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振宇有片刻的沉忖，然后抬眸睨向婷婷，声音温淡地道：“婷婷，你已经是大姑娘了，要学会自立！你看，你的弟弟妹妹都没有缠着爸爸要单独陪他们！尤其是晚上的时间，那是专属于我和你夏阿姨的！我们夫妻相处的时光不希望被任何人任何事打扰，你明白吗？”
  婷婷愕然地瞠大眼眸，没想到爸爸会这么直接地拒绝她，甚至连一丝的敷衍搪塞都不肯。他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夜晚是属于他和妻子的时间，不希望被任何人打扰！这任何人里面包括婷婷在内，她也不是例外！
  看着女孩受伤的样子，夏雪有些不忍，就悄悄地拽了拽丈夫的衣袖，悄声道：“你陪她一会儿吧！”
  夏雪理解婷婷对厉振宇独特而深厚的感情和依赖，她并没有忌惮什么。怕丈夫太过顾忌她的感受，反倒伤了孩子的心。
  “明天我们一起出去郊游！早点睡吧！”厉振宇安慰地摸了摸婷婷的脑袋，像她小时候那样。只是，不再有晚安吻。
  说罢，厉振宇便转过身，揽着妻子回房去了。
  婷婷在原地驻足了几分钟，整个人的灵魂都仿佛飞走了！许久，她漆黑的大眼睛里慢慢地盈满了泪水，却倔犟地紧咬着唇瓣没有让泪水滚落下来。
  转身，她咬牙忍住差点儿破喉而出的呜咽，狼狈而逃。
  *
  白天的喧哗热闹，更衬托出了夜晚的冷清寂寞。
  婷婷径直奔逃进了后院！小时候熟悉的一切都是原来的老样子，可惜物是人非。那位慈祥的老人永远地离开了她，她难过的时候连最后的安慰都没有了！
  两年前，厉老太太过世了！老人家享年九十岁，可谓是寿终正寝，属于喜葬！可是，葬礼上，婷婷哭得肝肠寸断。这个世上，所剩无几的亲人又走了一位，她很伤心。
  厉老太太去世之后，她的世界里只剩下厉振宇。所有的重心都集中到了厉振宇的身上，她热烈渴盼着他的注意，渴盼着他的温情和慈爱。但是，他的身边那么多人那么多事分散走了他的注意力和感情。
  她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这还不算，厉振宇最疼爱的是他的妻子夏雪。她想再亲近他真得很不容易。爸爸太忙了！在外面忙生意，在家里忙着陪弟弟妹妹更重要的是陪夏阿姨！
  她在爸爸心里占据的位置越来越越少……犹记得小时候，她是爸爸的全部，是爸爸的小跟屁虫，爸爸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他从来不会嫌她碍事！那时的她真得好幸福！哪怕每天都要被杜桦斥骂，也甘之如怡。
  是从什么时候起，爸爸渐渐地疏远了她？唔，是从夏阿姨出现？或者是夏阿姨跟他同居那时起？具体的时间，婷婷已经不记得了！她只知道，随着夏雪的出现，爸爸原本流连在她身上的目光转到了夏雪的身上！她从被他捧在掌心里的明珠慢慢地变成了可有可无的养女。
  小时候犯过的一次无心之过，差点儿毁掉了她！他那么无情地将她送到了香港凌家，从此不再理她。如果不是她厚着脸皮想方设法找到了他，现在都没有资格再回厉家生活。
  他好歹重新接纳了她，也重新疼爱她，但她却再也找不回小时候的那种被娇宠被重视的感觉了。因为爸爸生命的重心永远不可能是她！
  就连今天，她十七岁的生日！只是想让他单独陪陪她，他都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她，怎能不让她伤心欲绝。
  婷婷一口气奔进了后院，漫无目的沿着碎石小径在花园里走着，泪水沾湿脸颊，无声哽咽。“太奶奶，我好想你！你在哪儿？婷婷好难过，想跟你说说话，好吗？”
