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0章 极夜(番外三)
作者:叶君迁      更新:2021-08-02 23:23      字数:19008
  这是人间极北的茫茫雪原。
  自上古时期始,这里就被笼罩在变幻莫测的极光下,形成了个炫目诡谲的极光结界。在人间修真界中流传了多年的传说中,此处蕴藏着地界仅存不多的混沌之力,若有缘闯入,在此闭关修炼,必比在人间其他地界更容易得道大成。
  然而这被唤作“冥夜之丘”的地界,千万年来仿佛藏在极夜之中,极昼时根本无影无踪,即便是地界最初的主人——各大妖族,也并不清楚这里到底是否有主、又到底藏了怎么样的力量,说不清是福是祸。
  更何况,这世上的妖族大多都已习惯了藏身在极南妖境里,一旦碰到危难,还有族众甚至长老们相助,实在惬意得很,又何必特意来和这么个莫测高深的陌生地界较劲?
  然而最近的两、三年光景,极光笼罩下的这片雪原却常常有妖族到访,现身后不久便又消失无踪,未来得及在这风雪肆虐的极地留下些微痕迹。
  这一天,暴风雪堪堪路过,随时变色的光冕仍在天际扭曲变幻,远处便已有个三分人形、七分野兽轮廓的身影逆着风雪,一步一步地往更广阔平静的角落里走来。
  他时不时停住脚步、往后不耐烦地瞧上几眼,风雪太大,他的怒吼也只化作刺耳的风声,催着后面的同伴赶紧跟上来。
  数丈开外,跟着个和他身形相似的另一个怪物,走得比他慢了许多。不比走在前面同伴的双手空空,这怪物手里拖着个沉重的“包袱”,竟是个长发无遮的人族男子,后者死尸般在冰面上被强行拖了过来,身上披的那件月白色长衫上染了触目惊心的数十道血迹,又碎裂得不成样子,也不知一路上碾过了多少棱角锋利的冰岩。
  可他偏偏是这一行三人中最安静的那个,即便是被拖拽得手骨尽碎,也未发出半点响动。
  就连他长发下的皮肉,也被这寒冷凛冽的雪原裹上了层毫无温度的凄灰色,仿佛死了许久。
  即使在人族里,这“死尸”的体形也算不上强壮,但毕竟是个身形修长的成年男子,被那怪物这么硬生生地一路拖了过来,也避免不了在冰面上发出让人酸倒牙根的摩擦声。
  他们显然不熟悉这极北雪原的地势,漫无目的地摸索了许久,直到此时才终于走到了个风雪稍稍小些的角落里。
  走在前面的怪物停住了脚步,嫌恶地晃了晃脑袋,将堵塞在满面毛发中的雪屑甩了出去,继而警觉地环顾四周,在认定附近并没有其他活物后,才再次回过身来,却恰好看到同伴粗鲁地一扯手,连那“死尸”拽过了一堆散乱的冰岩。
  眼看“死尸”的脑袋都几乎歪到了后背去,同伴却仍浑然不觉地往前强行胡乱拖了几步,他不禁皱了皱眉:“你就这么拖着,也不怕把他恁死。”
  跟在后头的怪物呆了呆,顺手就把“猎物”随随便便往冰原上一扔,那人族的男子依旧全无挣扎之态,就这么以可怜的怪异姿态蜷在了冰渣碎石之间。
  那怪物不敢高声反驳兄长,只嘿嘿讪笑了一声,嘟囔着回了句:“他好歹是名列裂苍崖青玉榜上的一位,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死了……”
  语音未落之际,他已颇为心虚地仰起头来,想学着兄长那样、打量这还是头一次来的极地雪原,却被那连梦中都未见过的绚烂光带迷乱了双目,赶紧低下了头,不敢再多望苍穹一眼。
  然而脚下的冰层更透着股让他不安的浓重青色,又隐隐映照着天际的极光,像是有无数的七彩鱼儿在冰下胡乱穿梭,却随时随地都能冲破冰层,咬破他的咽喉。
  这平静到极致的景象让他喉咙发紧,恨不得转身奔回方才的肆虐风雪里去。
  他缩了缩脖颈,干笑着想要遮掩自己的胆怯:“这里就是冥夜之丘?为什么老山参要把弟兄们困到这种鬼地方来?”
  那在前面带路的怪物闻言冷哼了一声。他比同伴的身形更加宽阔,倒与深山里的黑熊有七分相像,虽然是头一次到达这不知藏着什么的神秘地界,也不见他神色紧张。
  “……不管这是个什么鬼地方,只要我们手里有隐墨师在,老山参总要亲自出来看看的。”
  这怪物阴恻恻地咧了嘴,随手捏碎了块从身旁高崖上滚落下来、差点砸到他的雹子,像是这地界不管有多么厉害的“东道主”出现,都逃不过他这双肉掌。
  踏入这片极地雪原后,他连障眼的术法都懒得继续维持,面目眉眼慢慢地显出了本相,漆黑的毛发此时已再次覆盖了他满脸满身,几乎褪尽了人形,这一笑,愈显狰狞。
  “就算她藏着不肯出来,咱们也可以干脆带着隐墨师走……虽然不一定比得上那个老不死山参的分量,但说不定直接拿这小子,也能把百里青虹骗下来。”
  三年前金陵暗市重开,偃息岩将长白山那位万年参王作为赌注,扬言要与人间修真界各路势力豪赌一场,看看谁能搏得这将百里青虹再次骗下地界的筹码。
  这场赌千准备了许久,足以让各大妖族、乃至九山七洞三泉中的不少门下子弟都动了心。短短半月间,人间修真界中竟有不下千数的生灵齐赴金陵城,只等着偃息岩门下那位入世多年的弟子范门当家来招呼他们,试试他们的……“赌运”。
  等到那一天的日落辰光,金陵城里的血腥气便几乎碰到了苍穹顶——赶赴这场赌千的一众生灵,不管是妖是人、是魔是怪,皆心照不宣地在这本就“荤腥不忌”的赌局中出了千。
  比起红尘坊间的千门把戏,修真界众生的“千术”要简单得多……更粗暴得多。
  不到六个时辰,金陵一百七十四处的赌局便都有了结果——明里暗里的灵力交锋,让这些临时的“赌徒”们都红了眼,到了后来,已根本不管到底在赌些什么,开始胡乱动起手来,几近疯癫地只管让对手们倒下去,哪怕能够少了一位与自己争抢的,也是好的。
  范家派来“看管”赌局的伙计们则在稍稍劝慰了几句后,全都乖觉地退到了一旁。他们不过是最最平常的凡胎,能力所限,根本无法如开盘时提到的那般,确保这场赌千……“点到为止”。
  等到这一百七十四处的赌局皆尽结束,赶来金陵的修真界众生已然伤亡惨重,甚至有那么几位当场元气溃散,连命魂都快保不住了。
  毕竟,谁都不肯将这唯一的万年参王让给旁人。
  孤月未起之际,金陵城各处已安静若死,不复数个时辰前的“热闹非凡”。事实上,最终仅有十二位“客人”进了金陵汲月楼,成了最后两盘赌千的座上宾。
  败下阵来的生灵们恨恨之余,都开始怀疑起这场豪赌的“公平”来——偃息岩的范丫头是人间修真界中出了名的精鬼算计,尽管多年来赌运奇差,但这次既然是她亲手安排下的赌局,当然是向着她师门偃息岩的,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把到手的参王让出来?
