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九曲悲歌
作者:古淮河      更新:2022-01-22 02:25      字数:5225
  安童正在屋里对慧明说“眼睛”,听得院门声响,以为是三人回头说话。这时已走到床边,就随手把木匣塞到被窝里,一边走向院门,一边面对门外:“有什么事,马上过来再说也不迟呀?”
  嘴里说着话,手就把门打开,突然迎头遭了一棒。“哇”一声,被打倒在地昏迷过去。
  打人的,竟然是伙头君。
  依旧花白头发,依旧破衣烂裳,手中拎着那根造型特别的火叉,打安童使的是火叉柄。
  “娴妃娘娘,你好啊。”
  她这样开口说话,脚步不停地走进院来,不再是那种拙口钝腮,而是伶牙俐齿。慧明听得安童一声叫,正从屋里向外走:“吆,伙头君,原来你就是那个躲在背后的人?”
  “不错,就是我,愿意听我说说吗?”
  “说吧,我听着呢。”
  看到安童被打,慧明知道来者不善,一定是奔着传国玉玺的。看着对方熟练的持叉架势,知道她习练时间非一天两日,是有备而来,反击显然没有可能,只有拖延时间。快五更天了,初冬季节天气寒冷,一般人不会起得那么早,李九等三人若有一个先来,护宝有望。于是不按照常规问她想干什么,而是开门见山挑明她的身份,引诱对方说话。一个人蓄谋已久的一件事,一旦成功在即,心理上的压抑和快感,迫不及待想说出来。
  伙头君真的上当了,引出了话题。她把火叉像拐棍一样拄着,开始侃侃而谈:“我的主子请你来洛阳治病,又不相信你真的决绝于李唐,遣我隐姓埋名一柱观,做背后的眼睛。谁知你城府太深,不屑于杀一人以泄仇,还供着他的生位祠,深谋远虑于彻底推翻我朱梁天下。佩服!”
  慧明一笑:“你的朱梁?”
  伙头君昂着头:“当然!咱俩一样,你为了你的李唐披肝沥胆,我为了我的朱梁舍生忘死。”
  “我是李唐家的女人,你是朱全忠的什么人哪?”
  “我是他的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们都忠于自己的主子。可恨的是,我的这些小主人不争气,老主人死得急,没能把我这个卧底告诉他们,不能为之所用。看着你借力打力,骨肉相残,堡垒自破,想起就痛不欲生。”
  说到这里,竟然嚎啕大哭:“太祖皇帝呀,我愧对您老人家了,没有防范好身边这个可怕的敌人,以扶持小主传国万世。不过,一个个的都利令智昏,自取灭亡,我也爱莫能助呀!”
  这里所说的“一个个”,显然也包括她的主子朱全忠。突然哀极转恨,停止了哭泣:“哼,都是你这个坏女人,含而不露,败坏人国于谈笑之间。可怜老主子一代英豪,身经百战,没有死于敌手,好端端的被亲儿杀了。小主子真假八人死了七个,东西两京被搅得天翻地覆,一代王朝从根部烂起,呼啦啦一声顷刻间全倒。”
  慧明鄙视地:“朱老贼好心计,埋伏下你这个装疯卖傻的东西。不过你知道得迟了,于事无补费精神,用我们医家的话,就是一贴失效的烂膏药。”
  伙头君用力在地上捣了一下火叉,恶狠狠地:“咱们输了,你们也赢不了,本老太婆斗不过你,但不会让你最后得逞。快,把东西交出来,让你们的蔡王永远也复不了唐。”
  “你说的是传国玉玺吗?”
  “当然,那是我们朱梁家从你们李唐家抢过来的,再不会让你夺了去。”
  “既然知道是李唐家的,物见主,当面取,我凭什么给你?”
  “就凭我现在手中有武器,你没有。斗智,我不如你,斗勇,你不如我。弱肉强食,古来如此!”