  后院很寂静，因为久无人居，夜晚时分树荫婆娑，有种阴森之意。但婷婷并不害怕，借着路灯的光芒，她穿行在幽僻的小径上，嘴里哭喊着太奶奶，满心悲凄。
  冷不防，从旁边窜出一条黑影，突然扑向婷婷。
  婷婷吓了一跳，待到那黑影扑到跟前，并且吐出长长的舌头舔向她，她才镇定下来。
  “大黑！”婷婷抱住大黑狗，这是小时候她最亲密的玩伴。自从厉老太太去世之后，大黑不肯离开后院，似乎仍然在固执地等待着主人回来。
  大黑亲热地舔着婷婷的手背，缠着她撒欢。
  婷婷拍了拍大黑的脑袋，眼窝里的泪水仍然无法停止。她索性在竹椅里坐下来，抱着大黑，倾诉自己的哀怨和委屈。
  “太奶奶离开了，现在只有你陪着我了！”婷婷哀伤地依偎着大黑，喃喃地自语着。“爸爸已经不喜欢婷婷了！他的心里只有夏阿姨！就算明知道婷婷会难过伤心，他也不理会，不心疼！今天是我的生日啊，只是让他多陪我一会儿，他都无情地拒绝……”
  大黑舔了舔女孩脸上的泪水，却是越舔越多，女孩的泪水像泉眼，仿佛永不干涸。
  “为什么会这样呢！爸爸为什么不爱婷婷了！是因为夏阿姨吗？如果她没有出现该多好！”婷婷纠结地自语着，这些话与其说给大黑听，倒不如是问她自己。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能挽回爸爸的爱，让爸爸像过去那样只疼爱她一个人！
  纤白如玉的素手轻轻抚摸着大黑的脑袋，发现它皮毛变得稀疏，不复昔日的健美雄壮了。不知不觉，大黑也老了！
  时过境迁，发生了多少变化？她已从那个孱弱的女童成长为雨季少女，她已经长大了！
  爸爸说，女孩子长大了都要离开父母，去远方求学，再嫁为人妇，生育子女……往后，她跟爸爸的相见的时间越来越少。不，她不要这样！除了爸爸，她不想嫁给任何男人！她永远都不要离开爸爸！
  可是，爸爸说唯一能相伴到老的只有夫妻！如果她能嫁给爸爸该有多好，就可以跟爸爸朝夕相处，再不分开了！
  但爸爸已经有妻子了啊！呃，如果夏阿姨死了该多好！爸爸就可以另娶了……
  突然，婷婷被自己的想法给吓到了！天呐，她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想法！夏阿姨待她如同已出，她竟然盼着她死掉！一颗心顿时愧疚不安，脊背出了一层冷汗。
  正在她心神纷乱之际，听到有人喊着她的名字，好像是许管家的声音。
  “婷婷小姐！大小姐！”许管家带了个佣人，一起来后院寻找婷婷。也许，除了婷婷，任何人都没有胆子独自在夜晚来后院。因为自从厉老太太过世之后，这里就空置起来，时间久了，难免有些阴森森的。
  婷婷站起身，怯生生地应道：“许管家，我在这里！”
  许管家遁声找过来，不解地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呀！到处找你找不到，听说有人看见你到后院来了，我还有些不信呢！大晚上的，你自己跑这里来……”
  “我……我有些想念太奶奶了！”婷婷低下头，咬紧唇。
  “唔，那也不能晚上自己跑来……这园子好久没人住了，冷不丁地闯进来……万一惊扰了老太太的魂魄倒不好了！”
  “呃，那我以后会注意的！”婷婷一直是个乖巧的孩子，对待管家佣人也是极有礼貌的。
  “对了，门卫的保安说，外面有一个女人想见你，还托他转交给你一封信，她说你看了信之后就知道她是谁了！”许管家把一只信封交到了婷婷的手里。
  婷婷有些奇怪，一时间猜不透那人的身份。她当着徐管家的面打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说是信纸其实就是一张白纸，上面用铅笔画了一幅素描。
