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4章 开花
作者:祝卿禾      更新:2022-02-12 04:48      字数:4635
  忘川河下无尽的深渊,鬼魄魑魅纠缠戾气满身。桥头青烟弥散,阴曹地府见不得阳间的烟柳画楼温软,惊鸿丧在春闺,携不来荒芜。淘尽了红尘的风月化俗,不澈浊心。无常牵魂,执念萦怀的娇儿不渡。
  我舀了一碗清汤置上旁案,深嚼着些故人的尘埃旧事,企图镂穿佳话一帘。奈何桥头徘徊的愁魂怨鬼——是些俗物,两界阴阳不断究生无果的念想。
  她俯桥头看见的混沌,是风月的葬墓,投魂——孤鬼。孟婆的汤,能忘情,能辞生。
  娇女载了不解愁怨的娥眉,斟酌别离三盏青灯,古佛送行。我撷了凡间鹤峰仙山的苦果,不食烟火。
  “魂飞魄散,不是姑娘想要的结果。”
  孤魂。
  依稀记得九重天上富丽堂皇的殿儿,那人翩翩如玉公子一副深情的颜儿,到头来却只是城攻破那人携了他深爱的妻坐上马车去了那所谓的自由平安地。
  “我尚要待他至——”
  我抬了那声儿调满是不甘,
  “他许我的,奈何桥上齐度不忘,是他许诺我不改的情儿”
  红尘中的劫啊,困了我一生,本都是些凡夫俗子,又怎不折于情之一字?我笑着望了望早已分辨不出原本的手,为他染上血红的痕儿,再也磨不去了。说到底来世间所有果,皆是有因,无数亡魂的怨念缠着我彻夜难眠,而今自个儿却尝了那酿的苦果,涩的直不住自诩高傲的骨儿,也曾心心念念欢欢喜喜的指点江山,而今万物手中起落倾覆再也不见了锦绣。
  孟婆
  孟婆也贪风月宴,浊血为餐。桥头有痴人念着红尘,我揽秋水入怀,留得苍颜对日。孟婆听他们讲悉数前生,在乱红纷飞桥畔,寻着自己尘世的过往。
  孟婆守着尘缘未变,翠入青峦重嶂,不该是我看到的。混沌无尽映着月,这儿是阴曹地府,我看痴人的硬骨,入炼狱渡鬼魄。长情盛世,与我无缘,长眠在孟婆的梦里,还我枯骨清欢。
  “待你成了怨魂,他识不出你。”
  八寄蘋洲月,九托东厢笺,占断江南烟雨俗,孟婆觅风月不存,东临彼岸。我端起汤,伸出长袖里的十指嶙峋,指了明处。过桥,有长安六街,槐安乌衣,汤里映了明月,旧年的盈月。
  “那才是姑娘该去的——”
  “他只是,过路人。”
  孤魂。
  “我却放不下那执念——”
  “他可曾片刻恋我”
  我涩涩,佛可否渡,涤瑕荡垢许我一世长欢?更檀色衣袍于檀烟透出那隐隐约约一抹红光里祈求上苍。鸿雁无影,浮萍无归今朝焜黄再无改,晓雾蔼蔼弥漫冷气,霖栗粉洒流年一掷梭。她素荑颤颤执过孟婆汤,我知饮下黄粱大梦皆可忘。仍是不甘,仍是怨念,我提了声儿,那悲凉的引孤雁惊啼。
  “你既得守这儿千年,又不妨滞留片刻闻我道尽红尘”
  初遇江南,月寂独影光未晞,风僝雨僽,醉于江月,水波空涟漪,琼花灿烂,那人奏萧,我回之以琴,待一曲毕相视无言,锦绣眉眼思绪千,过往如烟,锦瑟无端,欲寄五十弦。后是又逢再难忘,他曾许诺我盛世长安。日月风雨平仄,不过一抔孤山黄土。她起唇欲言些甚,却徒劳。
  孟婆
  姑苏寒山,醑盅壶谱绮罗曲,不入青云。她弃蓑笠,覆渔火万灯,一支千秋的春月,孟婆替她嚌品,红尘摄魂。我挥袖欲散她眉间戚戚,江雪纶廓的天女绫丝织就她渡世霞帔,未劳青灯行。
  “姑娘的红尘事,落入千古的深潭,碾为齑粉。”