  然而他们心怀鬼胎的同时,也不敢忘了金陵城上空站着的那位一直藏身于幔帘黑袍下的巨影——不世出的瑞兽黑虎,百年来都守在范家未曾远离,似乎认定了范门当家是他的主人。
  他们这些千里迢迢赶来金陵的赌徒们,若早早联手也就罢了,此时却已成了被血污浸染的一盘散沙,倘若公然和偃息岩与黑虎撕破脸,又有几分胜算?
  这份愤恨与不甘支撑着他们,一个一个地又在那夜聚拢回了汲月楼附近,只等着见见这盘赌千的最终赢家。
  若果真还是偃息岩赢了回去,他们尚能静待时机,再次搅乱金陵,哪怕没办法把参王抢到手……也要让范家的丫头付出代价。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那一夜的汲月楼灯火通明,并未发生什么不可收拾的变故来。在实则短暂、听起来却如永世般漫长的一阵尖嘶与风雷声过去后,万年参王的去向便有了着落。
  她竟被那传说中玩心甚重、已数十年没有出手的一品赌庄两位庄主……赢去了。
  据说参王以“柳谦君”之名行走人间赌界时,就与一品赌庄交过手。但外界并不知他们之间输赢如何,更无从推断,这两位恐怕连百里青虹是什么都未必知晓的凡人老人家,到底为什么要在这时候赢走参王。
  然而这个问题到了那一夜的掌灯时分,已没有多少生灵在追究了。
  一品赌庄那辆状若屋宅的马车离开汲月楼之前,金陵城里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另一件离奇之事——白日里参与赌千的生灵们,若非重伤不治,竟统统都消失了。
  这场豪赌事关百里青虹,不论出身妖族、亦或来自九山七洞三泉的生灵若动了来抢参王的念头,怎么都不敢轻易宣之于口,于是十之八九的生灵此次是孤身赶来金陵,既是为了暂且保住自身,也因不愿与旁人分享。
  但其中也有那么一小簇,是与打着同样算盘的“挚友亲朋”一起来的。短短数刻光阴,这些生灵就毫无声息地骤然遁去了踪迹,更连句话都没留下,像是从未存在于这世上,当然让没有亲身参与赌局的同伴们惶惶不安起来。
  这些同伴们暗中找遍了整座金陵城,还是没有寻到半点踪迹,怒极茫然之下,却发现那一夜的金陵城门口,化身为“柳谦君”的万年参王竟好端端地站在月光下,神色悠然,与范门当家聊着什么,全然没有阶下囚的狼狈模样。
  他们这才恍然——上当了!
  这场赌千根本是偃息岩与万年参王联手布下的一个局——请君入瓮,为的是让他们自己乖乖送上门来!
  这趟不但没能带回参王,还差点把自己都赔上了。
  那夜仍逗留在金陵城中的寥寥漏网之鱼,侥幸着作如是想。
  但初进金陵城时的那把贪念之火仍然摇晃着一星半点的赤色,怎么都不肯彻底湮灭,烧得他们不肯就此乖乖退去。
  绝对不能空手而归——骗不来百里青虹,赢不到长白山参王,到头来还丢了自家弟兄……就这么回去,怎么甘心?
  在这世上跋扈惯了、凶煞惯了、欺负弱小惯了的他们,拿出了这辈子攒下的所有慎重,小心翼翼地靠近了城门口,这时候若不幸地碰到了以往的死仇同样怯怯地凑到身边来,他们也只能闪烁着眼神,心照不宣地沉默敛息,尴尬地结伴同行,往此时仍站在月光下的柳谦君再挪近一点。
  参王似乎也疲惫得很,亦或是对这场赌千的结果十分满意,只神色恍惚地在城中大道上缓缓踱步,并没有注意到他们的靠近。
  他们渐渐胆大起来,甚至有那么几位接连抛出了并不扎眼的术法,将身侧四周所有活物的声息都强行按下去了。
  终于,离得最近的四位得了逞,惊喜万分地听到了范门当家正替他们问出了此刻最关心的一句话。
  参王像是被问得烦了,在将要迈出金陵城门口之际,终于停住了脚步,向老友交代了那个将“囚徒”们带去的地界之名。
  冥夜之丘。
  这是什么地方?
  他们不得而知,但这地界若果真是弟兄们将被带去的凶险之地,他们无论如何也得赶过去!
  至于赶过去之后,到底能做些什么……他们不得而知。
  参王既然已经与偃息岩联手骗了他们,恐怕九山七洞三泉也早对这老不死有所忌惮,即便尚未暗中相助,也绝不会容他们这些漏网之鱼像从前那样在地界各处随便乱闯。
  若是这十九个山门联手为难他们,那恐怕在找到冥夜之丘前,他们自己就得赔上性命,压根救不回已经被困的同伴……更再无可能,将百里青虹骗下地界了。
  这些侥幸脱逃的生灵们且惧且惊,竟渐渐聚在了一处,商量着、谋划着,遗憾于之前的托大与忌惮。从前的彼此敌视,在眼下这境况里显得再无用不过——仅凭自身的微末力量,什么时候才能把百里青虹给骗下来?
  这一次的遭难,似乎成就了这些生灵的结盟会晤。
  其中甚至有六方贾几位老板麾下的心腹。此次为了救回主子,这些昔年高傲的精怪们也豁了出去,不惜将六方贾曾经收集的消息统统倒了出来,让眼下的境况愈发明晰。
  太湖渊牢破碎后区区数天,人间北方的一处山脉顶上骤现了道虹霞,灿烂明耀,遮蔽了晨间原本的天光,浩浩蔓延达百里之遥,浑不似人间景象。
  地界各方为之震撼,不约而同地猜到了这长虹的来处——百里青虹通道,怕是重开了。
  等到各方生灵赶到如意镇附近的山脉里,却只远远地在山神结界外闻到了那个招惹不得的犼族幼子的味道。他们在山城外想尽办法窥探数月之久,才终于确定,百里青虹果然早就归去上界,就连藏身于这小小山城不知多少年的隐墨师和万年参王,都已离开了。
  尽管仍然不知冥夜之丘藏在极北何处,也不知这地方藏着多少凶险,但只要找到参王或隐墨师,就能把在金陵失落的同伴们尽数救出来。
  然而这两位本就是出了名的神龙见首不见尾,昔年先后陡然从人间消失不见,此后便是销声匿迹,避开了各方势力的探寻,出乎所有生灵意料地,悄悄躲到了如意镇这种凡人山城里来。
  他们又该从何寻起?
