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中秋家宴(上)
作者:
苏颖熙 更新:2021-07-15 16:55 字数:6022
因着太后的嘱咐,我料理完六宫琐事之余也开始留心挑选带去温府伺候的人。温府,便是我在宫外的府邸,因着我觉得“公主府”太过招摇庸俗,因而去了封号上的首字来命名。
如今晨曦宫里头伺候的,贴身的掌事宫女有嫣儿,近身的几个则是锦兰和菊兰二人,近身太监则是小桂子和小顺子。这几个在我身边伺候惯了的,左右脾性和习惯他们也清楚,向来伺候得也极为懂事妥当,自然是要带去温府的。而小顺子资历稳重都略逊色于小桂子,我便属意把温府管家之位给了小桂子,一时间宫里人都称他为桂总管。
另外便是府里粗使的奴役,晨曦宫中平日里有粗使宫人如芬兰、芝兰等十余人,左右我有时还是会回宫住上一阵,晨曦宫不能无人打理,便只着意挑了半数去。
这几日左右是空闲,秋意渐浓我也不愿出门扑一身风寒,便躲在宫中偷懒,又命了内务府挑些伶俐的宫人来与我看看。内务府做事倒也勤快,半日便挑了太监宫女各十余人来我宫里随我挑选。
嫣儿让他们每五人一组排好,轮着一组一组地到雪缘殿来与我瞧瞧。我只斜躺在贵妃榻上,身上裹着一席狐皮毛毯,细细地看着他们在我面前行礼,再稍微问些话。
一日挑下来,辰光也好打发得很,倒是秋困渐起,我看到日暮时分已疲乏得很。细瞧着已经挑下了宫人十人,便抬手打发其他人回去,留下的便在我宫里头当几天差,命小桂子小顺子仔细瞧着,若有毛手毛脚或者心怀鬼胎之人也好趁早打发走。
待宫人都撤下了,嫣儿便命小厨房传膳。晚膳是一盅蒜香茄子煲,四喜丸子,骆蹄羹,粉丝老鸭汤,又传了一碗鲑鱼粥。挑了一天的宫人我实在胃口腻得很,便随意吃了一点,便唤人来梳洗。
我宫里头梳洗用的汤水向来是以桃花为底,加之用水调配到温度恰好,再在西南角一侧熏上鹅梨帐中香,如此一番方才开始解衣梳洗。而我即将要更换的衣服也早有宫人为我拿到一旁悬挂在檀木衣架上熏香。我将整个人浸入水中,水漫过头顶,闭着眼睛感受水的波动抚摸着我脸庞的感觉。
连我自己都忘却了是憋了多久,直到感觉呼吸有些困难,我才从水中探出头来,伸手示意宫人过来为我梳洗。
一番更衣之后,宫人在为我擦干头发,嫣儿便端了一碗血燕进来。
“主子晚膳进得不香,奴婢让小厨房熬了一碗血燕给主子填填肚子。”
我实在乏得很,感觉不知怎的身上有些使不上力气,然而看着嫣儿的一片心意,便还是强撑着精神用了一碗血燕。待起身时,忽然觉得头有些沉重,身子不争气地往扶着我的宫人身上倒下去,眩晕得整座屋子都在晃动。
嫣儿一见急忙将手上的空碗放到旁边宫人手上,亲自扶持我到一旁的贵妃榻上,嘴里头喊着让宫人去请太医来悬丝诊脉。
“回公主的话,是风寒侵体。待微臣开一个药方好生调养几日便无妨。”陆太医将悬丝诊脉用的小软枕和丝线收进药箱,跪在一旁垂手答话。
我强撑起精神,“陆太医向来是照料本宫的身子,如何你是最清楚不过的。如此,便有劳陆太医费心了。”
“为公主诊脉是微臣的荣幸,莫敢言辛苦二字。那便有劳锦兰姑娘随微臣去取药。”
待陆源笙出去后,我便示意其他人出去,留下嫣儿在一侧照应,我便躺在贵妃榻上休息。
我这一病缠绵床榻便是半月,眼瞧着药是日日都熬煮好了灌下去,病也却是好受了些,但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加之我身子本就孱弱,故而总还剩些风寒的尾巴未能驱逐尽。为此,太后也是日日唤了素蓉姑姑来问安,陆源笙也是一日两次地来为我请脉。
如此又休养了四五日,眼瞧着中秋家宴将至,而我却并没有什么力气去料理。只能每日清醒之时便唤内务府来嘱托一些事情,到底还是身子不争气,往往询问上半个时辰便浑身冷汗,不得不休息。
皇兄见我如此,也着实心疼,便有意再挑出一人协助我。我本以为会是成琬心,宫中如今位份最高的也就是她了,按说让她来料理此事也属合情合理。
