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下属，还有我的长辈。”院中枣树下，天机坐在树荫下，撸起袖子，一边削土豆，一边淡淡道，“太子命他们来杀我，他们固然会听从命令。但在杀我之前，他们会先用尽所有办法来挽回我。”
  他话音刚落，一声声惨厉的哀嚎声便接连响起。
  第三批刺客冲了进来，看见正在削土豆的天机，这批年纪明显小一些的刺客都哭了，一边哭，一边冲上来道：“师傅！你怎么可以削土豆！不，不，不！这种低贱的活还是让徒儿替你做吧！”
  暗杀对象唐娇再一次被人遗忘，她孤零零的站在树底下，看着那群刺客撸袖子的撸袖子，削土豆的削土豆，砍柴火的砍柴火，在天机的指示下，一个个如被抽动的陀螺，热火朝天的干活去了……
  看得久了，心里不禁喟叹一声。
  他有同僚有长辈有徒弟，他怎可能抛弃太子选择她？他若抛弃太子，就是抛弃自己的整个过去。
  爱情很重要，但亲情友情也很重要，她理解天机的做法，身边所有的人都在做一件事，他不可能不做。但理解并不代表原谅，他也许是个优秀的锦衣卫，但不是个合格的爱人，他成全大业的那一刻，就等于抛弃了她。
  所以，他们怎能在一起？
  唐娇正陷入沉思，冷不丁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抬头张望去，却见院中鸡飞狗跳，那群刺客在天机的命令之下，像一群兔子似的，或蹦入草丛，或翻身入窗，转眼之间就将自己给藏了起来。
  最后，连天机都消失无踪。
  院子里突然间只剩下她一个人。
  “唐姑娘。”敲门声再次响起，“是我。”
  唐娇过去将门栓取下，将门外那人给迎了进来。
  暮蟾宫抬脚走进院子，环顾四周，有些疑惑道：“我还以为你有朋友在呢，之前明明听见很多人的声音。”
  草丛里枣树后以及各个隐蔽的角落里，刺客无声，将手搭在刀柄上。
  “没有啦，是我在自言自语！”唐娇道。
  暮蟾宫欲言又止的看了她一会，斟酌着词语道：“嗯……唐姑娘，你最近压力是不是很大？”
  “不，我没病，我不需要吃药。”唐娇怕他以为自己疯了，急忙解释道，“我只是想了个新话本，刚刚在设想对话呢。”
  “原来如此。”暮蟾宫恍然大悟。
  “别说这个了。”唐娇试图转移话题，“这么晚了，你还来找我，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不错。”暮蟾宫果然抛开之前那话题，面色凝重道，“唐姑娘，我今日过来，是来做说客的。”
  唐娇心中一沉，明知故问道：“什么说客？”
  “商九宫最近跟太子走得越来越近，皇上心中十分忧虑，后经人打听，知道他曾跟太子索要一个人。”暮蟾宫绷着脸道，“那人就是你。”
  “所以呢？”唐娇笑着看他，“你是来劝我嫁给他的？”
  “不。”暮蟾宫脸上表情一松，露出温柔笑容，“我是来劝你别理他的。”
  唐娇愣了愣：“可是……”
  “没什么可是。”暮蟾宫难得强硬了一次，他语重心长道，“我一拿到消息就过来，为的就是告诉你，无论谁来当说客，无论说客跟你说了什么，你都不要听。商九宫不是好人，他……总之你别理他，明白了么？”
  “明白了。”唐娇沉默片刻，道，“如果我拿到脸谱给你，你会高兴吗？”
  “不，我不高兴。”暮蟾宫想都没想就回道，“若要牺牲你，才能拿到脸谱，那这张脸谱不要也罢。”
  唐娇眼中流露出淡淡感动，与之相顾无言。
  “要说的话，就是这么多了。”半晌，暮蟾宫伸手将她鬓撩至耳后，温言软语道，“我先回去了，你自己小心。”
  “嗯。”唐娇倚在门前，目送他离去，马车渐渐走远，她身后忽然响起一把阴冷的嗓音：“师傅，我帮你杀了那小白脸！”
