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幻偶
作者:
九如村人 更新:2020-05-26 15:52 字数:10386
“晨晨,瞧你这身穿戴,像个样子吗,跟三陪小姐有什么两样!”
杜若怒气冲冲地站在街边林荫道上,脸上腾起一片爱又不得恨又不能的阴云,一把扯住作势要走进工厂大门的桑晨。这几天,杜若走遍了东莞十几个镇,寻遍了大大小小的电子厂,然而走一处一处没有踪迹,寻一处一处没有人影。那天杜若神疲体倦地徘徊在十字街头,忽然街对面传来一阵细碎低微的乡音。杜若情绪为之一振,赶忙大踏步地追寻过去,原来是两个家乡的打工妹在说说笑笑地逛街。杜若赶紧掏出桑晨的照片递过去,边喘息咻咻地用家乡话问有没有见过这人。打工妹迟迟疑疑地接过照片,一个微沁着头连声说没有,一个瞪大了眼睛说,哎哟这该莫是住在长安镇上的细妹儿吧。杜若顷刻间如闻天籁之音,连细妹儿是不是在电子厂打工也来不及问,匆匆要过地址,就起急着忙地往长安镇寻去。
杜若马不停蹄地赶到长安镇,已是晌午时分,街上南来北往的都是行色匆匆的人们。杜若乘出租车来到镇中心高档社区,下车就被四外的奢华繁茂弄得神迷目眩。瞧着满眼是巨幅的港台明星广告,听着满耳是鼎沸的车水马龙声浪,一时恍惚置身于另一个世界。杜若盲人骑瞎马般的越往前走,心中的疑团越发地浓重,待到好不容易寻到住处,这里竟出奇的幽静,四周垒的是假山亭台,迎面劈的是小桥流水,及至七弯八拐地走到楼下,竟然被门禁挡住不让进。莫非晨晨经不住诱惑走到邪路上去了,也被人金屋藏娇地供养了起来,杜若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心里像压上了一块尖溜溜的石头痛痹不堪,一半天后才鼓起勇气按下门牌号,楼上随即传来一句找谁的女声。杜若犹犹豫豫地说找老乡细妹儿,门禁嚓地一声开了。杜若狐狐疑疑地乘电梯刚出楼道口,冷不防对面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站在了单元门前。杜若猛孤丁地认为下错了楼层,不由得尴尬莫名地欲退转身去。不料那妇人一声娇笑,满面春风地乐开了花,“哎呀,这不是三牛哥吗,怎么。不认识啦,我跟晨晨是高中同学,我们三人还在一起看过电影呢!”杜若惊喜交集地站住脚,情不自禁地凝眸细看,立时喜出望外的笑容绽开在了脸上,“嗬,真是细妹儿,怪不得那老乡当你是晨晨呀,你们俩本来长得就像呗。你可以呀,住这高档的社区,一路上我还疑神疑鬼地担心着呢!”细妹儿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伸手接过杜若的提包。“什么可以不可以的,吃青春饭呗,晨晨咋啦,她不是今年大学毕业吗。莫非也来到了东莞?”杜若随细妹儿走进房间,瞧屋内装饰得金碧辉煌、四壁陈设豪华富丽,地上竟纤尘不染地铺着洁白的羊毛地毯。“哟,细妹儿呀,你这完全是活在富贵窝里,像神仙似的住在了阆苑福地,传说中贵妇人的日子只怕也不过如此吧!”细妹儿屏蔽住满脸的笑意,落落大方的帮杜若换过拖鞋,瞧杜若走进屋内也如刘姥姥进大观园,件件出奇、样样新鲜,由不得忍俊不禁地莞尔一笑,“说来不怕你笑话,我先生是台商,在东莞开办有一家工厂,我就是人们常说的二奶,不过也没啥,乡下妹子呗,嫁给谁不都是生儿育女!”杜若微微一怔,陡觉一股哀其不幸又耻其不端的隐秘之情跃上了心头,不禁不由地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晨晨早毕业了,分配回了乡里中学当老师,她不愿回乡吃粉笔灰,非要跟我在山里守在一起,我怨不过说了她几句,一生气,独自跑东莞来了,这不生怕我找到她,连个地址也不留全!”细妹儿笑意盈盈地接过信封,觑着双眼仔仔细细地左看右看,“哎哟,这小丫鬼得很呀,东莞这大的地方,你上那儿去找,不过看邮戳,好像是在大朗镇,那里是有家生产计算机健盘的电子厂,你歇歇,在我家里吃点饭,下午我开车带你去找,我们把细红儿也带上,在我们老家,我们三人可是玩得最好的小姐妹呢!”
