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作者:沈常青      更新:2021-08-07 03:20      字数:8493
  在青霉素加地塞米松连续不断的围攻下,王加林右大腿根部的炎症逐渐开始消褪。
  输液结束之后,跟着打了几天小针,那个鸡蛋大小的红胞就不知滚到哪儿去了。不过,疥疮并没有随着红胞一起滚蛋。这些讨厌的家伙们继续折磨了加林好长一些时日。
  在花园镇卫生院办理完出院手续,回到牌坊中学上班时,已经到了六月中旬,马上就该放暑假了。
  加林这场病整整延续了一个半月时间。
  这期间,除了同学、同事和朋友以外,加林他爸、他岳母、小舅子敬文、小姨子腊梅也来看过他。王厚义送来一只老母鸡和十几个鸡蛋,还有大米、花生、红苕这些自家地里的出产。红梅她妈拎了半蛇皮袋新鲜蔬菜来,都是自家菜园子里采摘的。虽说值不了几个钱,加林还是非常感动。敬文是在高考预考之后来的。他谎称自己预考落选了,让红梅和加林惊出一身冷汗。后来才知道这个向来说话“只能作参考”的弟弟是在骗他们。不过,在肖港高中读书的腊梅,却是真的败在了预考上,她已经失去了参加高考正式考试的资格。
  还有一个让病愈回校的王加林倍感欣慰的好消息,那就是学校领导终于为他们调剂出了“婚房”。他和红梅从此可以告别分居办公室两头的日子,合住到一个屋子里。
  他们的新居位于正对学校大门的第一排校舍,和初一的两个教室在一起。一通间加半间,面积有二十多平米。根据他们的要求,那一通间房又被隔成了两半,形成了“两室一厅”的格局,和正经八百的套房相比,只是少了厨房和卫生间,再就是没有自来水。
  拿到新房钥匙后,他们的家具很快也从方湾镇拖了过来。
  空荡荡的家里一下子充实起来,平添了一些喜庆的气氛。不过,因为家具都没有上油漆,看上去还是不像“婚房”,倒是蛮像一个家具店。
  油漆家具的任务,加林准备在暑假期间请师傅来完成。
  还有一件事情值得一提,那就是教体育的程彩清老师把他老婆程芸和女儿星星接到学校来居住了。继加林和红梅一家人之后,牌坊中学校园里有了第二户常住人家。
  按说,这是一件让人欣慰的事情。加林和红梅再也不会象以前那样孤单了。程彩清老师的家就在他们隔壁。远亲不如近邻。茶余饭后,他们最起码有个串门走动的地方了。夜晚和节假日学校放空的时候,他们也多了几个说话的人。可事情却没有我们所想象的那么美好,正是因为校园里多了程芸母女俩,加林和红梅后来的日子更加煎熬,更加闹心,最终坚定了他们离开牌坊中学的决心。
  孟母择邻而居的故事,演绎出了一个新的版本。
  牌坊中学的五排校舍中,有四排的朝向是坐北朝南,唯有加林家和彩清老师家所在的这排校舍坐南朝北。这排校舍的后面就是学校的南院墙。院墙与校舍之间的距离只有两三米的样子,形成一条狭长的死胡同。除了初一两个班的教室外,只有三间宿舍。王加林和方红梅占了一间半,程彩清老师家占了一间,还有半间是学校堆放体育器材的杂物间。这个杂物间的钥匙掌管在体育老师手里,所以,这半间房的使用权其实还是属于程彩清家。
  关于彩清老师和他老婆程芸,曾有过一段荡气回肠的爱情传说。
  程芸出生和成长在花园镇。上完小学和初中,她就顶替提前退休的父亲,在花园镇供销合作社当上了营业员。一次接待来商店买香烟的帅小伙子程彩清时,两人一见钟情,就那么鬼使神差地对上了眼。据她后来讲,是因为程彩清付钱时的动作潇洒和优雅,才吸引了她的注意力。至于是怎么一个潇洒和优雅法,她自己也难以表述清楚。但我们不难推测,当时已是牌坊中学体育教师的程彩清,绝对不会像鲁迅笔下的孔乙己那样,买酒时把铜板一个一个地往柜台上面“排”。
  自此之后,彩清老师隔三差五就到程芸上班的知青商店买东西。买好东西之后也不急着走,而是站在柜台外面与柜台里面的程芸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有时一聊就是好几十分钟。
  再后来,彩清老师开始请程芸去花园电影院看电影,去花园大桥西头的小树林里散步,去河滩上钓鱼。直到有一天,彩清老师用自行车把程芸带到了他上班的牌坊中学,双双进入他的那间单身宿舍,先是敞开大门,最后又把大门关上……
  一切都水到渠成。
  小城镇的男女青年谈恋爱,大概都是这种套路。
  肌肤相亲之后,谈婚论嫁很自然地提上了议事日程。没想到,这桩美好的姻缘,却遭到男女双方家庭的坚决反对。理由基本一致:因为彩清老师和程芸同姓一个“程”字,而且两人还不是一个辈分。
  辈分不相同的同姓人怎么能够做夫妻?那简直就是**嘛!