  唐娇急忙回头，只见一列刺客站在她身后，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杀气腾腾，目露凶光，似乎只要天机略略点一下头，他们就能像脱缰的野狗般，冲出去将猎物咬成碎片。
  唐娇原先还想问暮蟾宫借人保护自己，现在想想，还是算了，比起她自己，暮蟾宫更需要人保护……
  “有话好好说。”她决定先稳住他们，“别动手啊。”
  “有人来了。”天机忽然张口道，“先躲起来。”
  一群刺客又动如脱兔，东奔西走，把自己藏了起来。
  看着新来拜访的那人，年轻刺客心中不平，用唇语对天机道：“娘希匹！走了一个小白脸，又来一个老白脸！”
  天机沉默不语，望着从马车上下来的商九宫。
  他脚步有些虚晃，显然有些醉了，以至于说出来的话比平日轻佻不少：“娇儿，长夜漫漫，我无法入睡，你也一样吗？”
  “哪儿来的醉鬼。”唐娇嫌恶的扇扇鼻子，便要关门。
  商九宫单手往她身边一撑，酒气直喷她脸上，笑盈盈道：“三天以后，我就要决定脸谱的主人了，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阿达！”唐娇往这醉鬼身上打了一整套降龙十八掌，可惜手残无力，力道约等于降蚊十八掌。
  商九宫笑着退了几步，被身后的小陆扶住，指着唐娇，大着舌头道：“你还记得么，你曾对我说，再会之时，定要叫我后悔！”
  他打了个酒嗝，慢慢悠悠解下手腕上的相思扣，掷向她道：“可惜，我一点也不后悔。”
  唐娇没去接，任由那条相思扣落在脚下，蒙上一层脏兮兮的灰，从此不再无垢，就像他们两人间的过去，原是一张声音动听的琵琶，却不知何时开始，只能发出粗嘎难听的破音，从此听不得，也见不得。
  “三个铜币。”唐娇忽然转头看着他身旁的小陆，“我给你三个铜币，你将这醉鬼扶走。”
  小陆扶着商九宫，细长眉眼宛若黛笔描过，虽无感情却也动人，他慢慢朝唐娇伸出一只手。
  眼不见为净，唐娇立刻掏出三枚铜币，放在他掌心内。
  小陆果是个收钱立刻办事的妙人，把钱往怀里一塞，立刻将商九宫扶走。
  “小陆。”商九宫不满的喊道，“你怎么总帮她？放开我，我给你钱……”
  “你的钱都布施给寺庙了，现在你身无分文。”小陆将他塞进马车。
  马车载着商九宫离去，空气中只余下他身上的猛烈酒气，以及一股藏在酒气底下的，甜美，妩媚，动人心弦的……女人香气。
  八十四章青姬寻衅反遭辱
  “你又去找唐娇了？”
  芙蓉帐暖，鸳鸯被底，温存过后，青姬忍着恶心，伏在商九宫胸口，深深嗅着他身上那股不属于他的香气。
  甜美，妩媚，动人心弦的……女人香气。
  “是啊。”商九宫右手抚摸她背上青丝，酒微醒，笑着说，“怎么，我的青姬嫉妒了？”
  “怎么会呢？”青姬的嘴角缓缓向上弯起，脸上的笑容越扩越大，极近狰狞，“我怎会嫉妒呢？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夜夜新娘的生活到今日为止，因为今天大夫来后，告诉她，她已经怀孕了。
  她不爱这个男人，也不爱这个孩子，这男人这孩子让她痛苦不堪，但她不会白白受苦，苦尽甘来那天，她会将这痛苦还给仇人。
  三月之约结束，第二天，怀着身孕的青姬被送回太子处，并为商九宫带去口信，两天之后，他会献出手里那张脸谱。
  太子拊掌笑道：“好，很好。”
  “殿下。”青姬跪在地上，满怀期望的看着他，“那您答应过青姬的事呢？”
  “我说到做到。”太子毫不在意道，“等你将孩子生下来，你就是锦衣卫指挥使了。”