当细妹儿开上红宝马,在郊外城乡结合部找上细红儿的时候,时光已过午了。杜若瞧细红儿一身黑身黑裤,头发像丝瓜穰子染得黄澄澄的,雪白的肌肤不该露的地方差不多儿全露了出来,一看就是个讨夜生活挣小费的尘中女孩。来时从细妹儿口中知道,细红儿来东莞打拼也好几年了,早先在一家工厂打工,后来由于情事蹉跎、人事坎坷,做起了坐台小姐,谁知祸不单行,刚刚挣了点血泪钱,却被两个流氓盯上了,一天夜里,硬是刀架在脖子上,匕首抵在腰间,逼着她取出了所有的银行存款,细红儿走投无路之下,恨不能一了百了地跳了珠江,然而家里要盖楼房,弟弟要上大学,一家老小全都眼巴巴地指望着她,细红儿索性破罐子破摔,一夜赶几个钟点赚钱,最可气的是,不知是谁回乡嚼了舌头,待到家里楼房盖起了,弟弟大学毕业了,一家人竟不认她,嫌她丢了她们家祖宗八代的脸,在五亲六眷面前抬不起头来,弄得细红儿有家不能回,有冤无处伸,一年到头只得租住在出租屋里,像只失了足的花猫忍气吞声地舔着伤口。细红儿扭扭搭搭地坐上车,立时一股浓烈的廉价化妆品香弥满了车内。她上车就扭捏作态地冲杜若一笑,又拿腔弄调地大声说道,“嘿,老乡,打起晨晨的主意来了,你们男人都这德行,十个有八个都想老牛吃嫩草!”细妹儿闻声轻啐了一口,赶紧打断她的话,“喂,别瞎说好不好,晨晨自小跟三牛哥就是欢喜冤家,你没看见,在学校的时候,男同学不小心碰她一下,她就乌鼻皂眼的跟人家急,他俩一见面,可是又搂又抱的。只怕晨晨那一点秘密早落在了他眼里,两人只差没上一张床!”细红儿疯子似的扑地一声大笑,两只光着的肩头粗俗无比地急剧抖动。杜若颇为矜持地咳嗽一声,丝毫不以为意地咧嘴一笑,“不怕你们笑话,我来就是向她求婚的,不管是青梅竹马也好,是枯杨生稊也好,结婚才是硬道理,所以还望你俩玉成。到时一定在家乡最好的酒楼请你们酒喝!”
杜若异常坚定地攥着桑晨的手腕,越瞧心里越像堵了个大疙瘩似的窒息难安,真是跟着麒麟学景行,跟着乌贼学龟行,大好的一个清纯秀丽的妹子,来东莞没几天就学得这般放荡不羁。眼下桑晨赤露着背,如丝般秀发纷披在肩头,胸前束着一条像乳罩似的衣衫,上半身嫩如羊脂白玉般的肌肤就那么一览无遗地裸裎在外面。下半身一条裤子不像裤子,裙子不像裙子的衣物紧绷绷地裹在身上,把个修长的大腿,浑圆的臀部性感十足地显露出来。通身充满了本色毕露与感官刺激的艳俗感,“跟我回去,好说好商量,你看你这个样子。再待在东莞就毁了,你怎么一点也不害臊!”
