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寻找
  望尘山对自己的第四代宗主还是极为尊崇的，系铃也每日过来，细心照料。但是她们从来不肯放问水离开，每每问水挣扎着要去寻寒水石，医生就给她开药，让她陷入沉睡。
  他们认为，自己宗主的元神一定是被问水的记忆影响了。从十八位长老共同检视之后，也确认寒水石他们剥离的不是空青的元神。因着空青的元神较问水虚弱。
  所以问水每一次的异常，他们都视为伤病未愈。
  问水没办法了，她只有说：“你们都知道，空青以前的元神是没有修为的，有修为的是问水，对不对？”
  寒秋和系铃等人都看着她，她撑着床沿站起来，说：“我有修为，我可以使用法术，我证明给你们看。”
  寒秋命人去请了十八位长老，在诸人的目光注视下，问水挥动一双水袖，正要施展法术，突然元神一阵剧痛，整个人猛然摔倒在地上。一屡鲜血沿着嘴角往下滴落。
  寒秋赶忙扶起她，连声唤医师。望尘山的几位医师聚在一起，也是面色严肃：“看来宗主被残魂影响得不轻，”他们说，“不如暂时停止输入灵力，让她的元神先自我恢复。”
  问水经常是睡了醒醒了睡，为了让她尽快恢复，宗里的医师用了不少安神助眠的汤石膏药。
  等问水终于能起身走动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月。这一天，她睁开眼睛，发现身体稍稍能动了。她坐起来，这具肉身跟她的魂魄已经完全契合。
  而她的魂魄与原本空青的其他元神也已经融合。系铃跪在她面前，轻声说：“师尊，今日您觉得如何了？”
  问水发了一阵呆，突然明白，如果再跟以前一样，她们是不会放自己离开的。她学着空青的模样端坐在床上，说：“我病了这许多时日，宗门一切可好？”
  系铃面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喜色，她说：“师尊，您终于清醒了！”
  问水面沉如水，她终于也冷静下来，说：“门里有寒秋宗主打理，一向都好。师尊不必费心。我这就请寒秋宗主过来。”
  越是大的宗门，越是讲究尊卑微。空青如今是整个望尘山辈份最高的人物，秋寒哪怕已经继任宗主，也必须日日前来请安。
  只是前些日子问水一直病着，医师吩咐不能打扰，她才一直没有过来。系铃这时候使用传音符，很快通知到了。
  寒秋带着十八位长老齐齐过来请安，问水挨个儿看过去，里面有不少人竟然都认得。空青的记忆融入她的神魂之中，她已经分不清元神之中哪些是空青的魂魄，哪些是自己。
  她清了清嗓子，缓缓说：“我病中这些日子，有劳诸位费心。”
  见她神态，周围的门人弟子都松了一口气，寒秋更是神色大慰：“世尊能够康复便是望尘山上下之大幸。”
  问水点点头，说：“我病中数月，对外面人事已不甚了解，且为我找些诗书，余下的日子便不用日日请安了。”
  寒秋见她神色确实是十分清明，忙躬身应下，带着长老们退了出去。不多时，便命人送来许多书籍。从人间杂卷到新著的功法秘籍，林林总总。
  问水安静地看书，看起来确实是完全“痊愈”了。然而低下头的每一刻，都只是为了掩饰心里的山呼海啸。她对守着一旁的系铃说：“为师已然无碍，你也下去吧。”
  系铃这才一施礼，退了出去。
  问水闲暇时候看书，平素里更是经常在望尘山的禁地走走。
  开始的时候秋寒还不放心，命护山弟子严加注意。后来大家见“空青世尊”确实只是随便走走，且神态闲适、并无丝毫异常，慢慢地也就放下心来。
  问水在望尘山又呆了半个月，彻底无人注意的时候，她趁人不备，跃上了建木。建木高耸入云，上面枝枝桠桠，分散向无数的云间。
