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相隔一天，统帅本部大楼里的空气，更加地令人凝重。连接待处的文职军官，数量都比往常时少了一半，不知不在的人，现在究竟是如何。剩下的办公室军官们，遇见的每个都是紧锁眉关，像是霜打了的茄子那样，整个都是忧心忡忡的。不去理会感怀前路未知的“同僚们”，李径直登上电梯，走进作战四科的办公室。
  今天出奇地，连内肯普中将竟然没有在办公室里看着报纸。经过这些天相处，李清楚他的新长官通常习惯在上班时间前，会提前二个小时以上来到单位，常年的前线勤务和教职生涯，让这位行事古朴的将军，更愿意待在和军队相关的地方，而不是老老实实呆在家里。
  李按部就班的打开装在茶几柜里，盛放咖啡豆的盒子，拿出过滤网和酒精炉漏嘴壶，又将磨成粉末的咖啡筛进滤网，分批次浇注滚热的开水，然后将滴漏到壶里咖啡，先准备好连内肯普的份，才回到座位上，慢慢享用给自己准备好的另一杯。用小口呡着温热的浓稠黑液，感受能让精神舒缓的热流，待在帝国的日子，对于李来说是清闲且轻松的，如果不是自己另有责任，就这么当做短暂的悠闲假期也还不错。
  “噢，你今天来的很早。”正寻思间，连内肯普中将推开办公室大门，神采奕奕的走进来。他整个人看上去，都比往常更加精神，就连唇上翘起的小胡子，似乎显得更加油亮光滑。
  “早上好，长官，今天是有什么高兴的事发生吗？”李提前问道，将事先准备好的咖啡递上。
  “是吗，有那么明显吗？”连内肯普接过李的作品，先深深饮上一大口。
  “真好喝啊，比我冲泡的好，看来你对咖啡的了解，远比我更懂的深切。”
  “您过誉了。”相比起克里兹的咖啡冲泡手艺，李的咖啡功夫只能说尚是入门。
  “可惜，之后看来我是很难再喝到了。”
  “您说的是……什么情况？”
  “是这样，方才我被告知，我们这个科室，刚刚被裁撤了。”连内肯普中将语出惊人，这个反转倒是让李没猜到，不过既然中将并没有神色沮丧，必然有其他的反转，李等待中将的下文继续。
  “被裁撤是很正常的，统帅本部本身下设的作战科，一直是三个，我们这个科室本来便是临时编设的产物。现在莱因哈特侯爵上台，要精简人员也是正常的。不光是我们，其他科室都有变动，那些尸位素餐的废物们终于自食恶果。”
  “那您之后……打算是怎么办呢？”
  “哈哈，小家伙，你在关心我吗？不用担心，过不了多久，我能回归前线了。”
  “是么。”李将信将疑，眼神里透露着狐疑。看到李这样，连内肯普中将干脆接着讲下去。“刚刚是我的学生亲口告诉我的。他不至于在这件事上骗我。”
  “学生？是莱因哈特侯爵吗？”李知道他这个长官，曾经当过金发元帅的长官，并且在担任过教职。
  “不，是吉尔吉菲斯，那个红发的小家伙。”连内肯普兴致颇高，从怀里拿出烟斗，并对着光掏出手绢清理起里面的烟烬来。“终于要告别办公室的日子，能大干一场。”
  “恭喜您了，阁下。”李口不对心的恭喜，脑中则思索着另一个关窍。连内肯普中将曾说过，他是不打算加入任何一派打内战。李相信他是能做到言行合一的，既然提前都不打算站队，那么现在更不会贸然加入到莱因哈特派与贵族派的纷争中去。如此的话，他复归的前线位置，就很值得令人怀疑，说不得是靠近伊谢尔伦的前线地带带兵。帝国这个时候还打算不给同盟任何有机可乘之机吗。