然而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前两日素蓉姑姑来我宫里探望时告知我:“太后的意思是,左右韩姑娘日后也要独当一面的,总不能什么都不会便赶鸭子上架,是该好生历练一番的。”
彼时我半躺在床上,背后是一个攒金丝软枕,身上盖着一席绣桂花蜀锦薄被,复又添了一席冬被,又披了一身墨狐皮大裘,手上捂着一个汤婆子,如此才不觉得寒风侵体。“到底是母后想得周全,换作是本宫如今这病怏怏的身子是万万想不到这些的。韩姑娘端庄稳重,出身名门,在丞相府也曾协助主母料理一府琐事,有她相助想来本宫可以高枕无虞了。”
素蓉姑姑见我如此识大体,便脸上露出十分满意的姿态,又叙叙跟我说了些料理身子的事,唤了陆太医仔仔细细地将太后的嘱托一一说了一番后,方不好意思地向我福了一礼说:“老奴卖弄了。”
素蓉是太后身边的人,我纵然代掌后宫也要看在太后的面上敬她三分。我忙让嫣儿去库房取一支紫金镶琉璃玉枕赠与素蓉。“姑姑这般说便是跟华儿生分了。且不说姑姑是母后身边的人,光是这般事无巨细地过问一番,便是姑姑心疼华儿才肯如此费心,换作旁人哪有姑姑这样的心思。到底是本宫该好好谢过姑姑体恤。”
在这后宫中,太后唤我华儿,皇上也唤我华儿,皆是因为我的封号为温华。而太后有时也会唤我一声“颖熙”,除此之外,便只有纳兰默,会一声一声温柔地唤我“熙儿”。否则,我都快忘记了自己的闺名。
素蓉见我这般说,脸上心上全是心疼之意。她自幼是母后的家生奴才,一直都伺候在侧,我幼时多半是她抱在手上哄着睡的。我于她而言便如同亲生女儿一般,不过是碍于身份。而她于我亦如同第二个生身母亲,在翠竹山庄的三年,旁人皆来信催促我回复刺探的情况,唯有她偶尔来一封书信问候我是否安好,又零碎与我说起宫里的情况。
此时虽然我已被风寒劫去半身力气,到底还是愿意强打着精神与她多说几句话。
她也心知我病中不宜过多操劳,只再叙叙叮嘱上些休养上的事,再为我掖一掖被子便告辞了。
待她走后,我也觉得乏了,遣退众人后便沉沉地睡了。
许是因为病中的缘故,总是睡得不舒坦,独自在梦里乱走,四周都是混沌的模样,有些闪烁的零星回忆闪过,但是还未待我看清便已经消失不见。周遭似乎有很多声音,仿佛是翠竹山庄被屠杀当日喊打喊杀的声响,又仿佛是回宫后与皇兄闲聊的对话,又转而变成幼时与皇兄在未央宫嬉笑怒骂的模样,每一个片段都闪得飞快,快到我来不及听清,最后又都混在一起一同作响,吵得我脑仁疼。
如此在梦中挣扎了许久我终于挣脱了出来,猛地从床上惊起,浑身冷汗早已浸湿了被褥。
“你怎么了?做噩梦了吗?”仿佛不是嫣儿的声音。
我闭着眼睛大喘气,身上的冷汗如同蠕动的小蛇从脖颈滋溜滑到臀部,心里像吹散了一屋子的棉花,絮絮地闹得心里憋闷。
我还未缓过神来,韩萱已经唤了外头守着的陆源笙进来把平安脉,又拿了手帕为我拭去额头上的虚汗,手在后背轻轻拍着为我顺气。
嫣儿从陆源笙手中接过金丝笑软枕压在我手下,又将丝线搭在我脉搏处,复盖上一层手绢,方将丝线递给陆源笙诊脉。罢了又走到香炉旁将里头烧尽的香灰悉数倒掉,重新舀了一勺鹅梨帐中香下去。
不过一会,屋里便弥漫着香甜的梨花香气,顺着我的鼻息流入咽喉,一直顺到经络各处,我瞬间觉得清醒了许多,身上的虚汗也少了些。
陆源笙为我诊脉完毕,垂首回话。“主子是病中体虚加之噩梦惊吓所致,方出现盗汗、睡眠不香之状,只需按照原先的药方加上熟地黄24克,山萸肉12克,干山药12克,泽泻9克,牡丹皮9克,茯苓9克去皮熬煮服下即可。另外,鹅梨帐中香有安神之效,公主养病期间可用之代替安息香。”
我无力回复,还是韩萱替我答了:“如此,烦请太医早些调配出来。牡丹快随陆太医去取药。”
牡丹福了一下便赶紧随着陆源笙出去。
我也逐渐缓了过来,从嫣儿手上接过温水缓缓饮了下去,方有些力气,此时我也才想起韩萱此刻竟在我宫中之事,便转头问道:“姐姐到晨曦宫多久了?”