  青姬心中阵阵欢喜，又阵阵失落，她总算是达成了夙愿，但却是用自己最不耻的方式。连她自己都看不起自己，想必卫所里的其他人更看不起她，她已经可以想象得到，在她取代天机成为指挥使的那天，其他人会用怎样蔑视鄙夷的目光看她。但不要紧，她连这种事情都忍耐下来了，区区蔑视与鄙夷怎可能打垮她？她会用时间来证明自己，证明自己不靠美色，靠实力也能登上这个位置，她要让所有人心服口服，然后……将有关于商九宫的这段黑历史悄然抹去。
  “谢殿下！”青姬跪在地上，握紧双拳道，“青姬定会对殿下忠心不二，绝不辜负殿下对青姬的厚望！”
  太子心情不错，又赞美了她几句，便让她先行退下了，以免地面太凉，跪坏了身体。青姬恭顺的退出去之后，立刻找人问起天机的踪迹，她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向他宣布这个好消息了。
  结果对方的回答却让她大吃一惊。
  “你说什么？”她愕然道，“天机还在唐娇那里？”
  “是啊。”眼前的锦衣卫与她有些交情，被她拉住问话，便将自己知道的告诉她，“不过指挥使大人并没背叛太子。”
  “他连太子的话都不听，叫他去刺杀唐娇，他不但不杀，还反过来包庇她。”青姬冷笑道，“这都不叫背叛，那什么叫背叛？”
  “话可不能这么说。”那锦衣卫顿时不高兴了，“那位平安公主是指挥使大人喜欢的人，你只让他卫国，就不许他保家？说起来太子这命令本就下得莫名其妙，我就不明白了，平安公主难道不是他的妹妹吗？她难道就不是先帝遗留下来的血脉，不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吗？他不认这个妹妹就算了，为什么还非得置她于死地？”
  “这么说，你觉得他这么做是对的咯？”青姬沉默片刻，缓缓道，“这话是你自己想的，还是别人告诉你的？这么想的人多不多？”
  那锦衣卫立刻警惕起来：“你问这个做什么？”
  察觉到他眼中的怀疑，青姬苦笑道：“我只是问问。”
  那锦衣卫却不愿跟她多说，随口敷衍了一声：“回头再说吧，我还有点事。”
  说完，便撇下青姬，走向不远处的几名锦衣卫，几个年轻人远远看着青姬，虽没有当着她的面指指点点，但流露出的疏远与轻视依然刺痛了青姬的心。
  她握紧双拳，一脸阴郁的转过身，朝大门外走去。
  路上被一名女子拦了下来，那女子同她一样，也是太子身边的侍婢，身娇腰软，颇受太子宠爱，过去一直由她来管着其他侍婢，她挡在青姬面前，笑道：“妹妹这是去哪？你已经是有孩子的人了，可别像以前那样上蹿下跳，没个正形，快跟姐姐回去。”
  她伸手来拉青姬，却被青姬一把推开。
  青姬目含戾气的望着她，之前的锦衣卫是这样，现在她也这样，青姬不得不一字一句的告诉她，“我已经是锦衣卫指挥使，不是以前那个小婢。”
  她已经与过去不同了，所以他们怎能像对待过去那小婢那样待她？
  丢下满脸愕然的婢女，青姬快步走出门去。
  秋风萧瑟天气凉，时间转瞬即逝，转眼便是金秋十月，最是一年中天气最好的时候，青姬来到唐娇家门前，敲开门，直截了当的问道：“天机在哪？”
  唐娇一眼没认出她，因她变了太多。三个月前，她轻灵秀美，散发一股枝头新叶般的清爽，而今她胖了一些，眼中的戾气多了一些，整个人看起来沉甸甸的，仿佛被压弯的枯枝，上面没有鲜花没有绿叶，只有一颗巨大的腐烂的果实，将枯枝扯得将断未断。
  不过她是谁没所谓，来的是谁更没所谓，唐娇直接将人往自家院子后面引，一边引，一边别有用心的笑道：“天机已经不会回去了，何必在他身上白费功夫，太子身边能人那么多，总不会一个替代品也找不出来吧？”
  身为替代品的某人眼角抽搐。
  等看见了天机，她眼角抽搐的更加厉害。
  只见后院树下，天机坐在凳上，身旁放着一盆土豆，他手里还拿着一枚，已经削了一半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