  说着,扬了扬手中的火叉。
  见慧明揪心地望着躺在地上的安童,她冷色地:“放心,就是打晕了,没死,要拿你两人的性命换国宝呢。你要是不想换,不仅她死,你也得死。”
  慧明戏弄着她:“你们朱家已经土崩瓦解,后继无人,要传国宝干什么?”
  “那还得感谢你手下留情,没有追杀福王朱友璋。告诉你慧明,哪怕咱们朱家断子绝孙,我也不会让你们得到国宝。你能报仇,我就不能?”
  “能不能告诉我,朱友珪和朱友贞不知道,静慈和慧珏知道你的身份吗?”
  “当然不知道,我凭太祖皇帝的密旨,可以暗中命令任何人。就是你的釜底抽薪之计,看不见,摸不着,我和我的主子防不胜防,才一败涂地。”
  突然感觉到自己话多了,因为东方已经露出熹微,急忙收住口:“天快亮了,不要跟我拖延时间,等你的同伙们来相救。我数一二三,你不交,我就动手。”
  慧明冷笑一声:“数什么数,你过去做不到的,今天也一样做不到。”
  伙头君一不做二不休,大吼一声:“各为其主,师姑,得罪了。”挺起火叉,对准慧明猛扎过去。
  因为国宝是共同的秘密,双方都不能叫人。慧明拖延的办法已经生效,此刻对方哪怕杀了自己,寻找玉玺还需要一定的时间,李九他们就能赶到。看火叉刺过来,她先侧身一躲,准备与对方撕缠在一起,兵器就发挥不了作用。想不到这老太婆是个练家子,根本不给躲闪的空间,且速度之快,力度之猛,一击而中。虽然初冬时节,慧明穿着的是棉道袍,还是被一叉扎进腹部,再无力挪动一步。伙头君见她已经中叉还魏巍不动,不求饶,气急败坏一声大吼:“既然宁愿以命换宝,老娘只能让你死了。”
  再一次举起火叉。
  可能是她的吼声,或者是冥冥之中心灵感应,安童就在这时突然醒了。伸手抱住伙头君的脚,拼命向自己身边拖,刺向慧明的火叉滑身而过。
  “好啊,那就先杀你,反正她也不得活。”
  倒举火叉,向着安童的头部扎下,长长的两个叉尖在晨曦中闪着亮光。慧明腹部的血,已经染红了藏青色的道袍,她强撑着,奋力向对方撞去。但两个人的距离,比火叉与安童头部的距离远,撞击的速度显然影响不了对方着力。也就是一刹那间,只听一声“噹啷”,飞过来一个铁器,把正要刺入安童头部的火叉,打得无影无踪。
  来的是一个小伙子,从院门进来的。
  伙头君在打倒安童后,慧明就出了屋,她要对付慧明,没时间回身关院门。或者说正是五更天,她认为这时候不会有人过来。心里正懊恼着,见那少年从地上拣起自己的武器,原来也是一个火叉,两个制式看上去差不多。少年用嘲笑的口气:“嗨,老前辈,刚才看你老人家的兵器,原来咱俩师出同门,都是太上老君炼丹烧火的玩意儿。你说你,一脑门花白头发,做奶奶的人了,道家净地杀生害命,成何体统?”
  晨曦还不太明亮,小伙子在院门外就看到了自己是什么兵器,并一击打飞,显然是武学中人。且自己赤手空拳,没法再对谁发起攻击,伙头君清楚地知道这一次也失败了。她恨恨地骂着自己:“我呀,就是个老混账,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慧明,又中了你的计,让你等来了援兵。”
  慧明没有说话,其实已没有说话的力气了,支撑这么长时间和对方周旋,身上的血几乎流尽。因为伙头君火叉被打飞,人失去重心,身体偏向一边,慧明没撞着,依然强自支撑在着身体。少年看她一直挺立,不知道已经中伤,还在戏弄伙头君:“差矣,老太婆,我不是援兵,是路过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哦不,是拔叉相助。”
  看伙头君盯着自己的火叉,不屑地伸出去:“你是想看,还是想夺?这样吧,把它让给你,咱赤手空拳,三百个回合之内,沾着小子一根头发算你赢。”
  见伙头君真的伸手去夺火叉,但她不是夺来战斗,而是握着叉头迎向自己的脖子猛刺。同时大叫一声:“主子,奴婢有负厚望。与其死于敌人之手,不如自行了断,随您去也。”
  火叉的双齿几乎铰断脖颈,两侧鲜血喷射,人立马倒地而亡。
  慧明不看她怎么死,挣扎着去扶安童,又抬头用力对少年:“谢救命之恩,不知何缘?”
