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0
作者:
小舟遥遥 更新:2022-02-16 21:13 字数:4731
昭明四年, 这一年的秋天来的格外早。
秋雨绵绵里,六十一岁的张氏出门不小心摔了一跤。
年轻人身强体壮,摔一跤算不得什么。可人年纪大了, 骨头变得脆弱, 摔一跤简直要半条命。
张氏摔断了右腿, 御医要她好好将养着。
太上皇和太后尚在外面游历, 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 当今圣上裴续和朝阳长公主裴桃亲自前来探望, 还送来一大堆药材补品。
裴续如今业已登基四年, 少年天子意气风发, 生得与他父皇极相似,恭顺的坐在床头,关怀的看向张氏, “外祖母好好养病,朕已经给父皇母后写了信,他们收到信,会尽快赶回长安的。”
裴桃也连连附和,“是啊, 外祖母, 御医说你休养三个月, 就能下床活动了。”
张氏看着乖巧懂事的外孙和外孙女,皱纹横生的脸上堆着慈爱的笑,“你们放心, 我会好好养着的。”
祖孙仨人和和气气的聊了一个下午。
等到外头天色偏暗,张氏劝道, “圣上, 长公主, 你们也该回去了,今日你们陪了我这么久,可别耽误了正事。”
裴续和裴桃起身,与张氏告别一番,临走时说道,“外祖母,我们改日再来探望您。”
张氏笑得眼眸眯起,颔首道,“好。”
等外孙外孙女离开后,身旁伺候的婆子端上热乎乎的汤药,“夫人,该喝药了。”
张氏看着那黑漆漆的苦药,皱了下眉头,却还是忍着喝了下去。
婆子递上香茶给她漱口,她慢悠悠的漱了口,往身后宝蓝色绫锻大迎枕靠去,有两缕斑白的发从鬓角落下,她边往耳后挽,边感慨道,“真是老了,摔一跤就成了这样,真是越来越没用了。”
婆子拿着秋香色五幅团花褥子给她盖腿,温声劝道,“夫人您康健着呢,御医说了,好生养着,没什么大问题。您老放宽心,一定能长命百岁!”
张氏摇头苦笑,“圣上和长公主是好孩子,不想让我忧心焦急,刻意让御医瞒着我的病情,但我自个儿的身体我清楚的很。”
婆子大惊。
张氏道,“这也没什么,人活到这把岁数了,该来的都会来。”
或许是晚年一直吃斋念佛的缘故,于生死上,她想的很开。
她的前夫陶博松早早死在了二十年前,她能富贵荣华的活到六十多,已经算走运了。
婆子还想说些安慰的话,张氏摆了摆手,轻声道,“你先下去吧,我想睡一会儿。”
婆子欸了一声,燃了上好的安息香,放下石青色幔帐,缓缓退了下去。
张氏平躺在床上,浑浊的双眸盯着帐子上绣的仙童捧寿桃图。
她想,她后半辈子能过得这般顺利安稳,都是托了“女儿”的福啊。
这个女儿,比她的女儿……要聪明,要懂事,性情也更好。
只是,再怎么好,到底不是她的亲女儿。
想到这里,张氏眼眶一阵酸胀。
人老了,就爱想事。
她很多次都会想,若是当初自己没有逼着女儿嫁入东宫,女儿便不会去寻死。女儿若是不寻死,应该也能过得幸福安乐吧?
想着想着,张氏觉得眼皮越来越沉重,她疲惫的阖上了眼睛……
……
“夫人,夫人,您醒醒。”
“嗯?”张氏睁开眼,发现她回到了勇威候府的宅院里,跟前是她熟悉的婆子。
婆子忧心忡忡的禀报着,“姑娘哭闹着不吃不喝,说宁愿饿死,也不嫁去东宫……夫人,您看现在该怎么办呀?”
张氏花了好半晌才明白过来,她回到了多年前。
女儿还是不愿意嫁去东宫,与她大吵一架。她一气之下,便将女儿锁在了院子里。
意识到一切重来,张氏喜极而泣,忙对婆子道,“你快去把姑娘放出来,跟她说,她不乐意嫁,那就不嫁了。”
婆子虽惊讶于她的态度变化,却也赶紧听令前去。
张氏没闲着,忙去找了勇威候陶博松,想让他写折子秉呈昭康帝,让昭康帝取消婚约。
陶博松的性子还是那般,自私又狭隘。
听到她这话,板着脸呵斥她,“你是不是疯了?这可是与太子的婚事,先皇后在时就定下来的,你说退就退?我若写了折子,惹怒了陛下,咱们侯府定没好果子吃!”