  “别担心，李斯特。科室裁撤了，对你未必不是件好事。”连内肯普中将看出李的兴致不高，以为他是担心自己的前程，宽慰道。“终归是会有个说法，大不了你调回原任科室。……如果终究没找到出路的话，我会举荐调拨你到我舰队里来，你的能力，应该指挥一个分舰队都是绰绰有余。”
  好吧，李自己真的是指挥过小规模战舰编队进行过会战，只不过一直是站在银河帝国的敌对方。李继续与中将寒暄几句，此时负责清理办公室杂物的下级士官们，带着清扫机器人一并来到作战四科收拾，不得不说，莱因哈特侯爵掌控全局后，统帅本部的行动效率真的变高了。
  好在李来了没几天，不存在在办公室里有多少的个人物品，于是征求了连内肯普的意见黄陂，唯一决定将剩下的上好香陶咖啡豆整袋搬走。
  与相处了好些日子的长官道过别，再次处于“调职”状态的李，载着咖啡豆回归邱梅尔男爵府邸。
  李的希尔德姨妈，近段日子里一直是在男爵家招待客人，对首都贵族们进行调略和拉拢的工作，也是在庄园内部开战。乃至奥丁人的观感上，这里已经成了帝国新贵玛琳道夫家的活动据点。相比前几天，门口下马槽停放的贵族马车与停车区的悬浮车没有再那么多。那时几乎堵满了整条马路，现在嘛，终于空出了一条道儿用于车辆通行。稍稍绕了个弯，李将车开到更为僻静的停车场，然后从人流稀少的后门溜进男爵宅邸。正准备回到主楼自己的房间时，却看见了庄园的实际主人，邱梅尔男爵正在不远的一处阳亭下安然坐着。
  年轻的男爵细眯着眼，靠着轮椅的靠垫上，悠闲看着园丁修剪庭院里花木的同时，耳边听着佣仆在他身边拿着书籍进行朗读。李好奇地凑的更近些，佣仆诵读的书李自己也曾粗略的看过几遍，是《亚历山大战记》。
  “他将前人从没走过的路开辟了出来，他的种种计划，随着他的离去，也如同梦般烟消云散。亚历山大作为战士，曾在战场上多次大难不死，好像是吉人自有天相，冥冥中命运在保佑着，让他能够完成不朽的事业……正当他踌躇满志，远征欧洲人之前从未到达的印度大陆，后方却广泛流传他死在军中的谣言。当他安全返回，曾使不少人大吃一惊，除了他的敌人，更有他亲密的朋友与部下。不过自从他回来后，诸神开始不那么眷顾他了……
  “海因里希，你喜欢亚历山大？”站在一旁细听了一会，李不禁出声问道，同时也打断了佣仆的正常诵读。
  “为什么不呢。他是当之无愧的帝王。”邱梅尔男爵缓慢地转过脑袋看向李，他的脸上比之前的气色要好很多，脸色带着轻微的潮红，看着起码带了血色。“不光是亚历山大，凯撒、曹操，亚尔斯兰，那些在世俗的偏见中，在各方面取得无比成就的人们，都值得人们去喜欢。”
  李看着他端整的脸，一直以来，邱梅尔男爵给人感觉是全方位的病弱，事实上，海因里希·冯·邱梅尔平常就是大半日子都得在床上渡过的病人，基本没有长时间活动能力。
  “你说凯撒、曹操我知道。”不知为何，李突然莫名想好好跟眼前的病人聊聊，凉亭里本就有座椅，李将咖啡豆递给身边的佣仆，随意拣了一处近的坐下。“可亚历山大，海因里希，好像他并没有在其他的领域有过什么成就。”
  亚历山大，不就是个征服者吗，与历史上其他的征服者一样。
  “他是个梦想家。”邱梅尔男爵稍微挪动脖子，换了个稍微舒服点的坐姿。
  “梦想家？确实，他是个我行我素的人。”回忆着亚历山大的平生，李也被引出了谈兴。
  “我行我素？不！在外人看来，确实如此，但他其实有自己决断力的。李斯特你知道，和当时所有统治者一样，每逢大事，每逢大事，都要祭神问卜，可他在向巴比伦回师，当星相学者告诉他神谕进巴比伦城将遭遇不幸时候，他是怎么说的吗？”
