀咕咕,思想开小差,或者干其他的事情。老师稍微离开一会儿,教室里就叽叽喳喳的,如同打破了麻雀蛋一般,热闹非凡。
  王加林已经想好了整治这些问题的策略。比方,他准备采取问卷调查的方式,摸清楚组织纪律性最差的学生名单,然后逐一找这些学生谈话。除了“明查”,他还准备经常性地到课堂上“暗访”。
  其他老师上课时,他站在教室外面透过玻璃窗观察,或者从后门不声不响地进入教室,找个地方坐下来随堂听课。如果是自习时间,无论是哪个老师的,他都准备搬个椅子坐在教室里面,带本小说或者文学杂志,边看边守着学生。保证课堂的安静,培养学生专心自习的习惯。
  另外,他还准备实行学生干部轮流值班制,充分发挥班干部的作用,让他们把不遵守纪律学生的行为记在《班务日志》上。通过学生管学生,或许能取到更好的效果。在作文教学上,他打算采取一些别出心裁的方法,比方,让学生自己朗读自己写的作文,由老师和其他同学点评……
  总而言之,加林同志感觉新的学年任重道远,做好了破釜沉舟大干一场的准备。
  正当他热血沸腾,热情似火的时候,开学第一天就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无异于给了他当头一棒。
  一些本来应在初三(1)班的留级生,报名时主动要求转到了初三(2)班。导致初三年级两个班的学生人数严重失衡:初三(2)班人满为患,不得不另外增加课桌和板凳,而初三(1)班学生人数,还没有达到正常的班容量。
  尤其让加林感到气愤和尴尬的是,学校领导对这种情况放任自流,不闻不问。那些擅自转班的学生,还包括副校长丁伯华的儿子、教导主任宁均富的女儿,以及本校其他教师的子女、弟妹或亲戚。
  日他奶奶的!老子还没有开始教初三,凭什么就认定我不行?面对别人的不信任,王加林只能私下里生闷气。
  眼见关玉荣整天喜笑颜开,洋洋得意的样子,他心里更不是滋味。前几天的兴奋和激动,瞬间消逝得无影无踪。
  一直盼望教毕业班,万没有想到,如愿以偿担任初三年级班主任之后,竟然会受这样的窝囊气!
  加林不可能强求那些学生留在初三(1)班,也不愿意去找学校领导理论,通过行政命令让留级生各回各班。
  强扭的瓜不甜。别人不信任你,不愿意在你的班上,要去投奔关玉荣,你再去把他拉过来,有意思吗?
  我王加林没有这么贱。你们看不上我,我还不愿意侍候你们呢!再说,这些逃离的留级生,都是“有门道儿”“有关系”“有后台”的。如果拉回初三(1)班,万一明年中考失利,别人还会怪罪你。到时候,别人就会骂你误人子弟,骂你“没有金刚钻,又揽瓷器活”,责备你耽误了学生的美好前程。这样值得么?
  初三留级生并不是因为成绩不好而“留级”。这些学生只是通过各种途径把学籍留在了初三,能够在初三多读一年。准确地讲,应该叫初三复读生。复读生通常比刚从初二升上来的学生成绩好,理所当然地成为冲击中专和重点高中的主力军。
  初三(1)的复读生都“跑”了,王加林只能指望现有学生中成绩比较拔尖的。但是,他盘点班上期末考试的前十名,发现其中六个学生的学籍仍然在初二。也就是说,这六名学生还要在初三复读,明年根本就不会参加中考。
  种子选手跑的跑,缓考的缓考,初三(1)班明年的中考凶多吉少啊!与初三(2)班相比,初三(1)班已经输在了起跑线上。
  ——这是让王加林最揪心和最愤怒的。
  但揪心和愤怒又有什么用呢?你第一次教初三,从来就没有送过毕业班,人家关玉荣是老“把关教师”,多年的业绩摆在这儿。学生家长肯定要选择一个让他们放心的老师呀!谁不想自己的孩子读个好班呢?哪个又愿意把自己的孩子前途和命运作为赌注,交到你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手里做实验品呢?
  站在家长们的角度去思考问题,加林心里的怨气又消了不少,有所释怀。再说,刚刚过去的这个暑假,他也亲眼目睹了腊梅和敬文高考落选后,红梅她爸妈——也就是加林岳父母的伤心欲绝和悲观失望。
  我们已经知道,三年前,腊梅和敬文参加中考时,因为腊梅“考上”中专又落选,对这个家庭有过一次沉重的打击。他们的祖母就是在那场打击中离开的人世——愿老人家安息!