张氏齿冷,心道,果然指望不上这男人。
出了书房,她的心思没断,既然陶博松不肯去求昭康帝,那她自个儿去求。
没过几日,宫中有宴会,张氏去了,还找了机会,拦住了昭康帝。
仰仗着先皇后的面子,昭康帝没罚她,还给了她一个说话的机会。
只是一听到她要退婚,昭康帝脸色登时变了,怒极反笑道,“婚事岂是儿戏!而且这婚事还是你与沅沅一起定下的,你现在要毁约,你可对得起沅沅?”
张氏行了大礼,笔挺挺的跪在地上,硬着头皮道,“臣妇毁了与先皇后的约定,是臣妇之错,待臣妇死后,定然亲自去给她赔罪。只是臣妇的女儿实在不懂事,寻死觅活都不愿嫁入东宫。若是强逼着她,她到时干出些傻事,那冲喜不成,反成祸事……陛下,求您看在往日臣妇与先皇后交好的情分上,给臣妇女儿一条活路吧……”
昭康帝黑着脸不语。
张氏哭泣道,“若是先皇后还在,她定不会强人所难。”
这话直直的戳中了昭康帝的心病,他怒不可遏,却又……无力反驳。
就在他们僵持不下时,太子裴延过来了。
张氏看向裴延,与她记忆中一般,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裴延替她求情,表示愿意取消这门婚约。
最后,昭康帝答应了,冷漠的看了张氏一眼,拂袖而去。
张氏一身冷汗的起身,与裴延道谢。
裴延笑容温和,道,“您与孤的母后是好友,正如您所说的,若是母后在世,定也不愿为难于您。”
说罢,裴延略一颔首,先行离开了。
张氏看着他离去的修长背影,心情复杂的想着:殿下,你心悦的那人并不是我家女儿,或许……你们若是有缘,日后还会在别处遇见呢?
她作为一个母亲,能做的,只是护住自己女儿的性命。
勇威候嫡女陶缇得知母亲竟然为了她,亲自入宫求见皇上取消这门婚事,又是惊诧又是欣喜。
张氏抓紧机会,努力弥补这些年她对女儿的亏欠。
母女俩的关系,渐渐也有所改善。
再后来,张氏发现陶缇与三皇子裴长洲纠缠不清,便略施小计,让陶缇看清了裴长洲的风流本性。
陶缇虽伤心欲绝,但有母亲一直在旁边安抚开导,日子一长,也渐渐从初恋夭折的悲伤中走了出来。
又过了一年,在一次马球赛上,陶缇与安国将军家的长子互相看对了眼。
张氏原本是打算将女儿嫁给文官的,但女儿喜欢武将,她也不好多加干预,一切随着女儿的心意便是。
在十七岁时,女儿凤冠霞帔的出嫁了。
出门前,女儿泪眼婆娑的与张氏拜别,黑眸里满是不舍,“母亲,日后女儿不能常常在您身旁侍候,您自己可千万保重。”
张氏也红了眼眶,连连点头。
这一次,她总算看到女儿欢欢喜喜的出嫁。
不再像上一回,女儿愤怒又绝望的瞪着她,冷笑着说,“让我嫁去东宫,你们会后悔的。”
三朝回门,女儿女婿手牵着手,琴瑟和鸣。
女婿虽是武将,粗中有细,待女儿温柔有加。
女儿面若桃李,眉眼间的灵动娇羞,足见她在夫家过得不错。
张氏心下欣慰。
女儿的婚事安排好了,她再也没旁的顾虑,果断与陶博松提了和离。
陶博松依旧是不情不愿,张氏故技重施,他不答应也得答应。
和离后,张氏搬去了自己的宅院住,女儿女婿时常来看她。他们虽不理解张氏为何要和离,但事已至此,他们多说无益,尽了他们小辈的本分便好。
又过了一年,被贬西北的顾家回来了。
正如前世一般,顾家回来不久,周家与三皇子就倒了霉。
隐忍多年的太子,一朝撕下病弱的伪装,以雷厉风行的手段,迅速的摆平了他眼前的阻碍。
周家倒台,三皇子自缢,周皇后与二公主裴灵碧服毒自尽。
这一世,勇威候府没有太子妃的庇佑,最后落了个满门抄斩的下落。
没过多久,昭康帝主动退了位,太子裴延登基,大渊迎来了永宁元年。
对于新年的到来,张氏只觉得长舒一口气——
黑暗的时期过去了,在永宁帝的治理下,大渊即将迎来一个歌舞升平的盛世。
永宁帝的确是个好皇帝,唯一不足的是,他登基两年,始终没有子嗣。
在他刚登基的那年,官员建议选秀充实后宫,他采纳了,选了十几名世家贵女进后宫。
但据知情人透露,永宁帝进后宫的次数少之又少,就算去了,也只是去妃嫔们那里喝茶下棋,从未留宿,也从未碰过她们。
渐渐地,关于永宁帝不喜女色,甚至身患隐疾的流言传了出来。
张氏听到这些流言,觉得无比荒谬!
