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座青灵山，青灵山上青灵庙，青灵庙里一个老和尚带着三个半小和尚。
  为什么是三个半呢？
  前面三个和尚，是光头的和尚，而那半个和尚，却是不光头的和尚。
  那个不光头的“和尚”，便是八年前上了青灵山的小山。
  彼年小小少年独自一人寻找青灵山上青灵庙，只为在佛陀面前焚香念诵，求得父母安息家人平顺，可他好不容易找到了那青灵庙后，青灵庙里瘦巴巴的老和尚却不愿意替他剃度。
  “小施主，剃度乃是剪去三千红尘，了却尘缘之意。可你命中尘缘未了，剃度不得，剃度不得啊。”
  老和尚说了半天，小少年却倔强地跪在四面漏风的破庙里，红着眼眶，却紧咬着牙。他就是想当个和尚，怎么就这么难呢？
  躲在耳堂的三个小光头排成一排，自墙后露出光溜溜的脑袋和圆溜溜的眼，一个个看着这陌生的小子心里好奇得很——就他们这化不到缘没啥香火的破庙，也有人上赶着来当和尚？
  怎么这么想不开呢？
  小少年跪了一晚上，老和尚终于还是拗不过他，只勉强应下收他做俗家弟子，平日里与其余三个师兄弟一般吃穿念经，却依旧不愿意剃光了他的头发。
  “师父，你干啥不给他剃度？”吸溜着鼻涕，穿着黑得发亮的破僧袍的小弟子私下里疑惑地问老和尚：“我们师兄弟三个都是你捡来的，你咋不说我们尘缘未了？”
  老和尚睨了那小子一眼，恨铁不成钢地重重拿袖子揩干净他的鼻涕：“你们三个都是孤寡终身的命，与其三个光棍各自找不到媳妇，倒不如三个和尚凑一块过活。那小子不一样，他眼下头那红线都艳得要泛出桃花来了，怕是上辈子便定了这辈子的姻缘的。坏人好事要遭驴踢的晓不晓得？”
  小和尚挺委屈，找了水瓮趴边上照了半天，觉着自己明明颇是盈丰俊朗，怎么就是个光棍的命了，怎么就不如那个白脸的小子了。
  还有什么眼下的红线。
  哪里有什么红线，师父他人老眼花才差不多。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小山留是留下来了，却成了半个和尚。师父没替他取法号，平日里只小山小山地喊他，倒是不知从哪里摸出一身半旧的僧袍给了他，小山穿着松松垮垮，像是戏袍子一般。
  就这么着，一晃八年过去了。
  青灵庙很小，小到了规矩都可以没有的地步。庙里四个半和尚，却只有那半个最像是个和尚。
  小山清早起床，洗一把脸便下山打水，而后回来做饭煮粥，扫洒院落，直到这个时候，庙里的那四个整个儿的和尚才姗姗醒来，一个个攥着破烂小册子佛经走上佛堂，坐在蒲团上闭着眼开始念经。
  小山也跟着念，念得认认真真，头头是道。整个庙里就一本经书，还是老和尚自个儿手抄下来的，错没错都没个谱，却是让他们这几个和尚念了足足八年。念完也快，前后念上个小半个时辰，待老和尚闭着眼装模作样点个头，下面三个半和尚便一哄而起，扑向早已飘出米香的小锅，一个个开始饱他们的“口腹之欲”。
  青灵庙和尚们吃饭没有规矩，也不讲究什么食不言，便是一边吃着，一边聊天。拖拖拉拉吃完了饭，太阳已经快到头顶上了。
  而吃过了饭，才是青灵庙最正经的事情开始了。
  他们得下山化缘去了。
  老和尚老而成精，最是知道什么时候化缘最好。
  他们将吃过饭，体力上是可以保证的，而此时日头刚好，待他们到了山下的村子时，正好是村民们将吃好午食之后最为懒洋洋的时刻。吃饱了饭心情好，瞧见他们也不嫌烦，倒是看着一个老光头带着三个小光头站在日头底下挺不容易的，光头老杵自家门口也有点儿晃眼，便是有点儿剩菜就给剩菜，有点儿铜板就给铜板，赶紧打发他们走了。
  而不光头的小山，这时候就要收拾好碗筷，开始洗衣服擦佛像……
  等日头稍稍下去点儿，瞧着实在是不能再拖了，再拖明日要没有柴火用了——他才不甘不愿，磨磨蹭蹭地去山里拾柴。
  小山这么勤快的人，为毛会不喜欢拾柴呢？
  这个……因为山里有妖精。
  按理说，打十四岁之后，小山的个头就跟抽竹子一样，如今小山十七，已经变成了青灵庙第一高，虽是依旧不太壮实，但那穿了好几年的旧僧袍却是已经能撑起来了。这般年纪的小伙子，哪里会有怕的东西。
  可小山却是真的怕妖精。