“这是美,懂不懂。你个老八板儿,满脑子的封建残余,你认为女性露一点白就是色呀,展露一下身材就不得了呀?那满世界的这模特儿那模特儿都是潘金莲,都是为了勾引男人而自轻自贱,亏得还读了那么多美学专著!”桑晨极力想挣脱身子,实在是挣不脱,就拼起力气去掰,掰也掰不脱,不禁又气又急地跺起脚来,“你放手好不好,马上就要上班了,我可是公关部助理,大小是个头儿,迟到了影响不好!”
“哟,你还知道影响不好呀,还有点羞耻心嘛,我还认为慢藏诲盗、冶容诲淫都不晓得呢!”杜若半点不为所动,仍是牢牢地抓住她的手腕,并不时地避让着道上看热闹的行人。
“盗什么盗,淫什么淫?也只有你这样食古不化的人,才用这种阴暗的心理去揣想人!这都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了,人类崇尚的是普世价值,怎么还有你这样的理学先生!”桑晨眼见留也留不得,走又走不掉,厂门口上班的人们越来越多,禁不住急得泪珠在眼眶里打起转来,“你放开手吧,真的要上班了,我找份工作不容易,要是被抄了鱿鱼,你养我呀!”
“你这叫什么工作,公关部助理,说得好听,其实就是要你拿女色去取悦人,拿容貌去博取别人的青睐,然后签订一份合同,双方心照不宣的分一杯羹,这跟过去的交际花有什么两样!”杜若忽然心生恻隐,满脸厌恨痛惜的神色消退,由不得百端交集地叹一口气,“这样的工作不要也罢,完全是被别人当工具利用上了,你也不想想,你是有文化的人呀,受过了高等教育,能跟满大街的打工妹一个样儿吗,那你的书不白读了,那何不初中毕业就出来闯世界呢,你要过有品味、有节气的日子,要有尊严的活着,做一个有益于社会的人,真的工作不好找,就跟我回家读研去,那怕是出国留学,我也不能让你给人当花瓶,就这么沉沦下去!”
“你认为我不想呀,我还想读博呢,不是有人嫌吃闲饭不给好脸子看吗,现在又来生事说人,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桑晨倏地瞪起泪眼,脸变了形似的挤满了忧愤与怨恨的神情,由不得气鼓鼓地别过身去。
“行,行,我冤屈了你行不行,只要你用心向上,不往歧路上使心眼儿,我保证做你的坚强后盾,受骗上当不皱一下眉头,谁叫你从小就像鼻涕虫似的黏着我,擤都擤不掉呢!”杜若松开手,立感一直紧绷着的心弦也松弛下来,不由得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
“谁黏着你,瞧这得意样儿,是你黄鼠狼守在鸡门口,一开始就没安好心眼儿,现在得了便宜又卖乖!”桑晨破涕一笑,轻抚着被攥得红肿不堪的手腕,忍不住面带讥刺地抬头睥了他一眼。
“细妹儿也来了,我在东莞找了你几天,误打误撞地找到她家里去了,一点也不生分,还是学生时代一开玩笑就脸红的山里妹子!”杜若深感幸甚,嘴角挂着一缕惬意的微笑,当先往细妹儿停车的街角走去。
“真的呀,我有四五年没见她了。听说她现在牛气得不得了,村里建希望小学,一出手就是十几万,功德碑上头一名就是她,真是学得好不如嫁得好,我要是有这福缘,也不用老受你的气!”桑晨一阵雀跃,满脸沮丧与失望的神色烟消云散,也一路小跑着紧跟在杜若的身后。