  她上次来过这里，但走的乃是万空镜的法阵，跟建木是完全不同的路。
  问水突然有些怀念以前的狗鼻子，可惜现在换了肉身，连灵敏的嗅觉也失去了。她沿着枝桠找寻，但那枝桠确实是太多，路也太远。
  没有飞升的肉身，让这里的时间对她而言，变成了一日一年。长此以往，哪怕是修仙者，也再没有多少时间。
  枝桠延伸处，每到一个秘境，她都要停下看看，可是它们都不是。问水走过茫茫云间，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找不到那个地方。
  行走在建木之上，日与夜都不太清晰。问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突然有一天，她经过一个秘境的时候，里面有人问：“谁？”
  问水从枝桠上跳下去，竟然看见了路涯。路涯也有些吃惊：“你……空青世尊？您怎么在这里？”
  问水咬着唇，在疯狂找寻之后，再见到这个人，她只恨不得把他撕成一片一片。路涯见她眼中神色，不由后退了一步。问水说：“带我去找寒水石！”
  路涯有些意外：“世尊，您的记忆还在受竹问水影响？此间时间异于凡尘，您在这里只会越来越虚弱，还是下去吧。”
  问水怒道：“路涯，带我去找寒水石！”路涯不说话，问水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将鬼面伞送给你作交易。”
  路涯一怔，问水说：“经由寒水石的万魔阵祭炼过的鬼面伞，你见识过它的威力。不是吗？”
  路涯略微的犹豫没有逃过她的眼睛，问水说：“任何人问起，我都不会提到你。此事与你全无干系。”
  路涯说：“世尊，元神凝聚的时候，记忆会互相融合，您只是受了那条狗的干扰。”
  问水大声道：“闭嘴！你到底愿不愿意！”
  路涯想了一阵，终于还是忍不住，说：“我……只是带您过去。”
  问水当即道：“走！”
  路涯看了她一眼，鬼面伞之前是妖魔之物，可是后来寒水石为了让它适合问水使用，祭炼了它身上的魔气。它魔性渐除，虽然仍有号令百鬼的能力，但若再行祭炼，要成为神器是很可能的。
  他对这里毕竟是最熟悉，望尘山的门人弟子没法在建木之上设立岗哨。他带着问水，绕过无数的枝桠，行走至某一处，说：“世尊站在这里，我会继续往上，然后设下法阵，进行接引。”
  问水随手从墟鼎里面掏出鬼面伞——她凝魂之初，只怕会与空青交手，特地带了这一把兵刃。谁知当时没用上，这时候倒是派上了用场。
  路涯接过鬼面伞，本以为她多少会有点不舍，然而问水并没有多看一眼，只是挥手道：“快去。”
  路涯倒是说话算话——空青毕竟辈份尊崇，他怎么也不敢食言。当即设了法阵，空青沿着他的接引向前，没过多久，便看见了脚下云层之间，隐隐绰绰的大海。
  她什么也不顾不想，纵身跃下云端。然而初初痊愈的元神只能使用微弱的小法术，若不是直接坠入海中，她不死也必摔个重伤。
  路涯没有跟下来，问水挣扎了好久，终于爬上了沙滩。眼前碧海翻浪，沙滩细软。问水抓了一把黄沙，转头看向海岸迂回处的礁石，天边正斜阳。
  纵然心中波浪滔天，然而失去了法力的身体无论如何也无法快速行走。她只有一步一步向前。
  到达万兽谷的时候，正是半夜时分，守门的是耳。它正在睡觉，身上还裹了一张厚厚的皮毛大衣——朵想着自己反正不用守门，就把自己的皮毛先给它穿着。
  问水只觉得冷，彻心彻肺地冷。她敲了敲木门，耳立刻就警觉地抬起前来。待见了她，还有点疑惑：“你……”
  问水开口的时候，嗓子都是沙哑的：“耳，先让我进去，我冷。”