  两个年轻人却管不了这些乱七八糟的规矩。因为彼此喜欢,他们听不进任何其他人的劝告,不顾传统势力的束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坚决要走到一起。
  在与父母亲一次又一次的争吵之后,十八岁的程芸愤然离家,班也不上了,跑到牌坊中学,与彩清老师住到了一起。
  两个“吃了秤砣铁了心”的年轻人买烟买糖,燃放鞭炮,让食堂师傅帮助置办了两桌酒席,请牌坊中学的老师们吃了一顿,就宣布正式结婚了。
  婚礼上,男女双方的里亲外戚一个也没有参加。
  爱情的力量真是无坚不摧啊!彩清老师和程芸的结合,一度在花园镇成为美谈,多少年轻人都为他们忠贞不渝的精神感动得眼里泪花子直打转。
  因为置气,程芸好长时间都没有去单位上班。
  蜜月过后,当她感觉一个人呆在牌坊中学很无聊,而且发现彩清老师一个人的工资不足以支付家里的开销时,她又找到知青商店,希望能够重新站柜台。
  知青商店经理递给程芸一份花园镇供销合作社文件。她这才知道,自己已经被单位除名了。丢了工作的程芸为自己的意气用事万分后悔,但开除的结果却丝毫也没有办法改变。
  正在她因追悔莫及而唉声叹气的时候,又收获了另一份惊喜:她怀孕了。
  既然已经有了身孕,就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吧!全当是为了休息保胎。
  这样一想,小两口又释然了,不再为工作的事情去伤神。
  十月怀胎。程芸给彩清老师生了一个小公主,取名月月。
  月月的到来,让本来就紧巴巴的日子变得捉襟见肘。从小就娇生惯养的程芸,花钱向来大脚大手,哪里忍受得了拮据的折磨?于是,她开始埋怨彩清老师无能,埋怨公公婆婆不给他们提供援助。
  随之而来的是两人之间的争吵和扯皮,为一些细小的事情磕磕碰碰,经常闹得好几天互不搭理。
  这个时候,程芸才意识到为了爱情而放弃工作是多么的不明智,是一时头脑发热而干出的糊涂透顶的事情。
  月月满百日之后,程芸抱着女儿第一次回娘家,耷拉着脑袋祈求父母的谅解。
  程芸她爸妈自是百感交集,搂着闺女、亲着外孙痛痛快快地哭了一鼻子。
  程芸她爸退休前是花园镇供销合作社副主任,在孝天县供销社系统还有一定的名气和人脉关系。他抹开老面,放下身段,为女儿恢复工作的事情到处求人,并最终给程芸争取到了双峰公社供销合作社营业员的职位。
  就这样,程芸带着嗷嗷待哺的月月离开牌坊中学,去了六十里外的双峰镇,开始了她的新工作,以及独自照料女儿的生活。
  只有周末和节假日,他们一家三口才能够聚到一起。当然,多数时候都是彩清老师前往双峰镇,或坐长途汽车,或骑自行车。
  后来,彩清老师花血本买了一辆“嘉陵125”摩托车,开始骑着摩托车跑去跑来了。时不时,他还用摩托车把程芸母女俩从双峰镇接回牌坊中学住几天。
  因为分居两地,日子聚少离多,夫妻团聚的时光自然弥足珍贵。但彩清老师与程芸见面到一起还是经常扯皮,动不动就吵得不可开交,甚至大打出手。
  产生冲突的原因,十之八九都是由于家里的经济问题。
  程芸重新进入三尺柜台当营业员之后,基本上没有领过工资。因为她负责经营的副食品专柜每次盘存都没有盈余,甚至会亏损一个大窟窿。她的那几个微不足道的工资,根本就不够堵窟窿眼,还得彩清老师拿钱来弥补。