  尤其，怕山里那个叫做阿青的蛇妖。
  嗯对，山里有个蛇妖，还有名字叫阿青。
  提起这个蛇妖，小山表情就立刻变得有点儿扭曲。自打他上山以来，这蛇妖便一直缠着他，倒是也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但她那好看的，似笑非笑的眼睛往他脸上一扫，小山便立刻感觉自个儿被轻薄了。
  他发火，这蛇妖又不怕他；他躲闪，这蛇妖却又始终知道哪里能找到他……
  小山区区凡人肉胎，他能怎么办，他也很绝望的好吧，他只能怕了这蛇妖了。
  偏偏这蛇妖还没害过人，他自知晓阿青便是蛇妖之后，便心情复杂，却又不敢跟师兄师父说，人毕竟是清白妖怪，若师父师兄知晓那个“与小山一同长大，笑眯眯嘴甜又可爱，还时常喜欢往庙里送水果大米”的阿青姑娘就是个妖精，怕是要斩妖除魔什么的……
  他又偏偏舍不得，只好……忍了。
  男人大丈夫，被吃了豆腐还能死去不成。
  其实平时，小山去拾柴也不一定能遇上阿青，而这日却不一样。
  昨儿个晌午时分，有只老得走路都颤巍巍的老鹿走到了庙里，在小山惊异的目光之下，跪在了佛像前磕了几个头，然后就断气了。小山守着这老鹿的尸身，一直等到四个光头的和尚回来。
  老和尚听小山说完这鹿的来由，便朝着那老鹿的尸身念了几句佛。
  “这鹿有些灵气，怕是自知天命，来佛陀前求个来世的吧。”老和尚说完，看了眼周围盯着那老鹿眼睛发亮流着口水的三个光头弟子：“……放肆！你们这是什么眼神！”
  三个光头的：“……”
  小山看了眼老鹿，问向老和尚：“师父，那我去把它给埋了？”
  老和尚面露怜悯之色，轻叹一声，道：“不必。小山啊，你明儿去将这鹿送给阿青他们家。”
  小山浑身一颤，惊疑不定看着老和尚。
  “阿青老给咱们庙里送米面，咱也得礼尚往来一番罢。”
  “……”
  就这么着，今儿小山便肯定一定必须绝对得去找阿青了。
  瞧着日头不早了，小山叹了口气，将那老鹿往身上一背，关了庙门往阿青家去了。
  阿青家在哪，小山是八年前就知道的。当年他还不晓得，自己山里遇到的那个小姑娘便是个蛇精，还傻兮兮送她去了她的“家”，没被吞了简直命大。这么多年了，阿青便是早已在小山面前现了原形，那“家”的位置，却始终没有变过。
  小山这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走到了阿青家门口。
  那小院子比他们青灵庙还干净齐整，石头垒的院墙有一人高，木板门半开半掩，依稀能看到院子里的模样。
  小山还未抬手敲门，便听门里一个陌生的女子声音轻轻一笑。
  “……便是他了？”
  小山一愣，面前的门忽然就吱呀一声敞了开来。屋里桌边坐着两个人，一人便是阿青，另一人小山却是从未见过。
  那女子一身红衣，眉眼都不甚美艳，却莫名叫人挪不开眼去。她看向小山轻轻一笑，便惊得小山倒吸一口气，半个魂儿都快没了。
  “就是他，比上辈子傻了那么些许。”阿青托着腮，一只手捏着个茶杯，似笑非笑看着小山，叹了声道：“你也瞧见了，便是资质都不及小云他万分之一。唉，可愁人。”
  “别急，有你引导，他总能受益。”红衣女子笑了笑，歪头瞧了眼窗外：“时辰差不多了，我得回去找阿鹤，免得他一会儿找过来，倒吓着你这一山妖灵。”
  阿青笑着摆了摆手，却是不曾起身：“走吧走吧，下回再来。”
  说罢，红衣女子瞬间消失在了原地。
  小山惊了个不清，身子几乎僵的与那死鹿一般，人站在院子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傻站着干嘛，来找我就进来呀。”阿青说着，朝小山勾了勾手：“干嘛，怕我吃了你啊？”
  ——可不咋地！就是怕这个！
  小山脸色有点扭曲，愣了片刻，平息了一下惊惧的内心，背着死鹿走了进去。他闷着头，不去看阿青，只匆匆将死鹿丢在院子里，而后低声说道：“师父让我把这个给你，谢你平日照顾。”
  说罢，小山扭头就要走。
  可入了妖精门，是想走就走得了的？
  小山还未踏出院门，阿青便靠在门边上，伸了一条腿踩在对面门框，一副流氓调戏良家妇女的拦路标准姿势：“这就走了？好几日都没见着我，不想问问我去哪里了？”