“哎哟,瞧你们俩拌嘴也岗口儿甜。吵架也不忘举眉齐案,还真是成了双的蝴蝶、配了对的鸳鸯,真叫人大跌眼镜,这年头还有天仙配似的爱情党!”细妹儿噌地一下跳下车,细红儿大喊大叫地扑上前,三人如痴了似的疯疯癫癫地搂抱在一起。杜若心里咯噔一下,眼中潮起一阵暖融融的热流,思绪不觉又飘浮到那月故乡的梅河岸边……
“我昔二十零,写意在诸峰。
我今三十零。憔悴卧江城。
岂止十年老,曾与众苦并。
今凭登临意,无复昔仪形……”
这是秋日十月里一个星期天的晚上,梅河月白风清。溪岚漠漠,远山如水浮漾的月光湮着墨绿色的莽莽峰峦,脚下掩映在疏落的林中的河水,好像一幅凌空裁剪下来的白绸。曲曲弯弯的挂在层峦迭翠的山涧,天空浩繁的星河和黑黝黝的山岭倒映在清静如镜的河水的深处,河岸丛丛簇簇的在白雾中开得千姿百态的山花和在月光中显得亭亭玉立的修竹。在河边微风吹起的阵阵涟漪中抖动。两岸听不完的是嘤嘤呖呖的山翠溪声,岸边瞧不尽的是朱朱粉粉的瑶草红泉,鸟鸣在山林中回响,流水在河谷里鸣咽,瀑布喧喧嚷嚷的闪着银光,在云气弥漫的山崖上回荡,然后如蟠着的玉龙般翻腾飞转,掀起无数白色的水沫四下喷溅……
“嘻嘻,可笑自己腹中空,歪吟香山居士文……”
杜若哈哈一笑,迎着桑晨戏谑的目光,轻轻地杵下她那如花绽放的笑靥,伸手接过凉席,一道笑语盈盈的往林的深处走去,“哎,晨晨,我明天去城里搬行李,然后就回山,你在家好好休息呀,过几天到学校报个到,安心当个中学教师算了,不要有那些乌七八糟的想法,到头来害人害己,我折腾得还不够呀,苦海里折腾了小半辈子,至于今名也没得,利也没得,跌一跤醒过来依旧孑然一身,谁叫咱们是农家子弟呢,向上的路布满了荆棘与泥沼,就像是走在一条黑暗无边的隧道里,根本看到隧道尽头的阳光,所以还不如守在家里吃碗安生饭,这心同野鹤与尘远、身如草木共荣枯的日子,也不是一般人所能享受得到!”
桑晨怡然一乐,翻起她那朗如夜月的眼睛,丰姿洒落而又眼光锐利的望着杜若,“什么享受不享受的?我只想去城里弄个购粮本儿,找个单位放张书桌,一辈子不用走在泥巴路上就于愿足矣,我不也读了十几年的书,哪一点比城里人差,这开门见山、出门见河的日子,我可没兴趣过!”
“瞧你这死不开窍的样儿!”杜若不以为然地挥挥手,骤然阴冷下去的脸色,忽地又幻化为一片和煦的微笑,“说你不懂事儿,你又门槛儿精得要命,说你傻大姐儿,你又是才刚毕业的大学生,世事早奄忽过千年了,你竟还抱着老皇历不放,现在是不读书有权,不认字有钱,昧了己有人荐,黑了心能通天!假如你穷得像鲁迅笔下的孔乙己,吃个茴香豆还多乎哉不多也,那就身在闹市无人问了!假如你金多得像张爱玲书中的范柳原,风流倜傥得飘飘然不知身为何物,成天坐老车爷,住租界旅社,连养的狗也是名种,你瞧瞧吧,有钱能使鬼推磨,你就众星捧月的发达啦,做梦都想不到的狗杂碎就会跟在你后头摇尾乞怜,说是你前世跟他二大妈弄下的灰孙子,是你八杆子也打不着的姨姐姐的干儿子呢!”
桑晨哧地一笑,恍若风吹松叶所发出的欢快声,惹得枝上的宿鸟也刷拉一声,成双成对的飞向对面的丛林,“这么说,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我既无钱又无权,一辈子只能待在乡下吃粉笔灰罗!”