  程芸怀疑是同柜台的其他营业员做了手脚,而其他营业员说是她们母女俩提前享用了。大家经常看到她一边上班一边吃东西,嘴巴很少有空闲的时候。她女儿月月不是拿着饼干蛋糕吃,就是抱着汽水饮料喝。
  谁知道享用这些东西程芸掏钱没有!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扯来扯去一直没有定论,谁也断不清这样的糊涂官司。但亏欠的钱,却是非赔不可的。
  每次赔钱的时候,彩清老师都会把程芸臭骂一顿,甚至理直气壮地用拳头和巴掌让她“长长记性”,提醒她不要总是那么糊涂。
  程芸于是开始自卫还击,与彩清老师对攻。
  打不赢她就倒在地上打滚,杀猪一般地哭喊,扯起嗓子叫骂。从彩清老师的祖宗八代开始骂起,一直骂到他将来“生儿子都没有**”。——她压根儿就没有想到彩清老师的儿子会由她来生,同样也是她自己的儿子。
  她骂彩清老师没有本事多赚钱,又总是装大尾巴狼,偷偷摸摸地塞钱公公婆婆用。小姑子出嫁和小叔子结婚时,狗日的恨不得把家当都送给他们。小姑子的娃娃出生和小叔子的娃娃过周岁时,你程彩清送的礼钱也是多得离谱,简直没边没沿儿。
  “老子一个人又上班又带你嫩妈容易吗?有时忙得连做饭的工夫都没有。就算老子亏钱是因为吃了喝了,总比你个婊子养的打牌输了要强。”程芸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上拍打满身的尘土,她用脏兮兮的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指着彩清老师的鼻子尖骂道,“你个王八蛋自己算一算,每年抹牌赌博该输了多少钱!”
  彩清老师横眉怒目地瞪着老婆,想不出合适的语言予以回应。
  抹牌赌博的确是他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说他嗜赌如命,也算不上特别过分。男人嘛,多多少少都有一点儿赌性。彩清老师养成抹牌赌博的习惯,与他工作相对轻松、业余时间充裕、生活空虚无聊有比较大的关系。
  他是牌坊中学唯一的专职体育教师。
  全校六个班,每个班每周两节体育课。彩清老师一个星期总共十二节课的教学任务。从数量上看,课程并不算少,但农村中学的体育课与其他文化课有着本质的区别。
  上体育课不需要写教案,不需要改作业,只须把学生们集中到操场上,进行一下队列训练,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向前看,立正,稍息,齐步走,然后就是自由活动。让学生们自己去体育器材室拿篮球、排球、羽毛球、乒乓球,各取所好,自由组合,疯闹到下课铃声响起,只要没有学生打得头破血流,就算大功告成,完成了教学任务。
  每天的两节课上完之后,彩清老师就百事大吉,坐在办公室里不知道该干点儿什么。他又没有读书看报的喜好,于是就拉着其他没课的老师下象棋。万一找不到对手,就趴在桌子上睡大觉。
  下班了,他一般不回农村的父母家里,常常一个人呆在学校。也懒得做饭,在学校食堂里随便吃点什么,就回到自己的单身宿舍。老婆孩子离得远,没什么家务事可做。觉也睡得差不多了,漫漫长夜如何度过呢?结果他就想到了打牌。