“已有半个时辰,见你睡得熟便不好唤醒你。”韩萱此时见我好些了便不再为我顺气,而是坐在床边的檀木暗花纹椅子上。
我听闻此话,故作嗔怪的模样睨着宫里众人说:“韩姑娘好心也就罢了,怎的你们在本宫身边伺候了这么久这点礼数都不晓得,竟白白让韩姑娘等了这般久。”因着说得有些急,最后几个字已经满满发不出多大声,说完便咳个不停。
嫣儿连忙过来为我顺气,又倒了一杯温水与我喝下,我咽喉方顺畅许多。
韩萱甚少见我动怒,此刻见我这般倒有些吓到,急忙讨罪的与我解释道:“是我自个不愿吵醒你的,如此倒惹得你动怒,千般百般都是我的错。”
我睨了众人一眼便换成一脸的亲热对着韩萱道:“本宫不过是想让他们长长记性多学点规矩罢了。你是知道的,若宫人不知礼数,传出去本宫面子上也不好看。不理会旁的了,如今太后亲自许了你协理六宫之权,怎的你还有空到我宫里来?”
‘’本是想着来向你请教中秋家宴之事,毕竟我从未料理过此事,总归是怕有哪里做错了或者犯了忌讳。但是看你如今病中如此虚弱,倒叫我不好意思劳烦你。你且休息,待你好些了再说也不迟。”
说罢便起身要走。我深知中秋家宴不过十来日便要举办,如若再被我的病拖下去倒更加不妥,连忙让嫣儿拦住韩萱。
“我也知道姐姐心疼我,但是时间紧迫,如何能等我慢慢调养过来。你且安心坐着,我喝过药缓过劲来便与你细说。”
韩萱面上还是有几分为难,我便好说歹说硬是将她留了下来。她见我执意如此,实际上时间也确实紧迫,便不再说要走。
闻久了鹅梨帐中香,再加上嫣儿在我的太阳穴抹了一层厚厚的薄荷膏,我如今的精神比先前好了许多,便絮絮问起了韩萱这几日是否适应,宫人是否伺候妥当之类的客套话。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嫣儿便端了新熬煮的药来伺候我喝下,又捧了蜜饯与我解口中的苦涩。如此我方精神好些足以与韩萱共商中秋家宴之事。
“家宴不比寻常宴会,出席的唯有太后,皇上,宫中诸位妃嫔,众亲王和公主。然而今年皇兄的意思是想请韩丞相携家眷一同出席,一来不日便是亲家,如此也显得彼此亲厚。再者你离家许久,皇兄也是有意让你与家人一聚,稍解相思之苦。”
韩萱本耐心听着记着,待我说到请韩丞相进宫时,她明显有些受宠若惊,眼里含着泪光融化了满满的激动和向往。她急忙起身,对着我福了一个大礼。“臣女谢皇上隆恩。”说罢便一叩到底。
“你这是做什么?赶紧起来坐着。”我与韩萱相熟之后私下向来以你我相称,以示不分彼此。如果不是因着她满心的相思之情,断然是不会突然向我行如此大礼。
嫣儿连忙将韩萱扶起来重新坐到檀木暗花纹椅子上,又递了一杯雨前龙井给韩萱调整情绪。
我见她好些了,便继续往下说。“太后不喜太过喧闹铺张,所以中秋家宴还是一切从简。宴会所需的歌舞两个月前便吩咐人排下了,你这几日便抽空去看看成果,如果有哪里不好的也好及时改了。另外,太后不喜食甜食,往年一般会另外将太后的甜食换做其他解腻的菜,这点你与御膳房再细细商量。而皇上天生不可食鸡蛋,一旦误食便会浑身起红疹,甚至呼吸艰难,故而菜色上万万不可有鸡蛋。”
一次性说了这么多话,我的喉咙如同浇了一层蜜糖后放了千万只蚂蚁在爬咬的感觉,便忍不住咳了几声。韩萱连忙起身亲自为我倒了一杯茶来饮下顺气。
“我无碍,只是自幼一直身子虚弱,一生病便总会拖上好些日子才能好彻底。咱们继续说吧。除却太后皇上之外,其他人倒是没有多大的忌讳,你可传太医院的太医来问问各宫娘娘近来进补些什么药材,与什么相克,谨慎一些便是了。另外,宴会的歌舞无需过多。毕竟是家宴,各宫娘娘自然是要一展才艺,你只需命人备好花签届时供大家玩乐便足矣。”
说罢,我便又饮了一口茶。内殿东南角的窗户未关,此时已经将近黄昏,有些许秋风透了进来,渗着寒冬将至的冷意扑棱得我也不禁打了个寒战。