“这倒也不见得!”杜若颇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嘴角也掩饰不住的藏有几许期待的神色,“不将辛苦意。难近世间财,你可以边上班边考研,再挤一次独木桥,研究生毕业肯定能进城里,到时就如你愿了,就能快快乐乐的在城里享尽一个现代女性所有的生活自由!”
桑晨略一迟疑,又含羞不语的往前走几步,然后返身倚在棵树上,双眼似视非视的觑着潭中疏淡的月影,“这么说你是一门心思的要我考研了。不怕日后会拖累于你?会不可理喻的给你找麻烦?假如考不上呢,你还愿意不计厉害得失的守望着我?只怕那时早被什么风流寡妇、红颜知己勾去了魂、摄去了心,还会记得我这个其貌不扬的邻家小妹!”
杜若一时语塞,恍若有盆冷水兜头淋到脚,才刚激起的满腹欢愉和豪壮之情,也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羞窘不堪的耷拉着头,瞧也不瞧桑晨一眼,快步走向那山坡,眼下月色清明。山幽水静,几羽翠鸟展着翩翩的身姿在黑忽忽的林的深处翔动,几处泉鸣和着悠悠的韵律在白蒙蒙的溪的尽头窃响,杜若的心胸为之一爽。枯木逢春犹再发。人无两度再少年。转眼之间他就届不惑之年了,人生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的激情岁月早过去了。那份停在潺潺小溪旁的闲适温情、那种站在攘攘瀑布前的活泼生意也早随着韶华的流逝而一去无消息了。曾几何时,他不是咽下满腹的辛酸苦涩,横眉冷对隐隐青山。贫岂能移白首之心;曾几何时,他不是抛开心中的怆悢失意,嘻笑怒骂悠悠绿水。穷益不坠青云之志。然而时光如水流逝,一道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故朋旧友们,人家当官的当官,上城的上城,最不济的也夫唱妇随,小日子过得甜甜美美,就他才子好当饥难忍,一失足成千古恨,功也不成名也不就,至今还是个一钱不值的山里养路工。俗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如此荆棘连着荆棘的生计,如此坎坷连着坎坷的命途,他哪还有什么闲情逸致,再去玩这种缥缈不见天日的爱情游戏!他哪还有什么磊落襟怀,再去赌这种可望而不可即的远大前程!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杜若早心知肚明了,既然才不能平步青云,在社会的高层次上享尽做人的乐趣;名不能飞黄腾达,也博个封妻荫子,使一家老小享有生活的幸福。了不起就是画了几幅画儿,挪了一下窝儿,攒了些微不足道的名声,赚了些羞于出口的阿堵之物。这与那些一顿饭吃去半年粮,一屁股坐了一幢楼的达官贵人们相比,岂不是小巫见大巫,这与那些出则灯红酒绿相簇,入则娇妻美妾相随的贩夫走卒们相比,又何尝不是乞丐与龙王比宝。假如他不省人事的就此托大,沾沾自喜于一得之功,那就是没事找事儿,予人口实,授人笑柄,徒成为人们吐口水的靶子了;假如他不知羞耻的就此居奇,师心自用于一孔之见,动辄摆个谱儿,端出一副大器晚成的踌躇满志相,那又何啻于自寻死路,日后坟头上长草都要比别人矮三分。俗话说:月到十五光明少,人到中年万事休。