  参王下一次出现,已是数年之后了——她以“赌注”的身份出现在了金陵城的赌局中,骗得修真界与妖界众生不知所以,更“顺手”带走了不少原本能掌控大局的仇敌。
  但也仅是那短短一天,随着一品赌庄那辆屋宅般的庞大马车消失在苏州城外,参王就再一次隐去了踪迹,恍若从未存在于这世上。
  相比之下,反倒是隐墨师更随意逍遥些。殷孤光离开如意镇后,便又恢复了他从前的飘忽来去,偶尔现身于人间各处的恩怨纠缠中,顷刻间又遁走不见,任性得一如既往。
  这个明晃晃的诱饵,像是在等着他们去抓。
  失去了主心骨的残存生灵们迅速定下了这简单粗暴的计划,当即四散而去——只等着谁先找到殷孤光,追问出冥夜之丘的确定方位,待那时便可群雄啸聚,毁了那“囚笼”。
  顺便……再将隐墨师和万年参王都抓回来。
  他兄弟二人当然也在这个队伍里。
  他兄弟本是四人,却非同胞,两百年前皆被自家族群所不容、先后被驱逐出了极南妖境,意气相投,干脆结成了异族兄弟,在地界云游逍遥,偶尔碰上某些看不起他们的妖族,还能结兄弟四人的不同妖力,将对头折腾个半死不活。
  金陵这一场豪赌,老二和老三自负于常年在赌界里行走,反而中了参王的道,折了进去。他们俩则因为忌惮黑虎,从一开始就等在金陵城外接应,不敢踏足城内,没想到最后等回来的,竟是两位兄弟已被掳去了冥夜之丘的消息。
  所幸这据说擅长障眼法、以幻术成名的隐墨师,竟比想象中要好找得多。
  三年的遍寻无果之后,他兄弟二人冷静之余、决定另辟蹊径,将这无聊的累活“交”给了人手更足的其他同伴,只等着渔翁得利。果然不久之后,就偷偷跟在獒族后面,终于在浙东的一处峡谷中,找到了彼时已如惊弓之鸟的殷孤光。
  预料中的那场恶战并没有来临——以障眼法为主的幻术果然轻飘飘得很,殷孤光沿路上被獒族十数强者围攻,修为大损,连从前在修真界中成名的幻世星流都使不出来了,只能凭借着不堪一击的微末幻术、在深谷里东躲西藏地熬过了四天,哪里拼得过他兄弟的气力与剧毒?
  他们嗤笑于对手在人间修真界的“威名”,更不屑于九山七洞三泉对这位根本不堪一击的脆弱人族之看重。干脆利落地将隐墨师的灵台尽封后,他们确认没有其他“同伴”缀在附近,就这么拖着这到手的猎物,一路往极北雪原径直赶了过来。
  只等着那些抱着同样心思的新“同伴”们齐聚此地,便可动手了。
  他们千真万确地将隐墨师带到了这片雪原,不管是从谁的手里抢过来,如今都是头一份的功劳,谁都不能否认。
  “大哥,他们可一个都没到……咱们要等到什么时候去?”当了一路苦力的怪物眺望四周,神色焦急。
  变幻莫测的极光映照下,这片极北雪原像是个存在于诅咒中的虚境,许久都见不到半点活物的影子,让他不由得有些害怕。
  他不像大哥那样有恃无恐,此刻仍然拼命地维持着人形,唯有满口的利齿恢复了本相,在满穹如梦似幻的极光下瑟瑟地磨着牙。
  尽管是为了兄弟的生死而来,可他们习惯了要在这种交易中占得先机,于是沿路上不知甩掉了、躲过了多少本该是“同伴”的妖族或人族生灵,只为了先一步到达冥夜之丘——若他兄弟二人能抢在最前头,将被参王拘走的“囚徒”们统统救出来,其他生灵且不论,仅仅是六方贾的那几位老板……也不得不欠他们一个天大的人情。
  他们岂不是会成了这场“祸事”中最大的赢家?
  他们这么盘算着、谋划着,自以为会得了一切。可在踏进雪原之前,他还是瑟瑟发抖地求了大哥答应,按照最初的约定那样,以六方贾的言灵之术向各路的“同伴”们传了消息。
  老参王既然能在金陵城里算计了那么多精明诡谲的生灵,将他们尽数掳来了这片雪原,想必早就在此地布下了什么陷阱,不论如何,都绝非他兄弟二人能应付的。
  至少……能骗来几个垫背也好。
  大哥嗤之以鼻于他的谨慎,却也未拦着他。
  然而他们好端端地带着隐墨师到达了这片雪原,甚至在风雪中摸索了数天之久,不但未见任何像样的陷阱或结界,更连半点活物的灵力都未察觉到,像是走入了片荒芜的死境。
  本该前来接应的同伴们也仿佛迷失在了这片被极光覆盖的苍穹下,至今未与他们照面。
  宛若黑熊的怪物闻言咧了咧嘴,倒全无半点兄弟的不安:“他们不敢来,这份救命之恩就顺理成章地落在我们两兄弟身上,少来几个更好。”
  后者缩了缩脖颈,怀疑地望了眼在冰面上蜷缩成一团死肉般的殷孤光:“可咱们手上就他一个,真的能把二哥和三哥都换出来?”
  这话刚出口,他就后悔起来。果不其然,一直在观察附近崖壁是否藏着任何蹊跷的大哥回过身来,冲着他冷笑连连,满面的漆黑毛发在风雪中恨恨地发着抖,像是随时都可以一爪拍得他血肉模糊:“这世上的隐墨师就这么一个,要当真一个换一个,这生意实在太不划算了,除了老二和老三,不是还有那么多块肥肉一起藏在这鬼地界吗……”
  金陵城的那盘赌千变化太快,快得让不少独来独往的生灵把自己送上了门去仍不自知,快得连六方贾那几位老板也陷落其中。这几位习惯了隐藏在暗里、根本无法在人间修真界中抛头露面的幕后生灵,如今也已落到了任人宰割的局面中,全无自保之力,若他们兄弟处置得宜,说不定……能顺势将那扑卖之地就此收入囊中。
  昔年的极南妖境不肯给他们容身之所,倘若能在人间界谋得这样一处将众生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天地,也着实不错。
  可这一切都着落在他们找到那被唤作“冥夜之丘”的地界上,若再这么在雪原上茫茫然地寻不到半点线索,这数月来的辛苦又有什么用?
  宛若黑熊的怪物终于不耐烦起来,随手将从冰崖上掰下来的大块雪渣往后一砸,示意兄弟赶紧做该做的事:“这鬼地方该怎么进?把他叫起来。”
  跟在后头的怪物听话地蹲下去,颇为用力地拍了拍“猎物”的脸,几乎要把后者的脑袋拍烂,才失望地停了手:“大哥,他昏过去了。”
  黑熊的神色愈发狰狞:“你不过咬了他一口,当时没给他解药?”
  仍然勉强维持着人形的怪物缩了缩脖颈,神色惶恐:“反正也是要拖过来的,给了解药不是更麻烦……”
  黑熊狠狠地吐了口气,三步并两步地冲上前来,一脚将成事不足的兄弟踢开,继而捏住了“死尸”的肩膀,将殷孤光从冰面上拽起来,拎到鼻下闻了许久,好不容易嗅到了对方仍有微弱的鼻息,这才一反手又把兄弟打了个踉跄,语声冷冽:“他就是个修炼障眼法的人族,看他在山里施术的那副样子,多半还是个野狐禅……那时被你我伤了灵台,如今又这么一路拖了过来,怎么可能扛得住你的毒?还不快救他!”