  最开始是邀几个老师到家里抹长牌。上大人,丘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尔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之礼,俗称“扯胡”。后来改为打麻将、推牌九。最后发展到直接摇骰子赌博。参加人员的范围也从牌坊中学扩大到附近的几所中小学,时不时还有附近村庄和花园镇的赌徒参与。
  程彩清老师那间十几平方米的宿舍,成了闻名遐迩的赌窝子。
  因为迷上了赌钱,他对老婆和女儿月月的惦记明显不如从前,有时周末也懒得往双峰镇跑。
  至于他在牌场上的战绩,却并非程芸所怒斥的那么悲观。总的来看,彩清老师还是赢得多、输得少。由于他赢了钱之后,总是在程芸面前说输了,或者谎称保本,不通报实情,这才导致程芸把他看成了“败家子”。
  败家子就败家子吧,他才不想去逞那个强呢!逞强的结果,只会是自己的战果被老婆全部没收。他宁愿用赢的钱去弥补程芸上班的亏空,也不愿意让老婆把他的钱袋子摸得一清二楚。
  参加完王加林和方红梅的婚礼,就到了“五一”假期。彩清老师这才记起自己好几个星期没去双峰镇看老婆孩子了。
  放假的当天,他骑上嘉陵摩托车,风驰电掣般赶往双峰镇。
  到达目的地时,天基本上黑下来了,早已过了供销社商店下班的时间,他直接去了程芸母女俩住的宿舍,却看见门上一把锁。
  她们去哪儿了呢?彩清老师询问住在隔壁的程芸的同事。
  程芸的同事惊奇地瞪大了眼睛:“程老师您还不知道啊?程芸早就没上班了,她跟着一群放录像的走了。好像是去帮助别人卖门票。”
  这回轮到彩清老师瞪大眼睛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程芸的同事介绍说,一个月前,双峰镇来了一个流动录像放映队,听口音似乎是从河南那边儿过来的。他们租用镇文化馆的场地放录像,放的多是武打片,有时也偷偷摸摸放一些让人脸红耳热的黄色片子。引得四邻八乡的年轻人都跑到街上来看稀奇,生意特别火。程芸也抱着月月去凑热闹,结果被放映队的头儿盯上了。
  那头儿虎背熊腰,长得圆滚滚的,留着小胡子,穿着花衬衣,抽的还是比手指头还粗的雪茄烟。他主动与程芸拉话,说放映队正好差一个售票员,包吃包住每个月一百块钱工资,问程芸愿意不愿意干。
  程芸想到自己在供销社忙死累活每个月才四十多块钱,而且经常还拿不到手。她二话没说就点头答应了。
  就这样,她成了录像放映队的售票员。在镇上帮助别人卖了几天票,随后又和放映队一起“流动”到其他地方去了。至于具体去了哪里,程芸的同事也说不清楚。
  彩清老师听到这里,气得整个人都要爆炸了。
  接下来的几天,他腰里别着一把尺把长的刀子,骑着嘉陵摩托车四处打听。跟踪追击,终于在黄冈地区麻城县的一个小镇子上找到了那个录像放映队。
  彩清老师黑着脸来到放映队头儿面前,看到那人五大三粗,酷似《水浒传》里面的黑李逵。人家是河南人,说不定还在嵩山少林寺练过呢!他估计自己不是那人的对手,而且也找不出寻别人麻烦的理由。别人只是录用他媳妇当售票员,又没有对他媳妇做什么,你凭什么对别人动手?