  红尘的怨鬼,在地府的囚笼里呻吟,夜叉守魂。梨融曲酒消绿靡,八扇游烟戏娉婷,无关风月的画中仙,红尘乱世的惊鸿客。逝人的情缘,孟婆只做看客,他们是说梦人,祭我人寰情事,赠我瑶台碎玉。
  “孤魂,找不到归宿,踏着青石的无解归依桥头,被人心所弃。”
  “尘情,留不得。”
  孤魂。
  “倘若无了他——”
  “前尘后世再无黼黻”
  忆得往昔旧梦空惹人怜,不过曲终人散玉碎,还记他口中誓言旦旦,不负如来不负卿,负黄粱大梦,醒徒增悲戚,再无衍衍。曾宿醉半梦朦胧故人归来,只得佳酿再饮,樽盏再扬,心酸泪连面落。再等不得那人至,也再等不得那人音讯。捻了是半分秋色萧凉,悠然风过,寂寥面。踽踽独行半生,眼中众生万千,寻无一丝声色。
  我笑笑指了指远方那处方是应至之处,惊鸿一瞥须臾年,最是无暇风光面。沉檀凡世余升烟。傲风皆作骨,翩然来似缕轮回八度思苦,往昔化青烟蔓延天际浩劫消散殆尽。
  “此生人负我——”
  “愿无来世心寂寥”
  孟婆
  我载了山水渡程,归来看山雨欲来,朔风灌了楼中酒满,春菟的柔情不曾缠绕奈何桥畔。埋没了千秋凛冬,长风握柳,不解风流。廿三有寒,娇女吟了长歌怀薇,白首如斯。她的红袂沾染了忘川水,孤舟曲桥。负烟霞渡尘,孟婆不满虹明携风月而归。
  “红尘应不离,自留念想且足。”
  金玉喻的良缘贺新岁足初,孟婆尚需送行,渔客连笙。北别入六迹柒寻,鹿野殓风骨,斜笠竹纶赋梅州。炼狱有蚁虫毒蛇啃食着孟婆残存的凡心,白蛆咬尽了烂尸的腐肉。我看她饮下煎熬的红尘,把手覆青云,堕川魂。
  “下世风月,还等着姑娘尝尽——”
  “赖佛塔皈依,予你的清安叫是别人听了去,赠你是何?”
  孤魂。
  依稀记自个儿也曾盼望着这一生百媚千红过尽沧海,无论得到亦或是失去,悲情或欢喜,终是值得无憾,亦盼着自己的人生不短不长不悲不喜无爱无恨,可这终究是盼,而今此番无回头,往日那无愁的时候,仿佛随着那一寸寸的审时度势,复之荡然无存。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笑意盈盈山水间,待鬓角泛白银丝千缕,亦断不得我念。
  “风花雪月——”
  “皆抵不过他”
  谁又能忆当时年少?九重之上红砖黛瓦一字一珠玑,人前人后玲珑八面,踽踽半生惨淡泣血相应。往昔如化青烟蔓延天际浩劫消散殆尽,昨念往昔昔不再。轮回八度皆思苦,我随那众人同入轮回,欲求与他来世相见。赤日当空,绿叶萎靡不振,春日湿润土壤在暴晒下四分五裂,鸟雀觅了荫凉筑新巢,夏蝉声哑难奏乐曲。
  斜倚红椅,阖目养神,红唇轻启随侍轻摇扇,散几分夏日闷热,竟一时小憩起来,小娥声起扰清梦,瞧清面孔,端了盏茶拂袖去饮,暗捺着不耐问及原由。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她怎敢,区区一个侧室她怎敢!”
  闻及来由顿时心中怒火倾腔而出,伸手将案上杯盏打翻,茶水溅了满身,撒气似将玉杯砸向小娥,瓷碎声一阵阵响起,狭长眸子噙了八分怒火,素指指向发抖跪地的宫娥。
  “你,传本宫口令,山河不尊夫君,视礼法为无物,今日,本宫便赐她鸠酒一壶白绫三尺,明日,本宫要她的人头”
  几乎是吼了出来,却被耳畔的哀求挡了回去,我瞧着跪在地上的孩儿,愈发怒火中烧。
  “起来,起来,你给本宫起来,七尺男儿怎可为一女子下跪!”