  被大哥这么一吓,还维持着五分人形的怪物不禁哭丧了脸——他从来管杀不管埋,利齿间的剧毒更是与生俱来,哪来的什么解药?
  他只好悻悻然地从兄长手里接过了殷孤光,架住了后者的双肩,聊胜于无地胡乱摇晃着这许久全无知觉、已近乎散架的阶下囚。
  人族的肉身太过轻巧,他不过随便一提,隐墨师就双脚离地、悬在了半空中。于是他就这么尴尬地拎着这副像是随时都会被揉成碎末的皮囊,颇为敷衍地随意摇晃着,想要顺势将几乎遮住了殷孤光上半张脸的额发撇开,好看看对方的脸色——要是死气已经泛到了阙顶,他就真的没有办法了。
  奇怪的是,他还未瞥见隐墨师的脸色,就觉得有股并不寻常的热力从“死尸”的肩窝里冲将上来。这热意来得太疾太猛,刺得他那已经被这极地风雪吹得僵冷的双掌都发起痒来。
  他的喉咙不自觉地有点发紧,却不敢当着兄长的面这么快就放弃了刚到手的任务,只好小心翼翼地回过头去,冲着黑熊模样的怪物呲了呲牙:“大哥……他烫得很,是不是快死了?”
  “这家伙弱成这样,怎么上的裂苍崖的青玉榜?”黑熊怪闻言果然也皱了眉,却因此愈发不耐烦起来,“快凿个冰洞出来,把他扔进去,运气好……还能救回来。”
  “运气不好呢?”
  “那你就去给他陪葬!”
  依旧维持着大半人形的怪物打了个寒噤,一边再次抓牢了殷孤光,一边开始用脚爪狠狠地刨起了脚下的冰面——他可不想陪着永远睡在这见鬼的雪原里!
  然而他的辛苦根本没来得及维持数息。
  “死尸”的身上愈发滚烫,不过眨眼间的功夫,就倏尔烫得过分,更胜烧红的铁块,几乎烧得他的掌心发出了焦味,吓得他再也顾不上其他,下意识地就将“死尸”甩了开去,甚至连双脚都有些不听控制起来、猛地往后蹿了数步,差点撞到了大哥。
  黑熊怪狠狠咧着满口的利齿,差点又要一爪子将败事有余的兄弟拍倒在冰面上之际,意外地听到了一个此时本不该响起的……“熟悉”声音。
  “不用麻烦了……”
  数十步开外,一路上都未曾睁开眼、动弹或呻吟半分的殷孤光正慢慢地从冰渣里爬起身来。
  漫天的极光颜色流转如幻梦,几乎花了人的眼,看什么都带着层朦朦胧胧的斑斓微芒。然而隐墨师就站在炫目的极光下,他的头发却渐渐泛起了什么艳丽色泽都掩盖不去的灰白之色,须臾间便蔓延到了发梢,直到彻底覆盖了他满头的无遮长发。
  隐墨师像是仍然吃痛无力,没法利索地站稳了身形,双足仍然屡屡打跌,身形弯曲,于是那诡异的灰白长发也屡屡扫到了他脚下并不平整的冰面,那原本能轻易扎破人族皮肉的碎冰竟“呲呲”地裂了开去,继而不可思议地闪过了一抹亮极的赤色,下一瞬便莫名地转为了焦黑,湮灭如飞灰。
  不过弹指之间,殷孤光脚下的那片冰层竟如火苗灼烧般化为了灰烬,就连那冰层下不知沉寂了多少年岁的寒湖,也像是被什么外力强行烧成了翻滚的沸水,“咕咕”地冒着泡。
  这是多么精纯的妖力!
  身下没了半点可倚靠的地方,“殷孤光”像是怕自己就此掉下去,忽地转动了腰身,如枯叶般在虚空中划过了道曲曲袅袅的轨迹,终于有气无力地站在了数丈开外的另一处冰面上。
  他嫌麻烦地抓起了自己的一把头发,看了几眼,继而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这才得空冲那将他重伤拖至此地、此时却已然目瞪口呆的两兄弟笑了笑:“啊……抱歉抱歉,这障眼法我还用得还不熟练,要是维持得久了点,就会变成这样,不当心便漏出来一点妖力……没伤到你们吧。”
  被骗了!
  被兄长的一肘子重重撞了下背脊,维持着人形的怪物才回过了神。前者显然也未明白过来,眼前这被他们封了灵台的阶下囚为何忽然生机盎然,但有一件事是当下再紧要不过的——
  “还不把他抓回来!”
  黑熊怪将兄弟往旁猛地一推,摆出了他们平日里最简单直接、为已绝不会有退路的猎物准备的截杀之势。
  “啊别过来别过来……”那人果然害怕似地往后退了退,话里的意思却让他兄弟二人的五脏几乎烧成了冲天烈焰,“你们俩都是妖族,离我越近,这团火会烧得更厉害,到时候这里全都化成了灰,那咱们可全都站不住脚了。”
  像是生怕对方会不把他的话当真,“隐墨师”竟还苦笑着缩了缩脖颈,颇为忌惮地指了指脚下的冰层:“我不会水,要是掉下去……会要了命的。”
  黑熊怪的喉间发出了低沉的闷吼,显然被气得动了真怒。他微微躬了腰身,背脊绷紧如生铁,毛发间的雪粒堪堪滚落的一瞬,这硬实庞大的身躯已狂风般往前席卷而去,尽管脚下难免打滑,也没拦住他气势汹汹地往“殷孤光”驻足之地冲杀过来。
  另一边,那勉强维持着人形的怪物仅犹豫了瞬息,便同样朝着殷孤光扑来。
  不过就是个会使障眼法的人族废物,就算身上藏着什么自救的随身宝贝,那样精纯的妖力也只能存在短短一瞬罢了。灵台被封,连那骗人的幻术都使不出来,接下来还不是任他兄弟说了算!
  “不信吗?”少年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眼看对头瞬息间就会将他虐杀于肉掌下,他竟依然不急不缓地抬起手来,冲着那怪物般的兄弟二人做了个看似毫无意义的手势,“要是它们全都跑来这边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啊。”
  他说得轻描淡写,语声也有气无力,于是这句“威胁”被雪原上的风势一带,便湮没在极远的苍穹角落深处,未落入对方的耳中。
  反正……那兄弟二人也什么都听不到了。
  少年抬起手来的同一瞬,他们的身形依旧以山岳崩塌之势往前猛冲而去,但喉底的怒吼声已被生生截断,就连四肢百骸都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
  仿佛有人扼住了他们的咽喉,与他们相依相伴多年、扎根在身魂深处的妖力竟全不听使唤,朝着与他们意识完全相反的方向尖啸着流动了起来,汇聚成河,冲撞着身体里的每一处关节,像是迫不及待地要离开他们这个主人!