  怎么说的李当然知道，当时亚历山大引用了戏剧家欧里庇斯的名言。
  “预言家，预言最好的事，才是最好的预言家。”
  李和邱梅尔男爵异口同声地作答，当发觉两个人的对话一致，邱梅尔男爵竟然罕见的大笑起来，紧接着似乎牵扯到了心肺组织，带来一阵急剧咳嗽，让身边的佣仆，连忙又是抚背又是递药。服用过药物，慢慢舒缓情绪过后的邱梅尔男爵，像是找到了有共同话题的同龄人那样，出现与人继续交流的欲望。李先是客气的敷衍倾听，慢慢直到到后来发觉，他最终还是低估了对方。李知道男爵是学识丰富的，与一般他这年纪的帝国贵族青年不一样。可深入交谈后才发现，且不论广度，邱梅尔男爵自身掌握的知识驳杂程度，远胜过李自己。
  两人在凉亭里畅谈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谈古论今，从几千年前的历史人物，一直说道当代。直到兴奋的邱梅尔男爵身体开始出现轻微的发烧症状，不得不传唤了家庭医生诊疗方才结束。等到邱梅尔男爵被他的家仆们，小心翼翼地运送回他的房间，李看着轮椅上的病弱贵族，脑海中对男爵的唏嘘更加深沉了。
  从刚刚的交谈中，李能察觉得出，男爵之所以会憧憬着在历史上的伟人，其实是很正常的事。男爵在看书的同时，将他自己代入到书中的角色当中去了。不过，臆想终归是臆想。男爵语气中隐藏的不甘与痛苦，甚至不用李多思考，他怨恨着他自己朽坏的身体，同时对李隐含着羡慕。几乎同等地位的年轻人，“李斯特”的际遇完全和他天差地别。
  明明是智商及格，甚至称得上端敏好学，偏偏欠缺着健康。
  不过，其实这也是讽刺。邱梅尔男爵从一出生开始，被诊断为患了先天性新陈代谢异常的怪病，自他诞生起，因体内的酵素天生不足，无法分解吸收胺基酸及糖分，最终产生了发育障碍。若依鲁登道夫大帝所极力主张的“劣质遗传因子排除法”，这种有先天障碍的孩子，在帝国本来是没有存活的价值。完全因为其出生特殊的名门贵族家庭，才得以供养延续他早就应当死去的生命。甚至让他家族的产业，不得不列入玛琳道夫伯爵的管理之下，从此不管政治光谱上，还是世俗眼光下，邱梅尔家可说是从属玛琳道夫的分家。所以贵族派们在之前，甚至连“园游会”的请柬都没想到要发给他。结果造成的后果，当下反而起到家名不坠的效果，让邱梅尔家族能稳稳度过目前奥丁的混乱局面。
  假如邱梅尔男爵要是体质健全，或许现在不会在庄园里，感怀着身世的同时，与李悠闲聊天。说不得正仓皇出逃，或者为了家族在乱局中获取更多奔波不定。
  祸兮福所倚，人生真奇妙。
  抛开对男爵的唏嘘不谈，刚刚，他们谈到了亚历山大。他们的观点，有一点是一致的。不管是李还是邱梅尔男爵，两个都认为即是一个能力上的强者，同时却是性格上的弱者。在交谈的过程中，李的脑中便闪过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现在回想起来，不管是从出身经历，还是人生轨迹，甚至对旁人观感上，两者都有极多的相似之处。
  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
  同样是个统领军队的统帅，喜欢亲身作战的勇者，战略大胆的冒险家。
  既然能力相当，那他本人是不是，在性格上其实与亚历山大拥有同样的缺陷呢？
  对于同盟来讲，这应当算是个好消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