韩萱见状,随即命芍药去将窗户关上,又留心在炭炉里再添上两块银炭。如此我方觉得暖和。
“太后身边的素蓉姑姑是宫中最有威望之人,你大可去求求太后许了素蓉姑姑来协助你一二。到底我不在宫中多年,又是第一次办这样的事,不足之处只怕摆在那你我都不清不楚。”我实在觉得乏累,便推辞将此事交给素蓉姑姑去帮忙。
“好,此事我自会想办法,你便安心调理好身子要紧。突然接到这样的事,我心里总归有些不安,好在有你和太后怜惜。”
我想起上个月初太后曾与我说起选秀与选后之事相隔甚近,不知韩萱心里是否有所芥蒂,便开口试探道:“日后待你当家做主,底下又是众多嫔妃小主要管束着,怕是到时候有得你受的。”
韩萱闻言便笑了,只不过是敷衍的笑,笑意都未蔓延到眼底。“哪能有你这般好命,自个开府出去逍遥,留着我一个在宫里头熬着。”
“只怕到时候有了皇兄的宠爱,你还不知如何庆幸我未在宫里拖你后腿呢。”
“妮子的嘴越发刁钻了。后宫佳丽三千,哪轮得到我受宠。”她的话里全是悲伤之意,说完她自己都冷笑了起来,不过是浅浅的,像是在嘲讽自己。
如此我便不知该如何劝慰她,毕竟这是我与她都心知肚明改变不了的事实。
然而韩萱到底是大家闺秀,很快就自己调和了过来。“听着你提起选秀之事,我倒有个主意,只不知会不会不合礼数了些。”
“合不合礼数也要你说出来才知道。”
“既然选秀在即,不妨请京中各名门望族的小姐也一同出席中秋宴,只摆在尾席上。一来也不算冲突了在座的诸位娘娘王爷,二来也让皇上与众人见见面权当是选秀前的演习罢,没准有几个才艺出众的,当初封了娘娘也是显得皇恩浩荡。”
我万万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的建议。如若皇上没瞧上一两个便罢了,若瞧上了,便是在她立后之处便自个生出几个争宠夺爱之人。她如何做得下这样的决定?
韩萱见我许久未说话,晓得我心中讶异,深深叹了一口气后便解释道:“我深知你如何想的。我又何尝不想独得恩宠?如若我将来是寻常妃子也就罢了,偏偏我是皇后,事事要以皇上为先。与其来日不明不白多出几个妃子来,还不如趁着选秀前我主动提出来,倒好落得一个贤后的美名。”
我心中虽有惊讶,但更多的是对韩萱的敬佩。不论她是否深爱皇兄,但与旁人共享丈夫之事,她愿意做得坦荡,却不代表世间女子都愿意如此。我不禁在心里问自己:换做是我,我愿意吗?
还未深想,我便在心里使劲地摇头。我如何愿意?当年在翠竹山庄,我对于纳兰默的情意,除却日久生情之外,更是因了他对我说:“死生只愿为你一人故,何谈另娶?”
即便是与另一个女子共享夫君,要忍受枕边人的朝秦暮楚,忍受他与另一个女子的辗转欢好,忍受着夜夜寂寞空庭独守空闺,我如何肯?怕是世间的女子都不愿吧。
而韩萱,她没得选择,必须为了所谓的贤德以绵延皇家子嗣为先。她不是只与一人共享枕边人,而是后宫三千人。她日后的寂寥与悲凉如何的显而易见!
我心里对她生出了许许多多的同情,如同藤蔓滋长缠绕整颗心。
然而同情之后,我又开始自怜起来。宫外多多少少人正嚼尽了心思想爬进紫禁城,飞上枝头变凤凰,却不知宫苑深深,锁住的便是一生的欢愉和自由。来日,我又该归于何处,是否也要飞入哪个国度的宫苑成为高高在上的君王豢养的一只鸟?是否也要似韩萱一般迫于无奈与众人分享心头所爱?
然而一切,我没得选择。婚姻,对于一个国家的公主而言,无论如何都是皇恩浩荡,都是应该欣然接受,而由不得自己选择,由不得半分埋怨。
对于韩萱的提议,我只能默许。即便我再怎么不舍得她受苦,如何的怜惜她,我都必须承认这样做的结果对于她是好的。她会成为一代贤后,会温柔大度,最终会隐藏起自己的所有喜乐,成为一个贤良淑德的木偶。
而我唯一能做的,也只有沉默的允许和支持。
于我于她,何其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