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结局篇(二)
作者:绿柳新妆      更新:2021-07-15 09:25      字数:5526
  谁能笑看花开花落,谁能执手红尘两望,两情相悦,生死鸳盟,她所想要的温度只有这么多而已。
  他在长长的吸气,唇色淡如薄锦,掌中的温度一点一点冰凉,斜飞的凤眸似窗外的暮霭,一般苍凉哀婉。
  相处了这般久,她本以为已经看明白,却还是堪不破。他分明是凉薄的,血竟然也可以这般热。
  用手蘸了温热的血,描抹上他的唇,暗淡的唇色染上绯,妖异的美。
  他本就是这样的男子,世上的真心与他不过是利用与被利用五字。为何这般执念,为何如此逼迫?
  为何,为何……
  胸口发紧,分明有什么东西长久沉寂之后又蠢蠢欲动。
  指尖一痛,他蓦地张口咬住她的手指,似是发了狠,有尖锐的痛楚。
  皇甫觉喘了口气,微阖的眼睑强又睁开。数月筹谋,连夜不寐,又遭重创,身体已到极限。这般孤注一掷,他已是退无可退。
  燕脂能安稳呆在他的身旁,不是因为原谅或是遗忘。她心知必死,才愿意放下。
  只是他不愿意放手,他要她活。事到如今,他才发现,无论如何都割舍不下。
  他的瞳孔在慢慢涣散,牙关依旧紧咬。望着他,燕脂突然勾了勾唇角,抚上他强睁的眼皮,又轻轻叹了口气,“你这般欺我,不过是仗着我……”的爱。
  最后两个字,太轻,太淡,仿佛水泽山沼的幻影,他没有听到。她的妥协是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他的意志,拖入黑暗。
  昏睡沉沉,再醒来时,已是日薄西山。
  几层帘幔,几重阴影,却掩不住肌容胜雪,人美如玉。
  燕脂侧坐桌旁,以手支頷,衣衫自膝下逶迤开来,有暗暗流转的光。
  他几乎是贪婪的看着她,她却没有看他,她的全部心神都放在面前的白玉冰雕上。
  冰雕鸟喙凤冠,三足长尾,透明的躯壳中,流转着炙热的焰光,它昂首朝天,虽是死物,却有高傲霸气,扑面而来。
  燕脂的神情有几番痴意,慢慢伸出手去。皇甫觉急急喝道:“别碰!”起身太快,忍不住低哼一声。
  等燕脂过来扶住他,皇甫觉半倚在她身上,兀自皱眉,“那是千年玄冰,怎么能轻易去碰?”
  燕脂默然不语,绷带里又有血渍了出来,探了探他的脉,重新上了药,方淡淡开口,“先前伤了头部,此番损及肺腑,你便是底子再好,也有熬空的时候。再不爱惜,大罗金仙也摸奈何。”
  皇甫觉放懒了神色,用鼻音轻轻的嗯了声,“有你看着我,我自然会爱惜。”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眼窝陷了下去,脸颊上有新生的胡髭,是憔悴的,却别有一番清俊。不是第一次看他伤痛,此次却分外难熬。
  是因为,这伤害是她亲手造成的吗?
  “三足金乌只偶见典献,你如何寻得到?”
  如何?举国之力,倾国之兵。
  皇甫觉拉着她的手轻轻一吻,含笑说道:“上天怜我一片情深,不忍我伤心难过,特地送我这份大机缘。”
  他半合着眼,笑语晏晏,眉宇间淡然自若,不去看她,侧头向她的腹部,轻声道:“宝贝儿,爹爹昨日吓了你,爹爹不对,你不要扰你娘。等你出来,爹爹向你赔礼。”
  她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半晌反握住他的手,指尖微凉,他不动声色的紧握着。
  分不清心中是苦是涩,百感交集终化一叹。
  罢了,罢了。
  以雪域底蕴之深,以师父之能,尚且未能寻到三足金乌半分讯息。他下了多少工夫,她如何不能猜到。
  她本不是怯懦之人,既已如此羁绊,缘何不敢重来。
  燕脂握着他的手放到腹部,轻轻开口,“三足金乌已被冰封,火灵虽在,功效却不知还剩几分,它又是传说之物,未有入药先例,它的用法,我尚未参透。皇甫觉,我应你勉力一试。只是……我的确只有三分把握。”
  皇甫觉将她揽近,凤眸直望进她的眼底,声音轻却坚定,“我便与卿一起赌这三分。”
  燕脂默然,半晌才言,“好。你发誓,无论后事如何,必会善待我儿。”
  皇甫觉眨眨眼,颇有几分委屈,“我若不吓吓你,你怎么会从壳里出来?”