杜若早磨平了菱角油光了脑袋,吃亏是福的伟大实践再也激不起他的满腔热情,望梅止渴的崇高理想再也焕发不出他的奋斗精神,因为有用的才是真理的,无用的便是自欺欺人的谬误。杜若再也不会为些心造的幻影梦中的金字塔去苦追苦求去明知不可而为之,杜若再也不会抛开人世快乐撇下人生享受去不到船翻不跳河去不见棺材不流泪,杜若早翻然悔悟迷途知返了,他现在的处世哲学:是要在平平淡淡的氛围中有滋有味儿的生活有头有脸儿的做人,他现在的行动纲领:是要在安安稳稳的境况下实现人生的价值追求人生的理想。再想要东不着边西不着际的扯起根旗杆把他当猴子撒,然后在背后挤眉弄眼的看哈哈笑儿,那样的日子早一风吹了;再想要东一把火西一把烟的圈起个圈套把他当狗熊拶,然后蹂躏他的人格尊严嘲笑他的道德理想凌辱他作为一个人的存在,那样的辰光也一并散了。现在杜若的门前己是绿树成荫果满枝了,不愁没有凤凰不飞过来;现在杜若的屋后己然弄色奇花红间紫了,不愁没有蜂媒蝶使不来踏胜寻芳。如今还犯得着为个不入流的黄毛丫头去怄一肚子气,再悲天悯人的去体验一番失恋者的辛酸滋味,还犯得上为个未出道的穷大学生去脱裤子放屁,再把自己的美好爱情建筑在一处华而不实的空中楼阁上……
“喂,生气啦。不会吧,真要是生气了,小妹给你赔不是呀!”不知何时桑晨已悄没声儿的走上坡来,远远地瞧杜若的脸上阴晴不定,俨如坡顶云移月走的夜空,一会儿阴森森的云遮月影,一会儿又晴朗朗的云散月霁,遂小心翼翼的游移几步,双目飘忽不定的斜睨着杜若。
杜若含糊一笑,颇为关切地走到桑晨的身边。顺手把凉席扛在肩上:“晨晨,回去吧,咋越来越孩子气,天晚了,爷娘会不放心的!”
桑晨微微一怔,难以置信地闪闪眼睛,跟接着一股凉气从心底冒上来,这人真生气了,再不是呵她护她的邻家哥哥。一言不合就要弃她而去,倍感凄凉的泪水差一点儿夺眶而出:“要走你走。犯不着你来歪脖子说话,对嘴不对心,我就是老死在山里。也不要你管。我早知道出了这山,你就会翻脸不认人的,更何况城里还有个人皮包臭肉的风流寡妇,山里还有个面皮裹狗骨的红颜知己。还会在乎我这个乡下丫头!”
“晨晨,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这未免有点太放肆了吧!”杜若愀然不悦。一阵狂怒叫啸着涌过他的血脉,恍若心底早己愈合的伤口又被人搓了把盐,恍如灵魂深处早己匿迹的憾事又被人揪出来拷问,一时间只觉得头在裂、目在眩,胖脸也由于怒不可遏而烧成了一团火,“晨晨,人说话要凭良心,学长舌妇样嚼舌头,是不会有好结果的。我对你咋样,你心里有数,我既没有趁你年少,不怀好意的诱骗于你,也没有乘你之危,不近情理的要挟于你!我对你的用心,日月可鉴。小时候你喊我叔,我是甜滋滋的答应,再大点儿你喊我哥,我也是乐悠悠的接受,上大学后你啥都不喊,实在抹不开脸,就‘哎’的一声虚应故事,我更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从不发一句怨言。你是我起小儿看着长大的,你在我心目中实在是比亲妹妹还亲。少小时节为摘朵花儿,你要我跑遍了山野,摘回后你一眼都不瞧,就使小性子给揉了,又要我漫山遍野的带你去寻花,直到你笑得比山花更烂漫为此。上中学后我们远隔千里,我原认为我们的友情会随着时空的改变而日渐淡薄,但我总忘不了给你买些书呀笔呀、好看的花衣服呀,而你信都懒得回一封,好不容易盼有信来,通篇不上五十个字。