  看得出来，画者还是颇有几分美术功底，素描简单又传神。这是一把口琴的素描，看起来应该是木质的，古色古香，画得十分精致。
  看到这只口琴，婷婷嚯然睁大眼眸，抬起头，急声问道：“送这封信的那个……女人呢？”
  “还在外面等着呢！她说今晚一定要见到大小姐！”
  *
  婷婷出了厉家的门口，果然在不远处的墙角处发现了一个蜷缩成一团的影子。
  那个身影躲藏在背阴的暗处，好像暗夜的鬼魅般悉索颤动。婷婷的心脏几乎跳出胸口，她知道自己不该来的，可是双腿却丝毫不听使唤，驱使着她的身体慢慢靠近那个黑影。
  许管家很尽忠职守，她当然不放心让婷婷一个女孩单独出门见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因此，全程陪护。
  终于，婷婷走到了那个黑影的面前。她紧张地握紧双手，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看着阴影处的这个人，对方那满头的花白头发刺疼了她的眼睛。这是谁？她不敢相信这个人是伊梦澜！
  对于伊梦澜，她的印象并不深刻，但她知道她是她的亲生妈妈！这些年，她从不敢在爸爸面前提起妈妈的事情，因为爸爸会发脾气。
  爸爸厌恶并且憎恨妈妈，连她都差点儿被连累，一度逐送到香港凌家，禁止她再回厉家。所以，重回厉家之后，婷婷从不敢拂爸爸的逆鳞，从不敢在爸爸面前提起有关伊梦澜的只言片语。
  那人慢慢地抬起头，既使是在黑暗的阴影里，也能看到她脸上的苍老和憔悴。长期的牢狱生涯不但让她过早地衰老，而且将昔日高贵优雅的气质也磨灭殆尽。这个瑟缩在暗处的女人，满脸的卑微和猥琐，像个十足的乞丐婆。
  待到发现眼前突然出现的美丽身影是自己要找的人时，那人顿时来了精神。呼地站起身，伸出枯瘦的双手，紧紧地抓住了婷婷纤细的皓腕。
  “啊！”婷婷吓得大叫起来，本能地后退，但她的双手被对方死死地抓着，挣扎不开。
  许管家连忙跟过来，严肃地喝斥那个女人：“你放开手！大小姐不是你这种身份的人可以随便靠近的！有什么话快说，别动手动脚！”
  也许是习惯了各种喝斥，那女人连忙听话地松开了婷婷的手腕，卑微地缩了下肩膀。
  婷婷挣脱开了双腕，一颗心却是颤抖不已。她很害怕，想离开，但双足却像是钉在原地，动弹不得。看着眼前这个白发苍苍的丑陋女人，身上散发出难闻的嗖臭气息，她只觉胸口翻腾作呕。她无法开口说话，只能咬紧牙关，怔怔地盯着对方。
  女人缓缓地伸出一只枯瘦的爪子，说：“给我点钱！”
  许管家纹丝不动，没有喝斥，也没阻止。显然，她只是陪伴婷婷而已，至于婷婷要不要施舍这个女人，并不归她管。
  “你……你什么时候来的！”婷婷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来了将近三个小时了！”女人吡了吡牙，露出比哭还狞狰的笑。“见你一面真得不容易，毕竟是厉家的千金小姐，千呼万唤始出来！”
  婷婷咬住颤抖的唇，她终于明白今晚爸爸无情拒绝的缘由！他肯定知道了伊梦澜的出现，但他却不动声色。他一直是个城府极深的男人，喜怒从不形之于色。可是，她知道，当他得知伊梦澜出狱并且专程来厉宇寻找她，他肯定不高兴。
  八年前，她受伊梦澜的蛊惑怂恿，将毒药加进了厉振宇的粥碗，为此受到的惩罚至今令她颤栗不已。厉振宇对伊梦澜深恶痛绝，但他却仍然让许管家转交了伊梦澜的信件。甚至，在她面前丝毫都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异样。假如不是她提出要求爸爸单独陪她而遭到了拒绝，她根本就看不出他跟平时有任何的不同。
  “给我点儿钱啊！”伊梦澜不耐烦地嚷起来，“我都快要饿死了！”