  “……发誓。”
  “朕,皇甫觉,皇甫家第二十八世孙,现以祖宗江山立誓:必善待燕脂母子……”
  “善待我儿!”
  “……坏燕脂……”
  燕脂的身子一天一天笨重,气色却是一天一天好转。几乎整个太医署都搬到了九洲清宴殿附近的藕香汀榭,随着燕脂指挥,呕心沥血的研究三足金乌。皇甫觉只在床上呆了三天,便又重回前朝处理政务,九洲清宴殿又恢复了平日的安宁。
  颇为费力的从床上起身,燕脂皱眉看着肿胀的双腿。
  玲珑跪在地上,抱着她的双足慢慢按揉,笑道:“嬷嬷们说了,快足月的妇人都是这样的。皇上寻来的真是奇药,奴婢看着娘娘的气色是越来越好了。”
  燕脂等酸麻过去,套上丝履,慢慢踱了两步。午睡并不安稳,胎动的厉害,心里便有些烦躁,“皇上来过吗?”
  玲珑一边拧了帕子,伺候她净面,一边答道:“皇上午时来过,怕扰着娘娘午休,只悄悄坐了会儿。”
  焚了香,净手弹了曲清平调,窗外蕉叶重重,一对莺儿啾啾鸣鸣,跳来跳去的为彼此啄着羽毛,活泼的身影映在烟霞色的窗纱上。燕脂静静瞅了半刻,唇角微微勾起。
  “传个口谕,让嫂嫂进宫一趟吧。”
  爹娘终于起身返京了,侯府被查封一次,府中下人大多被遣散,她在宫中,很多事有心无力,还是要拜托嫂嫂的好。
  娘亲终于要回来了,忐忑的心思稍定,免不了生出几分委屈。生产在即,总希望有至亲陪在身边。
  玲珑系玄色如意丝绦的动作微微一滞,随即若无其事的开口,“蒋大人病了,长宁侯夫人回家侍疾,况且,她又是新妇,侯爷和夫人的喜好恐怕还摸不清楚。娘娘若是不放心,奴婢明日便回府看看。”
  “病了?”燕脂微一皱眉,“可是严重?为什么不早告知我?”
  “前日小侯爷打发人过来送东西,略略提了几句,说是陈年宿疾,不打紧的。若不是娘娘问,奴婢可就忘了。”
  燕脂想了想,“派人送些药材,带那太医的药方回来。”是哥哥的岳丈,也算家里人,顿了顿,“禀了皇上,明儿我同你一道回去。”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也不知是否还能有机会在家中一叙天伦。
  玲珑慌忙笑道:“娘娘,您当可怜奴婢吧。您若是去了,皇上必定是要跟着的,这一家子的人忙着伺候还来不及,奴婢们哪里还能干活。”
  皇甫觉回来时,燕脂斜倚在贵妃榻上,径自摆弄着手中的九连环,连头都未抬一下。
  皇甫觉换了外衫,凑到她近前瞅了瞅,笑道:“好端端的怎么变天了?”说完挤到她身旁坐下,敲敲她的肚皮,“臭小子,是不是你惹你娘了?”
  燕脂冷着脸一把把他的手拍下,“它听不得见不得,是个聋的盲的,哪里能惹了你?”
  皇甫觉闻言一怔,眯了眯眼,缓缓将殿内诸人扫了一眼,冷厉一现,复又低下头笑道:“嗯,我想想,不是小的惹的祸,那便是老的。没有新妃子,没有看美人,没有喝酒,可是嫌我今天回来的晚了?”
  燕脂将手中的九连环向他身上一掷,“不用你满口胡话来哄人,通知内务府安排仪仗,明日我要出宫。”
  皇甫觉笑着揽了她,“燕脂嫌闷了,后天燕候、夫人便到了,我们在宫中设宴,留夫人在宫中住下可好?”
  燕脂眉一挑,还未开口,皇甫觉抱着她摇一摇,央求道:“好娘娘,你饶了我们爷俩吧。咱就在这宫里玩成不成?我陪你弹琴看戏,唱曲猜拳玩骰子,成不成?”
  燕脂心中本来微怒,自她重新回宫,他便将九洲清宴殿防的铁桶一般,无论外面掀了多大浪,到了九洲清宴殿都是和风细雨。她也知道自己的身子,确实是静养为上。只是他防的太过,连家里的消息不好的都不肯透露她分毫。他放□段,撒娇痴缠,渐渐的便捱不住了,面上微赧,在他腰上暗暗掐了一把,啐一口,“还有没有至尊的样儿?”