  当时,毕竟还有敬文考上重点高中——孝天一中这件喜事,抚慰全家人受伤的心灵。而三年后的今天,腊梅敬文双双落选。一个止步于预考,一个止步于正式高考,破灭了全家人所有的希望。
  这种打击非一般的家庭和家长能够承受。
  农民家庭,要想子女有所出息,只有高考这一条独木桥可走。一旦被人从独木桥上挤下来,那就没有了任何指望。这三年,两位老人含辛茹苦,拼命劳作,节衣缩食,把小儿子敬武扔给大女儿和大女婿,咬紧牙关,全力供两个高中生求学,可以说已经到了砸锅卖铁、倾家荡产的地步啊!但三年不计代价的“投资”,没有得到任何回报,连中专都没有一个人考上,等于是颗粒无收。能不让人伤心么?
  红梅她妈整天愁眉苦脸,无声无息,动不动就以泪洗面。红梅她爸一夜之间满头银发,看上去苍老了十年。
  腊梅预考落选时,两位老人尽管伤心,感情上还能接受。毕竟她读的是普通高中,又是个女娃娃,争不过别人情有可原。敬文就不一样了,他是正考上的孝天一中,脑瓜子也比他二姐聪明,考得这样糟糕,完全出乎两位老人的意料。
  红梅她爸坚定不移地认为,敬文之所以阴沟里翻船,就是因为交友不慎,与金安这几个拜把子兄弟搅在一起,后来又分心谈恋爱,害在了那个“小妖精”手里。
  老人家那种“恨铁不成钢”溢于言表,扬言从此与“那个不成器的东西”决裂,断绝父子关系。看到老伴儿哭哭啼啼的,他也没有好言语:“哭么事哭?有什么值得哭的?那些死了儿子的人家,还不是在过!只当没有生那个狗日的。”
  话虽然骂得这么难听,但老人家的心里也不好受。经常坐在堂屋的板凳上,目光呆滞,如同遭到雷击了一般。
  高考分数出来之后,敬文的女朋友就不搭理他了。虽然她同样名落孙山,但别人家在孝天城,是城里人,父亲还是部队首长。之前与敬文粘乎和骚情,是“赌”他能够成为大学生。正如当时流行的一首歌里唱的那样,我拿青春赌明天。
  别人跟你玩了这么长一段时间,已经很不错了,现在既然“赌”输了,适时撤退是很自然的事情。——现在的女孩子都是非常实际的,谈什么爱情,狗屁!
  落选与失恋的双重打击,敬文同学内心的痛苦是可想而知的。但是,心高气傲的他却不愿意别人看出他的这种痛苦。他甚至故意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抵御外人的同情和怜悯,更不愿意接受各种批评和指责。
  无论父母多么悲观失望和伤心欲绝,他都视而不见,对他们不理不睬。两个姐姐如果以叹息的口吻,谈起他读高中的荒唐经历,他就先发制人。质问大姐红梅:“你说得头头是道,那你自己怎么也只考了个师范?怎么没有考上大学?”鄙视二姐腊梅:“大姐瞎猫子碰到个死老鼠,读了个孝天师范,能够说我两句。你考了这么些年,还不是连中专都没有考取,有什么资格教导我?我没考上,好歹去见识了一下正式高考,你连预考都没有过,比我更差,更次!”
  可怜的腊梅被揶揄得眼泪直流。
  暑假期间敬文很少落屋。除了晚上睡觉和一日三餐在家里吃饭以外,其他时间都在外面游逛。有时,甚至接连几天不回家。
  家里人都不知道他的去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睡觉,吃饭是如何解决的。敬文他妈担心他会出什么事,就让敬武去街上寻找。
  消失几天之后,敬文往往又会突然出现在菜园子里。
  他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吊儿郎当地走着,像条“大尾巴狼”。不管遇到谁,都不理不睬。哪怕别人主动与他打招呼,他也不应声。回到家里,同样一言不发,对所有的人视而不见,对所有的问话充耳不闻。直接进厨房盛饭,坐在堂屋的饭桌前,默不作声地狼吞虎咽。吃饱之后,碗筷往桌子上一扔,点燃一只香烟,叼在嘴里又走出家门,一路吞云吐雾地往街上去……
  高考落选,他似乎没有丝毫的自责心理,更谈不上反省。好像失败的责任不在于他本人,完全是别人造成的。
  他长时间不回家,大家就会提心吊胆,一旦他重新出现在家里,大家又都噤若寒蝉,不敢与他交言。尤其是敬文他妈,只要大儿子在家里,老人家总是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唉!落选的考生和考生家长都不容易,都是高考惹的祸。但是,如果没有高考,这些普通人家又没有任何希望和盼头。
  眼看暑假就要结束,两个当老人的又开始为“高考败将”们的下一步安排发愁。与大女儿红梅和大女婿加林商量之后,觉得还是应该让他们去复读,继续向“商品粮户口”发起冲击。
  就这样,开学之后,敬文走进了孝天地区实验中学,腊梅则去了敬文刚刚毕业的孝天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