裴延怎么会不喜女色呢?明明他与另一个“陶缇”鹣鲽情深,恩爱无比。
在流言愈演愈烈的时候,张氏忽然听闻,女儿被召进了宫中。
张氏大骇,一颗心突突直跳,不管不顾的跑到宫门口等着。
在夕阳余晖下,她总算等到了她的女儿,“阿缇,你怎么样?你可见到了陛下?陛下他有没有……把你怎样?”
陶缇牵着她的手,一起坐到马车上,安抚着张氏,“母亲你别担心,是宫里的孙贵妃召见女儿去喝杯茶。至于陛下,出宫的路上倒是撞见了,但他只与女儿说了两句话,便走了。”
“他与你说了什么?”张氏紧张的问。
“陛下就问我是不是叫陶缇,我说是的。然后他让我抬起头来,我就抬起头了。他盯着我看了会儿,就让我走了。”
“他盯着你看了?!”
“是啊,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他的目光太厉害了,我被看得腿都发软。不过陛下可真是龙姿凤章,仪表堂堂……”
张氏听着这话,拧紧了眉头,陛下难道……发现有什么不对了?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然而之后,什么事都没发生。
就这样,又过去了十四年。
永宁帝依旧没有子嗣,朝臣一个个都愁白了头,折子像雪花片似的飞向皇帝的桌案。
还不等永宁帝做出安排,戎狄大军侵扰边境。
张氏的女婿被派去了前线。
这一场战,打了整整三年。
女婿有出息,战功赫赫,打了大胜战回来,只是身受重伤,是被抬进长安城的。
永宁帝感念其英勇为国,亲自来将军府探望。
那一日,张氏恰好也在,她站在廊下,看着身披玄色大氅的裴延。
他年已四十,容貌依旧俊美,相比十几年前添了几分稳重与成熟,像是一块发着温润光芒的冷玉。
皑皑白雪中,他的神色是淡然的、神性的、高洁的,一双漂亮的黑眸里是与世俗格格不入的清冷与孤寂,没有半点人气。
这是久居高位者的孤独。
张氏看着有些心酸。
永宁帝也看见了她,客气的与她打了声招呼。
张氏看着故人之子,到底忍不住问,“陛下,您为何不立个皇后?这般孤苦伶仃一人,膝下也没个子嗣……先太后若是在天有灵,瞧见您这样,心里也会难受的。”
永宁帝抬眸看向纷纷落下的白雪,轮廓分明的侧颜泛起一丝怅惘。
他沉声道,“这些年来,朕经常做一个梦,梦里总会梦到一个叫陶缇的女子……”
张氏一听,大惊失色,“陛下,您这……”
永宁帝淡淡的瞥了她一眼,“不是你的女儿。”
他梦中的女子,与勇威侯府的陶缇,完全是两个人,他无比确信这一点。
只看一眼,他便知道她不是她。
张氏先是松口气,旋即又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情绪来。
永宁帝继续看着雪,轻喃道,“人活一生,已有诸多不易,与其勉强自己与不爱之人生儿育女,倒不如一个人活得自在清净。”
静了片刻,他缓步走进雪中。
鹅毛大雪洋洋洒洒,在那白茫茫一片的雪中,永宁帝那玄色身影,像是雪白宣纸上的一抹墨痕,渐渐地远了、淡了。
之后,永宁帝将瑞王裴琛第三子立为皇储。
又两年,永宁帝病逝。
他享年四十二岁,一生未立皇后,独自葬于帝陵。
………
“怎么会病得这么厉害呢?”一道担忧的嗓音响起。
张氏迷迷糊糊睁开了眼,只见不远处站着两道身影。
一道是绯色衣裙的陶缇,她正蹙眉坐在靠背椅上。而她身侧芝兰玉树的裴延,则是轻轻拍着她的肩,语气温柔的安抚道,“别担心,有御医在,岳母一定会没事的。”
陶缇点了点头,“希望如此吧。”
张氏恍然回过神来,所以刚才一切,都是她做的一场梦吗?
她缓了缓心绪,转过头,轻声唤道,“太上皇,太后娘娘……”
闻言,陶缇和裴延忙看朝床边走来,“您现在感觉怎么样?”
张氏没说话,只看向他们。
她一会儿看看陶缇,一会儿又看看裴延。
倏然,她笑了,笑出泪来。
她抓过他们俩人的手,叠在了一起,嗓音苍老又和蔼,“你们呀,你们要好好的,握紧了彼此,以后别再走散了。”
陶缇一脸不解,转脸看向裴延。
裴延眸光温润,握紧了她的手,掌心温热,郑重道,“会的,我会握得牢牢的。”
他与她,永远不会走散的。
会永永远远,一直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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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缇与裴延给我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