  皇甫觉飞快的在她颊上一亲,夸张的一抹额头,“可算是雨过天晴。”起身拉她下榻,“今儿被李志清拉着听了半天圣人齐家治国之道,晚膳还没用,可是饿坏了,还有什么好吃的?”
  燕脂的小厨房终日不歇火,很快便整治好一桌饭菜。皇甫觉攥着她的手不放,只用一手大口吃饭。
  他受伤时日还不多,饮食仍以滋补为主。燕脂见他吃的急,皱皱眉,亲手与他布菜,“慢一点。”
  皇甫觉紧一紧手,向她笑一笑,“晚上约见了裴冢卿和孟世凡,不要等我,早点睡。明儿传南戏班子给你解闷。”
  他眼下仍有淡青色,目光深处有隐藏的很好的倦意。燕脂心中酸涩,他肩上担着九州社稷,她终不忍再让他多添烦恼,微微点头。
  皇甫觉望着她,凤眸蕴藉着一片柔光,“乖燕脂。”
  皇甫觉等她歇下方才离开。
  临走时,皇甫觉在她唇上深深一吻,唇间清冽的香气混着微甜的安息香,气息紊乱。他细碎的吻落在她绯红的颊畔,流转的眼波,喃喃道:“真不想走。”
  燕脂的手从他额间滑下,眼睛里有细细的柔光,轻轻开口,“明早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皇甫觉深深望着她,脸颊在她手心摩挲,“好,你早点睡。”
  步履极轻,渐去渐远。
  意识在这儿帐设芙蓉锦绣红烛中渐渐模糊,明儿再说吧,她想。她不是囚在笼中的金丝雀,也不是冷情冷性的泥人,他不能这样护着她一辈子。
  这样的爱,便近于囚。只有坦诚,方能长久。
  她当时如此想。
  后来呢……流年已过,暗香凋零,心在磐石下挣扎辗转,方知自己的天真无知。
  帝王之意,杳然无测:帝王之心,遥不可及:帝王之欲,万壑难平。
  上苑流云浦果然搭了戏台,碧荷擎举,暗香浮动中,一缕笛音吹得如泣如诉。台上人放软了身段,眼神柔似水波,口中一段南音缠绵悱恻。
  醉花阴里横短榻,紫俏风流,掩不去天然一段媚骨。阳光漏过凤尾桐,偶然跳过燕脂的眼,她微微眯了一下,神情舒适惬意。斜倚在榻上,宽大的纱衣下,□着一双玉足,即使怀胎九月,依旧清极艳极,只举手投足中多了刻骨的温柔。
  恬嫔的座位落后燕脂稍许,在右侧的死角,打量燕脂的眼神肆无忌惮。红颜祸国,一笑倾城,真真不是古书中杜撰的。恬嫔微笑着,端起茶杯,悠悠然的想,只是不知,这美人,是否也终是薄命。
  戏台之上那伶人一双水袖正翻到妙处,漫漫卷卷,抖落一朵青莲,折腰下弯,青丝委地,口中余音却依旧柔媚清亮,如一缕情思将人心慢慢缠绕。
  燕脂突然侧过身来,看着恬嫔明显一怔,她的面色依然不改,瞳眸清清幽幽,笑道:“姐姐不爱这戏?”
  恬嫔忙忙喝了一口茶,抿着唇说:“皇上巴巴的替娘娘寻来的,南戏里顶顶有名的角儿,唱的自然极好,只是臣妾却不爱这文戏。”
  燕脂只手托腮,眸子望她半晌,只看得恬嫔面上微慌,借着打量自己避开她的目光,“娘娘这样看臣妾,可是臣妾哪里不妥?”