  少年却跪倒在地,行了一个大礼:“娘娘,我就是十多年前,你在煮人的铁锅里,救出的那个四岁孩童。这是当年他们用来烧火的火叉,仇,刻骨铭心,恩也刻骨铭心。”
  所谓恩容易理解,所谓仇,应该是他与煮人者的故事。刚说到这里,听得外面马车声,还有李九他们三人的说话声。少年站起,两手抱拳行告辞礼:“您保重,后会有期。”
  摸起火叉,一纵身越过墙头而去。
  进院来的三个人,都没有看到他的身影。安童已被慧明扶起,告诉了所发生的一切,李九在院子的一角找到了那柄火叉:“朱老贼真的留下一双背后的眼睛,不过,还是败给了师姑。”
  拿火叉拨开伙头君遮盖在脸上的乱发:“老太婆,你谁呀,也想来抢咱们的传国宝?”
  这时,天已大亮,没有多少光芒的太阳开始照射。觉难伸头一看:“别动,这个人我认得。”
  “谁呀?”
  “朱全忠家的乳母,赵殷衡的干娘。怪不得我有时来食堂,她总是躲着不出面,表面上装疯卖傻,原来是一个狼外婆。”
  觉难说到这里,看了一眼李九手中的火叉,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问:“师姑,她没伤着你吧?”
  慧明这才一头栽倒,张媛和觉难把她抬进屋,放到床上,看鲜血已经染红了道袍。原来几个人包括安童,都不知道她已中伤,大家七手八脚找来药,慧明制止着:“不用了,吉王爷在地下等着呢,把我送到凤翔给静安师太。还有一事拜托各位,祐儿复唐成功,为瞎老道重新起坟立墓。”
  说完溘然长逝。
  四个人放声大哭,哭声惊动了一柱观,慧通等人都来了。李九一腔愤怒,拿火叉在伙头君尸体上乱捅,安童这样告诉众人:“她入室劫财,杀害了师姑,幸亏李都监赶来打死。”
  慧通借机排除异己:“一定是那个老厨娘指使的,慧珏和她们都是一伙子,过去经常刁难师姑。觉桂,你先把那个家伙撵走,再把这个老女贼扔到乱坟岗,让野狗吃了去。”
  觉桂就去驱赶老厨娘,行脚道拖走了伙头君的尸体,慧通召集两观一庙道众,举行盛大隆重的法事,把装着慧明遗体的马车,送出九曲池。九曲池,《河南志》卷五《宋城阙古迹》:“一名九江池,梁太祖沉杀九王之处。”《唐两京城坊考》卷五《东京·宫城》:“又名九洲池,在仁智殿南、归义门西,其池屈曲,象东海之九洲。居地十顷,水深丈余,鸟鱼翔泳,花卉罗植。观曰一柱,隋造,在琉璃亭南。”今日的这个早晨,这里沉浸在悲哀中,那些受到过慧明救治的女道,扶着马车如丧考妣。
  安童一直哭泣:“师姑,九曲之冤已报,国宝已夺。您曾经说过,夙愿得偿死亦无憾,安心的走吧。”
  马车一路西行,她紧紧掩住覆盖在慧明遗体上的道巾:“阿九你慢一点,不要惊醒她,让她静静地睡。”
  觉难和张媛就劝:“安童别哭了,师姑无愧于自己的人生。”
  劝着,两个也一起哭。
  李九尽力放慢速度,路上有不平整的地段,就下车填平再走。几次回头:“奇怪,总有一个少年人,若即若离的跟着马车。”
  安童说:“我知道是谁,他定是沿途来护灵的。”