  他们怒目圆睁,以千百年来身为主人的残存尊严,挣扎着抢回了一丝妖力,不惜遭受反噬,终于将自己从那只扼住他们咽喉的“手”中挣脱出来,却还是狠狠摔倒在冰面上,惊觉自己连爬起身来的气力都没有了。
  他们周身的妖力……他们苦苦修炼了千余年的身魂妖力,顷刻间就被对方取走了!
  是厌食族的“吞天咽地”吗?
  那该死的金鳞长老已经有六年未在人间现过半点踪迹了,又已是个身魂虚弱的废物,这当口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不对,不对……
  他们双双扭曲着身躯、在冰面上挣扎如无骨的虫豸,终于勉力抬起头来,瞪圆了一双眼望去,看到的是自己的妖力挣脱己身而出后,就在极光的映照下凝结成了两股宛若实物的烟雾,灵蛇般游过了虚空,钻入了对方的脚下。
  少年竟然还不屑地往旁侧跳开了去,那两股妖力钻入的位置——原本覆盖的冰面果然又在须臾间化成了焦灰。
  “好险好险……”少年低头望着自己的鞋靴,那上头已沾了几分湿气,让他嘟囔着皱了眉头。
  这人竟不是隐墨师!
  不错,少年也同样身形修长瘦削,满头长发无遮,身上披着那件月白墨边、此刻当然早已破碎不堪的长衫,一如传说中,隐墨师躲进如意镇后的化身模样。
  然而此刻仰首就近望去,两个怪物才惊觉自己一路而来竟中了对方的障眼法而不自知——这现出真实面目后的陌生少年,看起来比殷孤光要更年轻,身骨更明显单薄得多,月白色的长衫下勾勒出了宛如老树横枝的支离之态,像是缠绵病榻许久的废人。
  他满头的灰白长发更与隐墨师毫无相像之处,透着连他们都望之心惊的死气,那奇长的额发有意无意地遮住了少年几近透明的双颊,仿佛每年在冬阳下倏尔便会消融的初雪。
  这个大概从一开始就冒充了殷孤光的少年,根本无需任何外力,看上去就赫然已是个命尽之人。
  可他此刻好端端地站在极光笼罩的无边冰面上,比起他们兄弟二人,都生机盎然得多。
  这人……这人像极了传说中那个妖力炉鼎!
  怎么可能?
  难道除了偃息岩,连佑星潭都不惜将这宝贝至极的第四代“病人”出借,也要帮那老参王的忙?!
  他们死死盯着仅数步开外的仇敌,喉间却只发出徒然且狼狈的“咕噜”声,连能凝聚的妖力都所剩无几。
  可那少年离他们那么近,正神色紧张地盯着脚下似乎随时都会融为无物的冰面,毫无方才的戒备之心,像是只要他们奋力那么一抓,就能将这不管是隐墨师、还是妖力炉鼎的仇人捏在手里。
  同归于尽啊……也不算差。
  他们奋力往前伸出手去,尝试着撑起半截身子来,却骤然僵在了原地。
  落进他们在这世上最后一眼的,是那恍若幻梦的极光之中,不知从何而来亮起了道灼眼的刀芒,仿佛劈开了天地,分离了他们与这片冰原。
  ********************************
  破苍大刀不满于战斗之短而颤抖不休、差点要将那几近咽气的怪物兄弟俩扫进最近的冰窟窿里之际,那仿佛病气缠身的少年正小心翼翼地往旁边又躲了几步,直到脚边的冰层不再顷刻间化为无物,他才吁了口气,终于抬起头来。
  眼前骤然多了个高大魁梧的身影,那人手里更有把宽阔的大刀在恶狠狠地低吟着,少年也未因此现出什么惊诧神情,显然早就料到了前者会在这时候现身在冰原上。
  他甚至还刻意肃然了神色,连嘴角最常见的那促狭笑容都收了起来,像是要抱怨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你再晚来一步,我就得掉下去了。”
  破苍主人闻言回过头来,眉宇间的震惊神色倒是万分真切的:“你在冽川荒原长大,难道还怕水?”
  少年抬起左脚往前踩了踩,在确认冰面下没有可疑的裂缝后,才身形虚浮着、慢吞吞地靠近了过来,全不顾忌对方手里那更胜风雪的冰冷刀芒:“你到底有没有来过极地?冰原上哪来的湖?”
  破苍主人也往前迈了步,仿佛要伸手将这看似随时都会倒栽在地的少年扶过来,然而他的右肩仅微微一动,便停住了动作,像是想到少年并不需要他的帮助,亦或是……其他什么。
  他的脸上戴着张黝黑的半截面具,分不清是兽皮、还是甲胄所制,遮尽了破苍主人数百年以来不曾掩盖过的狰狞旧伤,也严严实实地藏住了他的神色变化,唯有语声里的唏嘘之意缓缓地传到了少年耳里:“每次我还没到你就动手……未免太冒险了。”
  “九哥那里关着的已经是大部分的‘主事’生灵,如今还剩在人间界的本来就是些不成气候的余孽,殷先生和你都未免过虑了……要不是我从未正经练过障眼法,一到时辰就会现出真身来,这些自己找上门来的妖族身魂里又偏偏全都是到处乱跑的妖力,就算我不肯,也都会疯了一样地弃了主人来找我,你让我怎么等?”少年耸了耸肩,丝毫不以为意,“反正六方贾那几位老板都被参王前辈骗了过来,唯一漏网的那个还被九哥亲自逮了回来,剩下的都是些自以为还能颠倒乾坤的家伙,九哥也说过死活不论,能抓几个是几个……你管我。”
  难得从少年嘴里听到这种孩子气的争辩,破苍主人也哑然失笑——他明明不是殷孤光,却老是一口一个“九哥”,偏偏那位在人间修真界凶名鼎盛的的白首猎头人也像是默许了他的称呼,并未追究过少年的无礼。
  他们双双在极光下站稳了身形,就这么面对面地静默了下来,许久无言,却没有继续挪动脚步,似乎还在等着谁的到来。
  直到破苍大刀不甘心地再次抖了抖刀芒,他们才注意到片刻前流窜到冰面下的两股妖力已悄悄地遁到了脚下,徘徊在那两具“残尸”附近,急切地想要吞噬这两副它们曾经逗留过千百年的皮囊。
  少年叹了口气,继而玩笑般地随意扬了扬右手,那两股恍若怪鱼的妖力便受了惊,慌不迭地往远处逃了开去,眨眼间便消失在了冰面下,再不敢回头。
  破苍主人紧盯着少年的一举一动,仿佛要问些什么,却一直未开口,这时候终于找到了机会:“等你这份诱饵的活告一段落,你是不是打算直接跑回极南妖境,把世上的妖族都像这样折腾个半死?”
  “不用诈我。”少年冲着那两道妖力遥遥摆了摆手,宛若在与好友告别,他的语声更轻巧,也像是在说着什么玩笑话,“师父那里我不会回去的,他既然答应了让我自由四百年,就没机会找到我……这世上还有那么多地方我没去过,哪里顾得上真去报复谁?”