我想你是对的,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现时我们就如水面上的浮萍,无根无底无靠无依,我不能不明事理的影响于你,既不能把满腔的爱意化为你前进的动力,更不能拖累于你,成为你征程上的绊脚石。你正处于人生的紧要关头,一旦分心了、失志了,挤不上高考的独木桥,你就会哭天抹泪的回农村。我怎能见如花枝一样招展的晨晨把最美丽的容颜和最纯洁的情怀,失落在家乡四面不见天日的大山沟里,我怎忍心像乳燕一样出巢的晨晨还没见识山外的世界还没领略城市文明,就折翼断翅,永远也出不了家乡这缺衣少食的荒山野岭。我藏起对你的美好情意,收起对你的良好用心,隔三差五的给你家里寄钱,我说晨晨如稚嫩的小草需要人用心呵护,如初次展翅的雏鸽需要人精心放飞。而做哥的文不能指以捷径,武不能辅以坦途,唯有尽这点绵薄之力,只是千万别告诉晨晨。我对你如此用心,然而你丝毫不以为意。还记得不,那年你高考后放暑假回家,我漫卷诗书喜欲狂,连假都忘记了请,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连夜赶到你家中。我本想奉上你最心爱的衣服听我最心爱的晨晨,又能像小时候亲亲热热的喊我声哥;我本想送上你最爱不释手的礼品瞧我最爱不释手的晨晨,又能在我面前撒一声娇发一声嗲或是搬弄些什么两小无猜的小玩意儿。然而你只是淡淡的与我打了声招呼,冷冷的为我倒了杯茶水,就断续忙乎开了你的事情。瞧你亲密无间的与乡邻们说说笑笑,听你热情无比的与同伴们打打闹闹。我一片伤心说不出,原来随着你年龄的增长,我们儿时的亲情己随风而逝了,随着你学识的提高。我们少时的友情也早己星离雨散。我心灰意懒的在你家里坐到深夜,落落穆穆的伴你家人强颜作笑。以后我走在回家的山路上,我后悔不己的将我难以启口的礼品都捣碎丢在了涧中,我追悔莫及的将我难以出手的衣物都撕烂扔在了崖上,我为自己极不明智的延续一个不切实际的梦而失悔得无地自容!后来你真的上大学了,我打心眼里为你高兴,也给你寄上了一份思之再三的贺礼。在我的生活圈子里,谁都知道,杜若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妹,哥哥十八妹妹十岁的照片还堂而皇之的摆在了床头。而你一嘴吃了个阎王殿。满肚子的阴阳怪气,竟然一去如黄鹤,连个报平安的八分钱邮票也不舍得给我寄张。我无奈,但更多的是深深的悲哀。你己从山中一株自生自灭的刺儿草长成高贵无比的傲霜枝了,你己从乡间一只无人喝彩的丑小鸭变成了美丽无比的白天鹅。而我困处一隅依草附木,山里的还是山里的,拼死拼活蹦达了十几年,仍是蹦不出山里的这方天。于是我只好百般无奈的在心底藏起对你的爱,万分难堪的在四路收起对你的了犹未了情。如今岁月徂谢往事如烟。你倒不问青红皂白的反来指责于我,还好意思不分是非曲直的当我是冤大头。晨晨,人心都是肉长的,往喝过水的井里吐唾沫、往盛过饭的锅里撒石灰是要不得的;闭着眼睛讲瞎话、得一望十得十望百就更是行之不通。人都是有感情的动物,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何况你比我还多读了七、八年的书,这点道理你应该比我明白。这份人情物理你应该比我辩析得明!”