  他于是打消了“扬眉剑出鞘”的念头,很大度地与放映队头儿握握手,不痛不痒地警告了别人几句,就带着程芸和女儿月月,先是到双峰镇清东西,然后返回了牌坊中学。
  他再也不敢让程芸去外面上班了。
  这种蠢猪一样的婆娘,你还指望她挣工资?弄不好连人都被别人贩卖了,还要搭上他们的女儿月月。就让她在家里呆着吧!带孩子,做家务,相夫教子,反正这些事情也是少不了人干的。再说,因为抹牌赌博筹码的不断加大,彩清老师已经不在乎老婆每个月那几十块钱的工资了。他一个晚上的输赢,往往都是几百元甚至上千元。稍微把张子捉稳一点儿,一次的收益,就抵得上老婆干一年。
  彩清老师已经把抹牌赌博当成一条生财之道,作为养家糊口的主要收入来源了。
  他的这种战略思想,得到了老婆程芸的高度认同和积极响应。夫妻二人经常在家里研究打牌的技巧,争取做到战无不胜,想方设法把别人的钱弄到他们的口袋里来。
  常言道: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抹牌赌博的输赢,在很大程度上靠运气。既然起心通过这一途径捞钱,他们就得想办法增加胜算。直白地讲,必须想办法作弊,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出老千”。
  因为赌场设在他们家里,彩清老师享有“天时、地利、人和”的优势,除了常规的作弊手法,他还能够与老婆协作配合,产生出其不意的效果。
  不管是抹长牌还是打麻将,程芸总是饶有兴趣地站在旁边观阵。当然,她很少看彩清老师的牌,主要是看老公对家的牌。看着看着,她就会自觉不自觉地咳嗽、打哈欠、打喷嚏、举起左手或者右手理头发、摸耳朵、捏鼻子、捂下巴。
  其实,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有特定的含义,都是在向她老公发消息,用暗号告诉老公别人需要什么牌。
  彩清老师自然心领神会,但他的对手们却一无所知。
  结果,别人想赢的牌老是赢不到。即使赢了,也不会是彩清老师点的炮。大家于是对彩清老师的“神机妙算”佩服得五体投地。
  也有赌场经验比较丰富的老手,提出不允许旁人看牌的要求。遇到这种情况,程芸就重操旧业,恢复她“营业员”的身份,开辟其他赚钱的门道儿。她到关王村代销店里买回大量的饼干、面包、啤酒、饮料和罐头,到了下半夜,当赌徒们饿得眼睛发花的时候,她就以超出买价一倍甚至是几倍的价钱出售给别人。
  加林和红梅的新邻居,就是这样一家人。
  每天晚上,他们夫妻俩在昏暗的白炽灯下看书写文章的时候,总会听到隔壁传来哗哗啦啦搓麻将的声音,扯皮争吵的声音。那种热火朝天的嘈杂,一直延续到深更半夜,甚至通宵达旦都不停息。
  看书看累了,或者感觉写文章没有灵感的时候,加林和红梅就会放下书本或者钢笔,相对而坐,聊聊天。他们讨论和商量的话题,是如何安排即将到来的暑假。
  暑假有六十天时间可以不上班。这是教师职业的特别待遇,也是唯一让其他行业的人们羡慕和嫉妒的地方。不过,对于薪水低、收入少、一年上头难得攒下几个闲钱的中小学教师来说,这种“特别待遇”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意义。有时,他们甚至不得不为如何度过这漫长的假期而愁肠百结。
  方红梅刚刚收到湖北大学成教处发来的通知,暑假开始不久,她就要去武汉参加面授学习。通知要求学员自带行李,这让她面临一个小小的难题,因为家里没有那种适合于铺在单人床上的凉席。
  本来,她在方湾镇中学教书时曾经买过一床那种竹编的席子,但工作调动后,她把凉席送给上高中的妹妹腊梅了。腊梅预考落选后,一直呆在方湾镇的家里。按说,那床席子应该也在她的娘家。方红梅打算放假后和小弟敬武一起回方湾镇,把那床凉席拿过来,带到武汉去用。
  由于她和加林老师的工资每个月都会被扣除一部分,偿还加林借的那两百元账债,能够拿到手的钱少得可怜。加林住院期间垫付的医疗费用到现在还没有报销回来,家里每花一分钱都必须精打细算,根本就挤不出买一床凉席的开支。另外,她大弟敬文七月上旬就要参加高考,她想去孝天城看看敬文准备的情况。
  办完这两件事情,红梅就可以动身去武汉学习了。
  方加林的“暑假行动计划”还没有最后形成。为如何度过这六十天的假期,他很费了些脑子,好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好觉。