  燕脂的目光中颇有些意味深长,“不,你很好。这些年也多亏了你。说来这些年宫里也只剩了你一个老人儿,你若是有什么要求,皇上和我必是不会拒绝的。”
  恬嫔微一愣,随即噗嗤一声笑了,“臣妾这些年经的也不少了,就想这样清清静静的过日子,不敢再有奢求。”
  燕脂望着她,眼中的笑意一点一点加深,又一点一点暗淡。将目光转向不远处灼灼夺目的凤凰花,似是凝固了,半晌才得一叹,“似这般姹紫嫣红开遍,顷刻间便会雨打风吹遍,终是花事太短。”
  恬嫔微笑着听着,手中的茶微微一动,一点两点的水渍浸在了紫烟罗千面绣的衣袖间。
  燕脂心中对恬嫔的确有提防之念。
  皇甫觉曾告诉她,恬嫔是后宫中她可信的棋子。不是他的人,但与皇甫钰有牵绊。他留了恬嫔在宫中,起初是监视群妃,后来便是为她做了挡箭牌。
  她自是信任皇甫觉,只是时至今日,她对人之时,下意识便有几分保留。今日是第一次她踏出踏出九洲清宴殿没有皇甫觉的陪伴,几乎是他刚刚落座,海桂便附耳几句,他面色不虞。在他尚在犹豫的时候,她便开了口。
  “去忙你的,我有这许多人陪。你若是不在,大家都还清净点。”
  他当时的笑未达眼底,却没有坚持。嘱咐了几句,便起身走了。若不是极端棘手的事,他断不会这样。只是棘手的事时机偏偏这样巧,她心里便有了几分疑惑。
  恬嫔今日的神色也不太对。
  她开口时存了几分试探,也确有为她做主的意思。她若留在后宫,最好的结局不过是默默无闻的湮没,双十年华,对于女人来说,就像那开到极盛的花,马上便是凋零落地,委身泥土。只是,她分明有了犹豫,却还是敷衍了过去。
  有所图还不为所动,她当时便想,利诱的还不够大。只是没想到她想要的果然是她给不起的。
  恬嫔紧贴在她身后,玉指纤纤正虚虚按在她的气穴,声音略略慌张,“娘娘,臣妾先陪您回宫。”
  燕脂慢慢侧过身,望进她诈做慌乱却幽黑一片的眼底,突然伸手握住她放在腰侧的手,冰凉滑腻。淡淡开口,“恬嫔的胆子太小,手千万要稳,莫要伤了本宫的皇儿。”
  恬嫔脸色极白,手上却是紧了紧,声音尚算镇定,“娘娘不慌,皇子绝对不会有事。”
  真是一场大乱。
  《紫钗记》唱到妙处,青衣手里牵出来粉琢玉砌的小孩子起手作势一板一眼,唱腔中犹有几分稚气。燕脂初见愕然,马上笑了出来,抬手招移月,“天佑怎么在这儿?”
  太后逼宫,皇甫放临阵倒戈,皇甫觉清醒后就把天佑放出了宫,但却驳了皇甫放回北疆的折子,留他在京。算起来,她也有很长时间没有见这个小人儿了。
  移月也是很惊讶,笑道:“想必是皇上给娘娘的惊喜。”
  惊是够了,喜却未必。
  青衣眼神绻眷,口中爱怜的唤着天佑“儿啦——”,声还未落,甫上台扮作丫鬟的伶人猛地一窜,将青衣撞飞,一掌便向天佑的天灵盖拍下。
  与此同时,燕脂身旁一缕残影晃出,半空中灰衣一现,凝气成刃,劈向小丫鬟的后背。小丫鬟凌空一扭,变掌为削,直直劈在天佑腰间。
  小小孩童的身子被狠狠地掼向三丈外的一人高的玲珑石。
  内监中暴起两道身形,一人扫出一掌,使得天佑直直撞向山石的身形一偏,另一人就地一滚,抢先在落地前抱住了他。半空中两条身影已是噼里啪啦的交起手。
  这时燕脂一声惊呼才刚刚出口,“天佑——”她抓了移月的手,指尖忍不住颤,“快,扶我过去!”
  她身旁早就白了脸的宫人太监齐齐跪下,泣道:“主子不可。”
  移月也屈了膝,乞求道:“娘娘身子贵重,不能轻涉险地。奴婢恳请娘娘回宫。”
  燕脂沉了脸,“住口!谁要拦本宫——”那边两名内监飞快的交换了一下眼色,一人抱了天佑径自离去,一人跪下朝燕脂磕了个头,道:“恭请娘娘回宫。”
  他们早得皇上口谕,有临事专断之权,一切以皇后娘娘的安危为先。
  燕脂紧抿着唇,脸色极为难看,盯了他半晌,才冷冷开口,“本宫就将此地事宜交付与你,务必要保住世子,将贼子拿下。”紧紧一握移月的手,“世子身边定无合适之人照看,你且带人跟去。”
  刺杀一事极为蹊跷,只是天佑还是个孩子,她无论如何也得保住他。
  移月一踌躇,见燕脂坚决,只得招手几人,匆匆离去。
  恬嫔便上前一步,挨她极近,“娘娘,尨胎要紧,此地险恶,臣妾陪您回宫吧。”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哈,我胡汉三终于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