  等到那两股妖力消失了彻底,少年将双手背到身后,这才冲着破苍主人扬起了他最常见的促狭笑容:“等这里一切尘埃落定,如果小房东真要赶人……我当然还是回太湖去。”
  末倾山大弟子摇了摇头,算是放弃了这又一次的争取——尽管这少年的去留本就与他无虞。
  雪鸮妖主的这个小徒弟,看来是怎么都骗不回去了。
  太湖渊牢一劫,让九山七洞三泉都忌惮了这浩浩两千水域,这数年间都未再正式踏足此地。
  除了第五悬固和小牙。
  少年本该被其他山门的长辈们直接送回佑星潭去,没想到仓颉上神开了口,竟要把他留下来养伤。
  他这第四代“病人”的身份在此劫后已大白于天下,却成了人间修真界眼下最顾不上的一桩麻烦了——十八个山门的诸位尊长都心焦于收拾接下来的祸端,谁都没有闲暇帮雪鸮妖主照顾这个小徒弟。
  更何况仓颉老头留住了他,谁也不好、更不敢去和造字上神抢人。
  谁也不知道他们三个要怎么逗留在那个破碎的虚境中,不知道从西海气势汹汹赶来的龙母会不会为难他们,更让他们迷惑的,是这个妖力炉鼎于造字上神而言,到底有什么用处。
  破苍主人再次见到小牙的时候,后者竟是和人间修真界中颇有凶名的“猎头人”——他后来才知道那竟是殷孤光家的九哥——同来的。
  据说小牙已于数年前在天瀑秘境中见了一次雪鸮妖主,不知到底谈了什么,竟成功地从固执了一辈子的师父那里得了个四百年自由的承诺。
  破苍主人原本以为,那不过是老友的缓兵之计罢了——第四代“病人”,怎么可能果真光明正大地行走在凡尘中?
  他从未料到,小牙竟当真赶来了他此前并未踏足的冥夜之丘,只为了帮他们的忙。
  可是这里什么时候能结束……又有谁知道呢。
  苍穹间流转的极光悄无声息地继续变幻着,似乎全然不遵守这天地间的任何规律,映照得这片雪域诡异莫测,像是这地界不管发生什么变化,都是再寻常不过的。
  于是当不远处的虚空中忽而走出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时,小牙和破苍主人也未有动容。
  那身形幼小的来人不过是个十余岁模样的孩子,唇红齿白,穿着并不十分厚重的初秋衣裳,乍看之下就是个人间到处可见的机灵顽童。
  若是沈大头或范门当家在此,大概会把这孩子认错成当初将柳谦君护送至金陵城的百尺娃——两个孩子眉眼间依稀有几分相似,嘴角翘起来的时候,更像极了柳谦君的笑颜。
  但这孩子眼睛里的精明之色,比起在世上混迹许久的不少修真界子弟都不遑多让。
  在见到破苍的雪亮刀芒之际,这孩子更不像百尺娃那般会下意识地往后退去,反而颇为周到地远远朝这刀器见了礼,继而愈发坚定地跟在同伴半步后、朝小牙他们靠近了过来。
  另一位身形修长的男子则长发无遮,披着件和小牙身上一般无二的月白墨边长衫,但若有人离他近些,便能发现他这件长衫的袖口内里,绣着春季繁花般的紫棠色图样,艳丽如幻梦。
  数年来被人间修真界各路心术不正的生灵四处寻觅的隐墨师本尊,在小牙这个“冒牌货”之后,也现身在了这极北雪域的角落中。
  离开如意镇前,殷孤光没忘了将压在箱底的这件衣裳取了回来——这是紫凰回上界之前,留给徒儿们的唯一念想,这由她翎羽所化的图腾中流转着她的化形之力,能够庇护着徒儿们在这世上行走,即使碰到了无力抗衡的危局,也能借着这图腾全身而退。
  只是离开如意镇后,他只动用了这衣衫上的化形之力一次,此后便再无用武之地。
  事实上,小牙这个冒牌货比他原本料想中的要靠谱得多,几乎将他原本打算的那些麻烦事……统统解决了。
  殷孤光曾从小房东口中听说过四代“病人”的厉害,却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小牙将其他妖族的妖力驱使如臂——若不是这次被九师兄“赶”了出来,他也不会带着盖娃早到了这约定之地,恰好见识了数千年前就在人间声名远播的“病人”之威。
  这位在冽川荒原上被藏了数百年的妖力炉鼎,再也没有回极南妖境里去。
  甚至就连佑星潭,他也只回去了一次。
  少年坚持着要帮他们的忙,坚持要顶着他并不“熟练”的障眼术法,冒充殷孤光在人间各处招摇来去,好让隐墨师继续安心地坐镇在冥夜之丘。
  这昔年在如意镇中匆匆一见、就让小房东对他忌惮非常的妖力炉鼎,出乎意料地……实在是帮了大忙。
  “你怎么还没回去?”小牙远远地瞧到了盖娃,竟还往前迎了几步,“就算是擅长风行土遁的参娃,在这极地待太久也会损了精元,你就不怕这些只在乎自家性命的坏家伙们趁你虚弱、吞了你补身子?”
  自打从太湖回来,他便无端端转了性子,开始在意起某些生灵的生死安危。然而和亲近凡人族群的张仲简不同,他更在意这世上的妖魅精怪。
  尤其是尚无自保之力、却被迫在危境中逗留的小辈们。
  到了冥夜之丘不久,小牙就见到了帮柳谦君来传递消息的盖娃。且时还不熟悉这参族娃娃的他,连殷孤光的解释都未听进半句,就要赶着盖娃回长白山,说什么都不准区区数百年修为的木族幼子参与到这场谋划许久的骗局中来。
  小牙浑然没有意识到,他彼时的言辞、乃至一举一动,都像极了他这辈子全力试图逃开的雪鸮妖主。
  盖娃不急不缓地跟着殷孤光走上前来,冲着小牙正经地施了个礼,却未开口回答对方,就神色严肃地蹲下身,从肩上卸下个竹筐模样的缶器,熟练地在袖中捏了个术法,那两具“残尸”便于瞬息间化作了黑乎乎的两道影子,被盖娃指引着攒进了缶器,继而在“竹筐”中有气无力地悠悠晃荡着,全不反抗。
  直到将缶器好好地关了起来,由殷孤光亲手接了过去,盖娃终于释然了神色,这才冲着小牙咧了咧嘴:“祖婆那里有百尺哥哥照顾,就连衔娃也跟去金陵城帮了黑虎的忙,我总不能输给小家伙。”
  小牙瘪了瘪嘴,冲着盖娃做了个鬼脸——小家伙……你自己不也是个还没长大的小娃娃?