  耳竖起耳朵，警觉地将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察觉她身上没什么法力波动，这才打开门。
  问水也不多说，一进门就去扒它身上朵的毛皮大衣。耳死死攥住：“你干什么？！”
  问水一边扒一边踹它：“连我都不认识了，你是不是想死！”
  耳最终还是没能扛住，把毛皮大衣给了她，然后半天突然问：“你到底是谁啊，怎么长得跟我们四谷主的化身这么像？”
  问水抬起头，唇还是白的：“我就是你们的四谷主！”
  耳吓了一跳，说：“别扯了，我又不瞎。”
  问水懒得理它，待身上暖和了点，就要往里走。她的脚已经全部被磨破，走路一瘸一拐。耳立刻就用追声骨通知了混沌。
  混沌睡得正香，翅膀窝里还夹着斩风——天冷了，只有它翅膀下面是真暖和。这时候睁眼一看追声骨上耳发来的消息，立刻就骂了一声娘。
  它坐起来，斩风问：“怎么了？”
  混沌说：“耳说有人闯万兽谷，我去看看。”
  斩风也懒得理它，挥挥手让它去了。
  问水一路前行，径直来到美人鱼的居处。她找了一圈，没有看见月渠。正在这时候，混沌赶到，它扇着翅膀落在美人鱼睡觉的湖边，问：“你要干什么？”
  问水转过头看见它，一下子热泪盈眶：“师父！”她奔过去，混沌一下子用翅膀尖儿抵住她的肩：“你不是那个空青吗？怎么又回来了？”
  问水怒道：“我是问水！月渠呢？！”
  混沌说：“月渠投胎去了。”
  问水惊住：“什么？”
  混沌说：“他元神撑不下去了，美人鱼托望尘山的人给凡间的九尚宫门人弟子带了个信，把他的元神带入凡间，转世投胎去了。”
  问水只觉得全身发冷：“那他……还会记得以前的事吗？”
  混沌说：“怎么会记得撒，再世为人了已经。”
  问水用力想要推开混沌，混沌一动不动。她说：“师父，寒水石呢？”
  混沌一脸疑惑地看她，她钻到它翅膀下面，面对着它的眼睛：“你看看，你看看啊！我才是问水！师父，你带我去找寒水石！”
  混沌自怀里掏出一面照妖镜，它们要这玩意没什么用，平常也就是玩。这时候它把镜子递给问水，问水接过来，看见镜中的自己——真真切切的，是空青的模样。
  她用力把镜子扔在地上，问：“寒水石呢？寒水石在哪里？”
  一边说一边往混沌背上爬：“你带我去找他，你带我去找他！”
  混沌用翅膀扒拉她：“哎呀，别乱骑！你这个女人！”
  问水爬到它背上，用双手去揪它的毛：“我不管，你带我去找他！！”混沌正想把她摔下，就看见她的脚。那双脚明显已经走过了很多很多的路，玉质的身体，磨损非常严重。
  它微微一怔，慢慢起身，带着她行往圣月峰。问水坐不稳，没有了法力的身体，在狂风中如同瑟缩的秋叶。她很自然地扯过了混沌背上的安全绳，给自己绑上。
  混沌说：“你别伤心。”
  问水说：“你带我去找寒水石，我就不伤心！”
  混沌说：“我是说，找到了寒水石，你别伤心。”
  它带着她到了圣月峰下，蘑菇森林里，微光盈盈。夜光蝶如同浅色的花朵，在青草与蘑菇之间快乐地飞舞。
  问水来到山腰的小木屋，里面亮着灯，却空无一人。她跳上屋顶，小吊床上只有一床细软的薄毯。远处传来一阵笑声，她转过头，只见一黑一白两条小狗在微光森林里奔跑追逐。
  黑狗就要追上小白狗，却似乎怕踩着她，一个纵跃，跳到一朵蘑菇上。它没有吠叫，也没有欢笑，只有那眼神一路追逐着小白狗，未曾片刻离开。
  问水缓缓滑坐在一朵玫红色的蘑菇伞面上，淡粉色的微光将她包裹，如同与森林融合在一起，被世界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