  最开始,他是希望学校能够安排他参加暑假补课的。因为他教的是初二年级的语文,跟班上的话,下一学年就应该教毕业班。
  每年暑假,学校都会安排老师给即将进入初三的学生补课,提前上初三的课程,为下学期复习备战中考,多腾出一些时间。参加暑假补课的教师虽说牺牲了假期,但由于能够领到比平时上班高得多的补课费,大家不仅没有怨言,还把学校领导安排自己补课作为一种恩赐和荣耀。
  只有担任初三年级语文、数学、英语、物理、化学、政治等主要课程的教师,才能享有这份荣幸。
  初三是初中阶段的最后一学年,读完初三,学生就该毕业了。而毕业前的中考,又将决定每个初中毕业生未来的去向。考上高中或中专的,继续学习深造;考不上的则要走向社会,家在农村的回去种田,家在城镇的开始工作或者待业。
  中考过后,人们普遍比较关注学校考上中专和重点高中的人数,尤其是像牌坊中学这样的农村学校。衡量一所初级中学是好是孬,主要就看中考升学率高不高,考上中专和重点高中的人数有多少。初中之间的大比拼,基本上都是盯着这一个指标。为了提高升学率,除了前面我们提到的学生学籍造假乱象以外,初中毕业班的把关教师当然也很重要。通常情况下,学校会让知识水平最高、业务能力最强、教学经验最丰富、对工作最负责任的教师担任初三课程。初一初二大家可以轮换着上下,初三教师则相对比较固定,类似于我们打麻将时“坐庄”。所以,能够进入毕业班教师群体往往也是一种荣耀,而想获得这种荣耀,除了教师自身的努力以外,还必须有学校领导的认可。
  王加林进入牌坊中学以来,表现一直比较抢眼。不管是所承担的课程,还是班主任工作都可圈可点,让学校上上下下刮目相看,学生和他们的家长也是赞扬声一片。他在语文教学上的大胆创新取得了非常好的效果。在镇教育组统一组织的期中和期末考试中,他所任班级的学生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省地市三级教育部门组织中学生作文竞赛时,他辅导的学生多次拿回大奖。
  到牌坊中学的第一年,加林教初一(1)班的语文,兼任班主任。第二年,他随学生们一起升到了初二,当初二(1)班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今年暑假即将来临的时候,加林乐观地以为,学校会让他继续教这个班,出任初三(1)班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的,私下里已经做好了暑假补课的准备。但是,放假前的校务会议上,副校长丁伯华宣布暑假补课教师名单时,加林却没有听到他的名字。
  当时,他很失落,会后还比较生气。几个长期教不上毕业班的年轻教师有的幸灾乐祸,有的也把他拉到一边儿叽叽咕咕的,为他打抱不平,说学校领导做事向来就是这么“差火”。一些喜欢他的学生们都觉得王老师和方老师两口子在学校里“蛮吃拼”。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们也不愿意过分地去指责牌坊中学的领导层。如果让我们去决策这件事情,我们也会感觉比较为难。毕竟,加林老师从来没有教过初三,没有带毕业班的工作经验,又那么年青。让一个刚满二十岁的楞头小子到初三担任把关教师,是要承担一定的风险的。弄不好,就会砸了学校的牌子,耽误了学生的前途。
  暑假补课的愿望落空后,加林老师又幻想着学校会安排他照校。
  每年寒假和暑假,学校都会安排两个人值守,俗称照校。防止学校的财产被人盗窃,防止校舍及水电设施遭人破坏。照校人员原则上必须住在校园里,白天晚上都要巡逻。因为对人身自由有较大的限制,又承担着那么大的责任,照校人员能够得到一笔额外的收入——照校费。尽管照校费数额较小,与补课费没有办法相比,但毕竟是工资以外的收入,对于那些假期找不到其他门道赚钱的教师来说,还是有一定的诱惑力。
  学校食堂的炊事员关师傅是个双耳失聪的聋子,天上打雷他都不会有什么反应。因为与校长关玉荣扯着亲戚关系,学校每年寒暑假都会安排他照校。关聋子可以算作牌坊中学的固定照校人员,另一个照校人员名单则经常在变。今年情况比较特殊,校园里有了王加林夫妇和程彩清老师两家住户。既然暑假期间他们都不离开学校,完全可以直接安排他们照校。
  基于这种考虑,加林老师就产生了对照校费的渴望。他眼下太需要钱了!
  结果却未能如他所愿。
  学校最后确定的暑假照校人员,是关聋子和程彩清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