  就告诉了当年凤翔人吃人,慧明拿一根簪子,救过一个小男孩的事,今天就是他来相救。三个人感叹不已,大家无心食宿,饿了买一点干粮,困了就在马车上睡一会,赶到凤翔后,静安师太以最高的道家规格,举办了斋醮科仪。斋醮科仪分为阳事和阴事,即清醮和幽醮。清醮法事有祈福谢恩、却病延寿、祝国迎祥、祈晴祷雨、解厄禳灾、祝寿庆贺等太平醮。幽醮有摄召亡魂、沐浴度桥、破狱破湖、炼度施食等济幽度亡醮。安童注意到了,那少年远远地磕了几个头,一声不吭的离开。
  静安决定把慧明安葬在东湖之畔,准备出殡前,把四个人请到内室。李九代表几个人表态:“遵照师姑遗嘱,一切服从师太安排。只是,娴妃娘娘不幸归天,蔡王殿下怎么不来送一程?”
  静安合了一下掌,这样回答:“这里没有什么娘娘,青山处处埋忠骨,长眠于地下的,是我道门一介真人居士。也没有什么殿下,只有一介普通的贫民学子,逝者当永远活在他的心中,这就够了。”
  四人都不理解静安的意思,慧明可是把天大的事,都寄托在她身上,怎么如此推诿?且娘娘是李祐唯一亲人,也是救命恩人,不能来见最后一面,难道他出什么事了?
  李九坚持着:“小王子如果不愿意送王妃,我们也不好勉强,但能不能见一见?师姑生前有计划,要把夺回的传国玉玺呈交给他,重新恢复大唐王朝。国宝是师姑拿命保下来的,如不能实现,她死不瞑目,我们也心有不甘。”
  安童三人也一起望着静安,静安平静地:“是啊,慧明和你们舍生忘死救人一命,又寄托着无限的期望,理解。”
  说完这句话,就不再安排出殡事宜,也不告诉李祐的状况,径自走了。接着就有几个行脚道过来安排食宿,他们哪里能吃得下睡得着,守着慧明的灵柩和国宝,一夜到天明。
  早起还是那几个行脚道送来饭菜,并让他们坐上观里的马车,李九驾辕,几人在前面领着往郊外。不知道静安是怎么安排的,又不便询问,行了有十几里路程,进得一个庄园,在一座豪华的大宅门停下。听得院子里一片法器声和诵经声,看静安正在这里,还有许多女道在做清醮法事。
  安童与张媛觉难身上,原来就穿着道服,李九是驾辕的马夫,无所谓穿什么服装。行脚道引进院门后,竟然拿各种法器交给三人,安童不高兴,嘴里埋怨着:“师姑丧事中,竟然让我们来这里滥竽充数,帮她苦钱。”
  忍不住走上去问:“师太,你这是为什么?”
  话音当然含着责问,静安没有回答,把四人带进一个房间。这才说话:“你们不是想见小王子吗,这就是他现在的家。”
  四个人就高兴了:“是吗?”安童忙说:“对不起,我刚才错怪了您老人家。”
  李九以为是让他们晋见小王子,摩拳擦掌地:“好久不见,再见一定认不出。”
  张媛没见过李祐,不好说什么,只是好奇地盼望着这个神奇人物出现。觉难说:“我陪蔡王殿下时间长,见面一定认得。”
  静安对她说:“不需要你认,有人帮你认。”
  觉难不懂:“谁呀,我在凤翔可没有熟悉的人?”
  静安朝着门外:“请少奶奶进来。”
  一个年轻漂亮,穿着华丽的小媳妇走进屋:“小嫂子,好久不见,欢迎你来我家。”
  乔招娣大吃一惊:“赵颖,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