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长办事很给力，两天之后，他给我来了电话，约我晚上十点去所里。
  我已接到他的电话，心里几乎就明白了，所长一定是给我约好了陆平安。白天人多嘴杂，不方便，只有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能让我见他一面。
  我在会见室里等了几分钟，耳朵里只听到一阵由远而近的铁链拖地的声音，随即，看到一个面目清秀，却憔悴不堪的脸出现在门口。
  我赶紧起身，隔着铁栅栏招了招手，问候一声道：“陆平安，你好。”
  他很惊异地看了我一眼，犹豫一下问道：“你是谁，怎么知道我叫陆平安？”
  我没敢表明自己的身份，此刻我如果暴露出自己是医生的身份，一定会引起他的反感与警觉。像陆平安这样大限将至的人，对医生很敏感。
  我淡淡笑了笑说道：“我叫李乔，是你朋友的朋友，特地过来看看你。”
  他凄然一笑，低声道：“我没朋友，你也不用假借别人的名义了。说吧，找我做什么？”
  我故作轻松地摆摆手道：“真没什么，就是来看看你。”
  陆平安便不说话了，低垂下去头。他脚上是一副非常沉重的脚镣。在他的脚踝处，脚镣被布包住了，即便如此，还是能看到磨出的血迹。
  他手腕上戴着一副手铐，用一根铁链将手铐与脚镣连在一起。这样他就直不起身来，只能佝偻着背，像一只躺在油锅中的虾米一样，浑身煎出了赤红。
  他面容憔悴，头上光溜溜的一片。他显然刚剃了头，我依稀能看到他青色的头皮隐藏在一片浓密的毛茬中。
  沉默了一会，他抬起头，双眼定定地看着我，轻声问道：“你想要我那个器官？说吧。”
  我愣了一下，赶紧摇头说道：“你多想了，我没这个想法。”
  他嘴角泛起一丝揶揄地微笑，轻蔑的眼光从我头上扫到脚上，不屑地哼了一声道：“其实你能来看我，我已经很感激了。像我这样的人，哪里还有什么资格说话。反正过几天后，我就该下地狱去了。留下的这身皮囊，你们想怎么弄就怎么弄，何须还来问我。”
  我被他的话说得心里一阵阵颤栗。陆平安表面上看似很淡定，但他内心的恐惧与激动，作为一个旁观者的我，焉能理解不了。
  在看守所长哪里听说了关于他的故事之后，我在内心深处很是佩服他的勇敢。陆平安本来就是个与世无争的人，他从小在深山长大，一直跟着上辈种茶制茶。他家的一棵老树茶，世上绝无仅有。他似乎天生就是个茶人，从小就不爱上学读书，独衷制茶一业。
  我想起茶祖先陆羽，突然发现他与陆羽居然是同姓。不禁生出他是陆羽转世为人的念头来。
  陆平安二十岁时娶了一个美丽的姑娘，夫妻二人平时守着家里的一片茶园，过着平静的生活。每年春秋两季，陆平安家里会来一批收茶的客商。陆家茶远近闻名，价格不菲。但客商们依旧趋之若鹜，谁能取得陆家茶，谁在当年的茶业界就有说话的底气。
  陆平安从不出山卖茶，他家的茶，都是被人预订好的。从他爷爷辈开始，陆家茶在茶叶界就是一座丰碑。谁家茶行里都将陆家茶当作镇店之宝。
  陆家茶每年不过百来斤，老树茶更是珍贵。据说，买一块黄金的钱，未必能买到同等重量的老树茶。
  他们恬淡的生活被方如玉的到来打破了。方如玉看起来比他小，能说会道的，善于察言观色。方如玉编了一个故事，说他家也是时代茶农，苦于制茶技艺缺失，每年好端端的新茶都成了枯叶。他一心想拯救家业，因此抛家舍业，跑来陆平安这里，专心学习陆家茶制茶绝技。
  陆家茶制茶绝技过去秘不示人。但方如玉锲而不舍，任凭陆平安冷淡，始终没打退堂鼓。他自己在陆家旁边的小山坡下搭了一个茅棚，每日天不亮就守在陆平安屋门口，一待陆家开门，便躬身而入，端茶倒水，口口声声叫陆平安师父。
  陆平安也不赶他走，任由他跟在身后，却不将任何制茶技艺透露于他。
  让陆平安最终改变主意的是他的妻子去菜园摘菜，被一条黑白相间的毒蛇咬伤了小腿，方如玉不顾危险，抱着妻子的小腿，用嘴将毒液吸出来。
  妻子死里逃生，而方如玉的嘴，当即肿得就像一个大包子一样的可怕。
  从那以后，陆平安开始有意无意让他接触制茶技艺。但陆平安始终没将老树茶的绝技透露给他。
  夺妻之恨，不共戴天。陆平安怀揣利刃，遍寻天下，终于在岳城觅到方如玉踪迹。
  倘若他没亲眼看到方如玉虐待妻子，或许他会放过他。在寻仇是日子里，他多少次想过，只要方如玉待女人好，他只会拿回《茶道》便回深山去。既然妻子当时愿意跟着他方如玉离他而去，说明他与妻子之间已经恩断义绝。只要女人过得好，放她一马又如何？
  然而，方如玉待他妻如蔽履，这让他怒火中烧，几年积聚下来的满腔怨气一发而不可收拾，最终酿成惊天惨剧。
  陆平安血溅当场，按律当斩。他自己也再没求生欲望，只求速死。
  我沉吟一会，轻声说道：“平安兄弟，既然话说到此，我也不想瞒你。是不是有人找过你了？”
  陆平安含笑说道：“你说得没错，确实有人找过我，希望我能捐献遗体器官。其实，我知道他们也只是走个形式，我人已死，哪能左右自己。”
  我试探着说道：“天命如此，强求不来。不过，能留一样身体在人世，也算是对未尽人生遗憾的补偿。”
  他嗯了一声，双目烁烁看着我说道：“你刚才说，你叫李乔？”
  我点点头诚恳回答他道：“是，我叫李乔。”
  “你是医生？”
  我嗯了一声。
  “这就对了。”他突然笑了起来，身体动了一下，全身的铁链跟着发出一阵抖索的声音。这种铁器互相撞击的声音，此刻听来犹显刺耳，让人从心底生出丝丝寒气。
  “我知道你。”他认真地说道：“我听说过你的名字。你是个好人。”
  我吃了一惊，小声问道：“平安兄此话怎讲？”
  陆平安叹口气说道：“李医生，你不知道这里也是一个世界吗？别看我们关在这里耳聋眼瞎，其实外面世界发生的任何事，里面一样知道。”
  陆平安告诉我，与他同仓的一个难友，经常提起我的名字。
  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从陆平安对我的态度看，此人在他面前一定说了我不少的好话。
  果然，陆平安大声说道：“李医生，你需要我给你什么，尽管说，我都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