桑晨微低着头,一颗心有如刀割,片刻难安。但她的躯体却像僵麻了一样凝立不动,而且抑止不住的阵阵泛寒,似是流动的血液也凝固了。她几次费尽了力气抽身想走,但是迈不动腿,她几次用尽了心机张嘴欲言,然而开不了口,唯有饮恨吞声的听凭他把自己的心翻来覆去地煎熬着,把自己的灵魂肆无忌惮地拷打个不停。遥想当年,她不是如时叶新芽般的万紫千红开遍,那时她头顶的是一方艳阳天,脚踩的是一块芳草地,乡间几多的湖光山色留有她乐得打蹦儿的欢声笑语,城里几多的舞榭歌台记有她美得发嗲时的芳姿倩影。夏来淡红衫子透肌肤,晴日初长水阁虚,独自凭栏无个事,水风凉处读文书;冬来温温天气似春和,试探寒梅己满坡,笑折一枝插云鬓,问人潇洒似谁么?然而临近毕业了,一块石头投进了波平浪静的水面,四年平平静静的大学生活紊乱了,十几年辛辛苦苦的建立起来的知识就是力量的价值体系溃乱了,同学们就似热锅上的蚂蚁,拼尽了最后的一点心血和气力。家有好父好母的,鸣着鞭炮开着小车一路脸上飞金的去了政府机关;家有干爹干妈的,摆着酒宴撒着喜贴也一路趾高气扬的去了事业单位;唯有像她这样的除了心血一无所有除了气力一钱不值的贫下中农,想在城里摆张办公桌攒点儿生活费或是想在市里放床席梦思做几夜平平淡淡的梦,哪真是难上加难艰上加艰!几多同学又千辛万苦的翻出了束之于高阁的书籍准备视死如归的踏上考研的不归途;几多同学又破罐子破摔掐掉了远大理想灭掉了美好信念反正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到那里都大有作为;也还有的心气不顺不甘后人重又擦干了眼泪蒙上了面孔拿学历当敲门砖拿才智当护身符各个人才市场去碰运气誓将求职进行到底;更有甚者哀莫大于心死拿自己的名声当抹桌布拿美丽当花瓶搔首弄姿的拍下十几本写真集袒胸露背的弄上十几套时髦服饰各个公司去派送誓拿青春赌明天。于是她也心慌慌意茫茫的踏上了天南地北的求职之途。她曾像南下的打工妹,去意彷徨于南国五光十色的街头,瞧身旁一幢比一幢宏伟的大厦和一张比一张漂亮的脸孔目无下尘般的匆促而过,她再也没有勇气将自己寒微的身影连同手中卑贱的求职书投进那些有兽面人身把守的旋转门;她曾像北上的女漂族,囊中羞涩于北国古色古香的市上,瞧四围一座比一座古朴的建筑和一辆比一辆豪华的车辆目不暇接似的疾驰而过,她再也没有勇气将自己粗浅的才学连同手中乖谬的推荐信投进那些有武警站岗的高门大宅。她也曾想退而求其次,就在乡下小县城里讨一口水喝或是在乡镇上混一碗饭吃,然而面对动辄万儿八千的这费那费,她就像一跤跌到冰窟窿里,浑身都凉了半截儿,自己不吃不喝的搞上五年义务劳动不说,日后一月三百大洋的工资,怕是猴年马月也脱不了贫致不了富走不上发展的康庄大路。那时她就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了!不幸而生在农家,不能像农家姑娘一辈子无忧无虑的围着三尺灶台转;不幸而长在城里,不能像城里姑娘一辈子无拘无束的伴靠在三尺梳妆台前。一点信心不改,不堪其苦的读了十几年的书,不如村里的小姐妹们一月攒的钱多;一点理想不灭,不遗余力的学了十几年的文化,不如中学时代的女同学嫁得好而更见衣锦还乡。算了吧!世界是别人的,不是她这个家境贫寒单门独户的乡下女子所能改变得了;太阳是别人的,不是她这个人微言轻才疏学浅的女大学生所能沐浴得到。算了啊!俗话还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她本就是个一无所知的山里妹子,从山里来再回山里去,岂不如日中必昃月满必亏一样的正常不过;她本就是个一无所能的黄毛丫头,侥幸读了几句书念了几句洋文,就想出人头地的吃百家饭出类拨萃的喝百家水,岂不像披麻救火惹焰烧身一样的滑稽莫名;算了呀!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她就老老实实的打点行李,诚诚恳恳的放飞梦想,平平安安的回到乡下,然后善气迎人的做一个吃粉笔灰的好山村女教师或是田间地头走马看花的好乡村女技师,谁叫她前世不做好事,修不来家给人足的好福气,谁叫她今世投错了胎,注定了要在山沟沟里耗尽了青春、磨尽了生命、丧尽了信仰和热情
……(未完待续。。)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