  看着眼前满怀怒气的女人，婷婷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身体。可是她真得没有钱！今天她换了好几身专门订制的礼服，此时身上的衣服也刚换了没几个小时，口袋里根本没有钱。唯一的，身上戴了几件未及卸妆的首饰。
  她把腕上的玉镯子，耳垂上的铂金镶钻耳坠，一枚红珍珠胸花，还有一条玉饰腰琏统统摘下来，递给了伊梦澜。
  伊梦澜终于走出了阴影，来到了灯光下，以便能看清婷婷递给她的东西。当然，这也更加暴露了她的苍老和丑陋。死鱼般的眼睛里迸射出贪婪，她用枯瘦的爪子紧紧抓过这些首饰，可是她却丝毫都不满意。“给我点钱啊！这么晚了，拿着这些也没处换钱！我还没吃晚饭呢！”
  婷婷快要哭了，她无助地望向身旁的许管家。虽然没有开口，但她的意思很明白，想跟许管家借钱。
  许管家伸手掏了掏口袋，摸出几百块钱，递给婷婷。“我身上带的现钱也不多，就这些！”
  婷婷吁出一口气，至少今晚买饭吃应该够了。明天……伊梦澜可以把她送她的首饰卖掉，暂且度过眼前的困境。
  “就这点儿！”伊梦澜没好气地夺过婷婷手里的钱，忿懑不满：“堂堂厉家的千金大小姐竟然小气到如此地步，真是可笑！”
  婷婷咬着唇，快要哭了。
  “嫌少可以把钱和东西放下！”许管家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开口帮婷婷说话。“你这人真是不识好歹！一分钱不给你又能怎样！”
  “去，不就个管家嘛！我和我女儿说话，有你插嘴的份！”伊梦澜狠狠地瞪了许管家一眼，然后再次靠近婷婷。
  婷婷吓得连连后退，却再次冷不防被她抓住。这次她抓住了她的双手，边盯紧了她的眼睛，说：“婷婷啊，妈妈也是没有办法了！如果你不帮我，我只能活活饿死！妈妈相信，你是个有良心的好孩子，不会对妈妈坐视不理的，对吧！”
  一颗心几乎跳出胸腔，可是婷婷一动不敢动。因为她感觉到伊梦澜塞进她的手里一个纸团，并且她不易察觉地冲她打了个眼色，示意她保密。她究竟想做什么？！
  “妈妈年老色衰，无依无靠。如果你再不管我，我只能做乞丐了！求求你大发慈悲，想办法弄点钱给我吧！”伊梦澜一边苦苦哀求着，一边用力攥了攥婷婷的手，示意她一定要藏好这个纸条。
  终于，伊梦澜松开了婷婷的双手。婷婷却紧紧握住了手掌，似乎仍然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我走了！改天再来找你！”伊梦澜把婷婷送给她的首饰统统装进口袋，这才转过身，步履蹒跚地离开了。
  直到伊梦澜离开，不见了踪影，婷婷仍然立在那里发呆。
  “大小姐，我们回去吧！”许管家提醒道。
  “唔，”婷婷脸色苍白，身体僵硬，还没从突兀的惊吓中缓过神。不过，经过许管家的提醒，她还是听话地转身跟在许管家的后面慢慢地往门口方向走去。
  就在许管家转身迈步的刹那，婷婷赶紧把手心里紧攥的纸团藏起来。这是刚刚伊梦澜趁着拉扯吵闹的时候偷偷塞给她的，除了她自己，绝对无人发现。
  *
  回到卧室里，婷婷的一颗心兀自咚咚乱跳，回想方才的事情简直就像是一场梦。
  伊梦澜出狱了！她知道她被判了刑，没想到现在已经出狱了！展开了那张揉成一团的纸，见上面用英文写满了字迹。
  婷婷瞠大眼眸。她知道，伊梦澜是怕这封信落到了旁人手里，所以用英文书写。果然，在门口相遇时，伊梦澜掩藏了真实情绪，说的那些话都是言不由衷。而对方真想说的话，都在这封英文信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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