  殷孤光装作没有听到这一大一小的言语,只慎重地望了眼“竹筐”里的境况,继而微微仰首,眼底辉映着苍穹深处那不知其数的瑰丽光带。
  冰原上又渐而变得风雪茫茫,遮蔽了小牙被一路拖过来的踪迹,掩盖了那被妖力侵蚀的几处冰窟,就连他们四人的身影也在极光下被丝丝扭曲,几乎融进了满穹的安静光芒中。
  仿佛从未有生灵到访过冰原上的这方角落。
  “这些照例由我们送去九哥那里。”殷孤光举了举手里的缶器,示意两位同伴不必担心,“如今在金陵赌千相关的生灵……已到了十之八九,你们也该各自回去歇歇了。”
  破苍主人与小牙面面相觑,都没有说话。
  这无言的反驳太过明显,让殷孤光哑然失笑,不得不朝着小牙又追了句:“楚歌性子急,看你这么久没回去,又要担心你在外面发生了什么变故,到时候要是将消息送回佑星谭去,你可会有两个麻烦追在后头,当真永远没法消停了。”
  小牙低着头,他额上的发虽然不比住在渊牢时那般凌乱,却依旧长得过分,严严实实地掩住了他的眸中神色。
  “哦。”就这么僵持了将近十息的辰光,那灰白长发下才闷闷地发出了勉强至极的一个字,算是答应了隐墨师。
  殷孤光转身离开之前,意味深长地望了眼破苍主人,后者赶紧提了提左手腕,示意自己的去留都在破苍大刀的“一念之间”,再次像过去无数次那样,耍赖成功。
  那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眼看就要如来时那般,消失在不知通往何处的虚空中。
  小牙忽然拔高嗓子喊了声:“殷先生。”
  隐墨师和盖娃闻声停住了脚步,回过身,小牙却忽然犹豫了起来,像是在斟酌该怎么说,老半天才憋出一句:“小房东问起过这里的近况……我并没有告诉她。”
  这一切的一切,当然不能告诉楚歌——要是让犼族幼子知道,可能威胁到如意镇的卑鄙生灵们正被他们一个一个地诱往冥夜之丘,她怕是会觉得麻烦透顶,直接将山城交托给中山神数月,她则挥舞着山神棍来帮忙了!
  殷孤光思虑了半晌,才托付给了小牙一个几近真相的说辞:“你只需告诉她,这是我师尊昔年的渡劫之地,混沌之灵与化形之力之丰盈,连我师门的桃源非梦大阵都比不上……这些家伙们被困在这里,绝不会有机会再去如意镇,让她放心。”
  除了卫禽,如今的冥夜之丘里还住着他另外四位兄长,傒囊更是时不时就拽回个猎物回来,只要她不乱来,也算是个不差的帮手——紫凰门下有七人在此,这片隐世遁迹的小天地是千真万确地从人间界“消失”了,任谁来都找不到。
  被困其中的生灵们,当然也无路可逃。
  小牙点点头,这说法虽然不足以说服他,但用来“糊弄”小房东,大概是足够了。
  殷孤光却像是因此想起了另一桩要事,他打量着小牙周身,失笑着最后叮嘱了另一句:“回如意镇前,别忘了把这身衣服换下来……这是她送我的过冬礼,这两年借给你诱敌,几乎全毁,如今也只剩得这一件了。”
  这几件月白墨边的长衫,是小房东在傒囊第一次造访如意镇后,拿着隐墨师亲手绘就的图样、赶去府城找手艺上好的老裁缝做的,只为了让殷孤光将他身上原本那件换下来——在楚歌看来,孤光之所以颓然沮丧,全都是为了他的师门,既然如此,这件来自师门的衣裳当然也是个麻烦!
  楚歌未曾想到过,她为好友带的过冬礼,还能在这场骗局中成了小牙障眼法的凭依,骗来了不知多少心怀鬼胎的生灵。
  “小房东已经认出来了……”小牙捋了捋已差不多成了碎片的衣袖,嘴上说着无妨,肚里却也有点心虚,“她倒没有怪罪,只让我在赌坊里留了座灯盏,说是这几套衣裳的借据,要是还不回去……我就得帮她收房租。”
  说起这事,少年仍有些茫然无措——他至今不明白楚歌话里的“房租”指的到底是什么,又为什么一定要他去帮忙。
  但他住在如意镇的这段时日以来,他至少看懂了小房东最不肯与人言的一桩忧愁。
  犼族幼子的担心那么明显,那么藏不住,让他这个临时借住的外来客……都耐不住要越俎代庖了。
  冰原上的风雪之势愈发肆虐,小牙忍不住扯着嗓子,朝分明还站在原地、身影却渐渐模糊的殷孤光再问了句:“等到这里结束,您还回如意镇吗?”
  被风雪笼罩其中的隐墨师似乎遥遥冲他们挥了挥手,也不知是答应、还是否认了这问话。
  心知肚明自己已落入了隐墨师的幻境中,对方不管说什么自己都听不到了,小牙却还是顾不得脚下打滑,往前又追近了几步,算是替此时还远在山城里、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的楚歌多说几句:“如意镇一切都好,小房东也很好。”
  也许是他的喊声太突兀,也许是殷孤光骤然收起了化形术法,眼前的风雪陡停,那两个身影竟又一次出现在他们数丈开外,让小牙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们的身形与神情——殷孤光正向他们二人躬身致礼,盖娃也笑嘻嘻地做了个揖,继而两人便化作了如同江南春湖里的无数道圆晕,缓缓地消失在了极光映照下的虚空中。
  那不过是幻境中未被风势彻底带走的残影罢了。
  这片冰原离冥夜之丘仅有数丈之遥,至今仍然被紫凰留下来的化形之力笼罩着,又被殷孤光姐弟七人联手护庇,已不是从前那个误打误撞便能造访的遁世地界了。
  只是小牙和破苍主人对这片遁世之地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只要能帮上忙,去不去冥夜之丘都无妨。
  更何况殷孤光赶着要他们两个回去,想必那师姐弟七人暂时也不会将他们俩放进那方虚境中去了。
  小牙忘了挥手告别,更来不及将已然送到嘴边的另一句话喊出声来。
  “只是我在她眼里仍然是个外来客,动不动就问我要不要送信回佑星潭报平安,我吵不过她。”
  也打不过她。
  明明缺了半只耳朵,然而从渊牢回来、又一夜之间送走了十余年来陪她照拂如意镇的所有挚友,本该心神不定、颓丧许久的小房东不但未降半点修为,反而像是将她的怒气转化成了妖力,未见半点的身魂损伤。
  小牙每每与楚歌动手,尽管还是借着他的“天赋”能将小房东的妖力驱使如蛟龙,近两年来却渐渐觉得有些吃力。
  这并不正常——自从仓颉与他交代了那番莫名其妙的真相后,小牙虽然并不完全相信,但根据造字上神的亲自指点,果真很快地就学会了将体内妖力化为己用,这世上本不该有什么妖族能逃过他的压制。
  如今他已不是所谓的“第四代妖力炉鼎”了。
  倘若仓颉没有骗他,他和那如今已经陪着百里青虹回了上神界的张仲简,竟是“一脉相承”。
  只是仓颉老头回了神司后,如今还生活在地界的所谓“异数”,千真万确就只剩他一个了。
  可这也没有什么不好,知道了自己是谁,知道这世上并不只一个自己后……他终于能平心静气地面对了这辈子的命数,在长白山的天瀑秘境中坐下来和师父好好了谈判了一场,更因此能安然地搬进如意镇里一住就是数月,从此将坦然地去见这世上任何一位生灵,都不再介意自己的炉鼎之身。
  只是这辈子可能都打不过小房东了——他终究有些沮丧。
  小牙拉紧了身上的月白长衫,在冷峭刺骨的寒风中长长地吐出了口气,眼看着自己的吐息被凝了一颗一颗的雪粒子,纷纷往冰面上落了下去。
  他赶来冥夜之丘帮忙,如今已按照计划将不少漏网的“猎物”送到了这片极地,这趟已经差不多圆满功成;他甚至还帮着楚歌给殷孤光送了句意料之外的口信,实在是不该再有什么负担了。
  接下来不管还想做什么,只要雪鸮妖主不再追来,他都可自由来去,只任自己说了算——这本该是惬意万分的。
  可小牙还是揉了揉自己的眉间,像是仍然头疼于另一件大事。
  “等年关一过,小房东的耐心大概就被消磨得差不多了,到时候可能开始嫌麻烦、要赶我离开。要真的到了这么一天,我当然照例会先回太湖。”少年思量了良久,还是没有找到更好的托词,只好又将楚歌当成了挡箭牌。
  敷衍至极地抛出了这么个理由后,小牙终于慢吞吞地回过身来,颇为抱歉地、却也只能抓紧这次机会地逼问了此时仅剩的同伴:“虽然他没有托我问……不过,你没有什么话要我带回去吗?”