  小山撇了头，始终不去瞧阿青：“你去哪里与我何干。”
  “哎哟，这话说得，怪叫人难过的。”阿青歪了脑袋去瞧小山：“将才来的是我师姐，你见了人家也不打个招呼，亏得是佛陀前念了这么许久的经，礼貌都不懂。”
  ——我又不是你什么人！打什么招呼！
  “师姐？你们妖……”小山说着顿了顿：“……那什么，也有师门么？”
  “那是自然，不然我就一条小蛇，怎么就入了道呢？”阿青说着，眼睛瞥向地上的死鹿，轻笑一声，声音淡了下来：“就如这老鹿一般，始终得不了机缘，便是再有灵性，也不过如此了。”
  小山心乱如麻，对阿青说的话并不十分感兴趣。他想走却走不得，只好抬了头匆匆瞪了阿青一眼：“你让让，我得走了，我还有事。”
  阿青轻笑一声，将腿放了下来，剩了半个门的空档，朝小山扬了扬下巴：“哦，那你走吧。”
  若要出去，便非得从这蛇妖身边走过。门这么点儿小，怕是他再小心也得蹭到她！
  艾玛，好气。
  小山气鼓鼓的样子，落在阿青眼里，却是格外可爱。小小少年放在嘴边儿上养了八年，眼瞧着要熟了却还不能吃……就不兴她先舔上两口解解馋？
  “你！”小山瞪了眼，白生生的脸上气出两团红：“你怎么这样！”
  “我怎么样了？”阿青挑了眉：“我非礼你了？”
  小山沉了口气，硬着头皮走了过去。人穿过门时，恨不得憋着气。
  只是，门框太小，阿青轻笑时呼出的气，却还是飘在了他的脖颈根处。
  有点痒。
  离开小院，小山几乎小跑着离开。可跑了一阵子之后，他才发现阿青并没有追上来。
  他先是松了口气，片刻后心里又有了点儿奇怪的别扭。
  这是他头一次见到阿青与旁人聊天，聊着的，却都是他不认识的人，不知道的事。
  不知怎的，这种认知让小山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拾了柴，回到青灵庙，小山便沉默地烧柴做饭，直至吃饭时，小山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吃饭时，大师兄发现了小山的不对头。
  “老四，这馍你若吃不掉，给我吧。”二师兄指了指小山攥在手里，半天没啃完的半个馍。
  小山看了眼手里的馍，往二师兄那儿一送。大师兄瞧了眼小山，伸手将二师兄乐滋滋去接馍的手拍开。
  “小山，你今儿怎么了？”大师兄问小山。
  小山抬头，一脸莫名：“我没怎么啊。”
  “嘿，想也不用想，”三师兄趁着几人注意小山的空档，猛往自己碗里夹菜，嘴里却一针见血地说道：“跟阿青姑娘闹脾气了呗。”
  小山脸一黑，闷了头不说话。
  大师兄二师兄一脸恍然，就连老和尚都多看了小山一眼。
  “哎呀，其实有啥可闹的。”二师兄大赖赖说道：“你又不是正经和尚，等过两年直接去娶了人家姑娘不就行了。”
  “说的也是，阿青姑娘与你青梅竹马，对你又好，小山你可不能对不起人家。”大师兄语重心长。
  小山脸更黑了。
  他好想咆哮：你们是要了你们师弟的命嘛！那是个有蛇精病的蛇精啊！
  可他说不出口。
  啊，好郁闷。
  “我是和尚，你们别乱说。”小山憋了半天，只憋出这么一句话：“人阿青还要嫁人的。”
  这话一说出口，小山自己心里都咯噔一跳。
  “嫁人？人这么喜欢你，要嫁肯定嫁你啊。”三师兄一边说着，一边不忘往嘴里塞馒头。
  “怎么就喜欢我了，人喜欢别人！”小山莫名烦躁，声音都大了许多。
  喜欢他？
  蛇性本淫，她不过就是喜欢耍着他玩儿罢了！
  “喜欢谁？”二师兄愣不拉几问道。
  ——小云。
  小山心里回答道。
  而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原来下午她说的那句貌似漫不经心的话，他都记得。
  一个字一个字，莫名其妙记在了心里。
  ——你也瞧见了，便是资质都不及小云他万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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