  这次小牙话里的这个“他”,又是谁?
  “他住在太湖底这么久,还是不怎么愿意和我说话。就连仓颉上神偶尔问他几句,他也老是爱搭不理,只来来去去念叨着一件事——说是这一次,他怎么都救不回你的右臂了。”
  黝黑面具下的那张脸未有动容,仅低垂了眉眼,望着那柄陪了他数百年的刀器。
  破苍大刀的刃面依然锋芒雪亮,那在太湖渊牢破碎之际、被数道造字神力正面击中而卷了大半的刃面,终究还是被修补了回来——桑耳长老言出必行,不但将末倾山大弟子带回了锹锹穴养伤,还让自己的师侄鼹道人带着这刀器回到了十三重瀑,那里早就等着裂苍崖的无极掌教,以他山门的雷电术法相助,尽管不如末倾山底的地脉火龙之威,却也足够将破苍重新铸造了。
  刃面上如狂风流转的铸纹,也似变得更狂乱了。
  只是这把大刀此时被握在主人的左手里。
  正如小牙话里那个“他”一直念叨的,末倾山大弟子的右手已彻底废了。
  尽管被桑耳长老和柑络长老双双尽力尝试着救治,最终也只让这膀子看上去与从前相似,却不过是个骗骗世上众生的空壳子,已再不能用了。
  这条手臂的命魂曾经用第五悬固的两根手指换回了一次,却在渊牢里再次被发疯的造字神力击个粉碎,即便被破苍大刀拼着挡了挡,却与后来还被孤光家三姐救回了两腿精魄的沈大头不同,这条膀子任谁都救不回来了。
  破苍主人自己倒也不觉得有什么。
  比起自己这副肉身来,他更痛惜破苍——所幸这把刀器与他一样,期待着、兴奋于要会会这世上不知其数的所有对手,怎么甘心如此轻易地就从这世上消失?
  从渊牢逃出来后的第二年,他便离开了锹锹穴——在他自己看来,所谓的“要命伤势”已好得八九不离十,根本无需再浪费桑耳长老的大好辰光。然而那时,破苍还留在十三重瀑中,尚未重新出世,他这才发觉眼下根本无处可去,茫然之际,竟被沈大头莫名其妙地带去了趟洛阳城。
  他因此见到了不少意料之外的老友和陌生生灵,也听说了许多桑耳长老闪烁其词着不肯告诉他的事实。
  他见到了殷孤光,也见到了听说了许多年、却从未有幸碰到的白首猎头人,这才知道后者竟然是隐墨师的九哥。
  从渊牢里被救出来的时候,他已几乎伤重不治,连第五悬固是怎么把自己救出来的都浑然不知,便没机会亲眼见到素霓的真身,至今还不肯相信,那把剑器竟然是百里青虹在人间的化身。
  但不管他信不信,这个对手已经不在地界了。
  这个遗憾在见到殷孤光家的九哥开始,就烟消云散。
  在人间修真界中素有凶名的白首猎头人,并不凭借任何的外力与神兵,甚至用起术法来都少之又少,即便对面站着的不是他的猎物或敌人,全身上下也总是透着股恶狠狠的煞气。
  他只觉得自己废掉的右手在颤抖,若是破苍大刀在手,即便明知不是对方的对手,他说什么也要冲上去硬碰硬一次的。
  抱着这么个念头,他迅速返程赶回了十三重瀑,极为听话地任桑耳长老和裂苍崖掌教继续救治他的残余伤势,顺便等着破苍与他一起回到那藏着无数对手的大好天光下。
  在等了足足七个月后,他终于将大刀等到了手,便马不停蹄地赶往了殷孤光与他约定过的极北雪原。
  果然只等了不到十天,九哥就与小牙一起出现在了雪原上。
  白首猎头人甚至给了他一个更好的战约——他能够带着破苍守在冥夜之丘的边缘处,只等着小牙将那些侥幸逃脱的“猎物”们一个一个引上门来,由他来亲手了断。
  死生不论。
  他就此守在了这片冰原上,数年间未再踏足人间界的其他地域。
  让他有些意外的是,小牙竟受了柴侯爷之托,还给他送来一张墨黑面具——这和小侯爷在太湖渊牢中冒充他、试图吸引第五悬固注意时用过的那张一模一样,只是那张面具已经毁在了末倾山掌教手里。
  小牙并不明白柴侯爷让他带这东西的意思,甚至认定了破苍主人绝不会用。
  他却看懂了小侯爷的暗示,在冰原上发呆了两天后,终于还是一言不发地戴上了面具。
  不像人间修真界的其他生灵们,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活多久——即使将来不得不成了散仙之身,他也觉得“命寿长久”这种执念……毫无意义。
  冥夜之丘的这场骗局,极有可能会发生什么不可预料的变故,到时候首当其冲送了性命的,他也宁愿是自己。
  他以为自己能和破苍大刀一直守在这片冰原上,不用再回末倾山——这本就是他这辈子追求的活法,再没有更好的地方了。
  可这一切,似乎到此为止了。
  一如当初还在如意镇守着张仲简、收到第五悬固的口信后便立即赶去了长白山,他又一次等到了师尊传来的消息。
  尽管这次迂回得有些过分,但小牙这句话,却逼得他又想起了自己在这世上的唯一一个身份。
  末倾山代代弟子凋零,上一任的掌教本是第五悬固的师侄,正因为他身魂皆灭,第五悬固才会回来接掌山门,不得已又一次成了掌教。
  如今又碰上了同样的境况,若三位弟子中再无一位承继掌教之位,那末倾山便名存实亡。
  他本就是末倾山这一代的大弟子,若他不回去……这山门将就此在九山七洞三泉中抹去,什么都不是了。
  破苍主人抬起僵硬的右手,手指碰到那黝黑面具时,也仍然像是触碰无物,毫无知觉。
  “这里也缺个看门人,等到这里尘埃落定,我会回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