  我拽着那一动不动的人儿,即便是我唤他起来,想将他拉起来,他也仍是纹丝不动,口口声声求着放过他的夫人,我道他是鬼迷了心窍。
  “山河氏她凭何让你替她下跪,凭何让你放着正妻去护一个不爱你的人!糊涂啊,糊涂”
  连道几声糊涂,阖上了布满晶莹的双眼,犹如瞧见当年自个儿,这般执拗,却终不得所思,叹一声,终究是知晓自家孩儿性子,朱唇轻启。
  “她今日尚且对你刀剑相向,保不齐明日也对本宫痛下杀手,便施以鞭刑,若再有出格,凌迟处死。”青山云隐,碧水木下。
  九和风袅袅,广陵草萧萧。
  ――――――――――――
  凰都西陆,是夜微寒,雨脚不息,似芭蕉坠珠,东窗未合,辗转反侧,觉衾薄,起而搔首,细点繁星几许,取单衣以被,点榻旁双烛,携清醅贝叶,撑青竹伞,步林间亭,至于其中,拂案而坐。
  寒风峭屿,入幽篁之间,时胧月出岫,似有素娥姣姣,翩然舞。左手于膝,右臂撑首,观自然之景。
  置素樽,自酌自饮,夜凉稍缓,有暗香氤氲,和雨气而散,正视于前,目似有翳,不可视夷,轻阖双目,四指微屈,和雨声而点案,意暇甚。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此为人之道,然吾不为,为何?吾为美玉,自有微瑕,此殆天之砥砺,当以无为之心度之。”
  昔时年少,少年自负凌云笔,作阿房一赋,名噪蓝桥,初入仕途,有祖父荫蔽,鸾飞凤翥,不想误入牛李争,为其所累,居贾谊宅。
  “愿为垂钓叟,洗耳许由溪,不问红尘事。栽柳门前,自此居颜回陋巷,乘木兰舟,游山戏水,效谢公之行,逍遥于世外,岂不美哉。”
  忽觉倦意袭人,肘撑于案,恍然之间,修竹有言,似阳春一曲,仙游丹丘,合天地之籁,叶亦稽首,又似八佾舞起,捧日心动。
  嗤笑一声,攥拳如石,未几而松,举樽,昂首抵唇而饮,入喉辛涩,欲言又止,置杯于案。
  起身至檐,负手而望月。
  “吾辈少年,当忧国事,一梦日月,巧逢玉京,实非难事,而今周南后滞,麒麟避世,纵是心系四海晏清,八纮同轨,也报国无门!”
  “吾为麒骢,唯欠一伯乐。一朝得入九重天,鼎才可换三公爵,若牧避世,实天下之大憾。”
  楚天千里,正是红烛自赏,华灯初上章台路,飞盖虚掩玉蟾宫。尺素无传,青鸟无酬,举杯对月,腕微颤,洒酒液而出。
  “绰兄安好?世间好酒者几许?可于漏天露饮,倒帽相伴而回者,唯绰兄一人,愿兄与吾共饮此杯。”
  饮尽余杯,归于原座,倦倚于案,时东君已出,望舒未退,几抹紫气东飞,视之,似见二十四桥,桥中映月,上有乘鸾女。
  “莫不是十载扬州一梦?”
  勾唇浅笑,
  “十年一载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微茫残照浮光跃影,揉进半壁烟光色,跌宕着峥嵘出星霜风露最孤苦。我还记豆蔻枝头锦梦一段,红楼青柳,钗头锦绣,烟霞璀璨色,盈盈烛花红。
  鹊踏枝惊梦,响彻烛花万里遥,回首不见西洲。玉奁轻扯我袖,软着声:“阿娘,木鱼里有什么啊?”
  彼时残阳西入岫,渡化得六月昏黄,有灼灼绯花攀枝,轻吐葳蕤。拈来飞花二三,我齐眉与她,赠献模样,实是羽化我眼里腌臜,
  “木鱼锥里有长风,木鱼里有宫灯。每敲一下,宫灯就暗一盏,他乾清就暗一分。”
  我心里,就安一分。
  我想堪破云雾,看见所谓岁月未老。青灯绀碧光满眼,很亮,却看不清楚。撺掇玉奁出佛堂,我虔心一跪,手执木锥,眸里混沌。青松经霜仍未折,满屋神佛前,我颤巍巍了这腔傲骨。
  “佛渡我,渡我过这劫……”
  笃——
  “佛渡我,渡我化这难……”
  笃——
  “佛渡我,渡我……渡我无量……”
  笃。
  江喻寒
  三千里风尘,两万枪折戟。我踏的是敌士未寒骨,倚的是乱山暗昏沉。沙场烽火侵胡月,举目南望,惟有不见长安的怅然。
  十年刀光剑影,马革金甲,竟浑然不觉,不稍遗忘。
  “我原以为我走了十年,你该过的更好才是。”
  清明春时雨,顺着檐角嘀嗒流光,十载春秋寒风凛冽都未曾吹起的眉间川,却耸在这酥贵的雨丝里。
  “这木鱼的音儿倒还蛮好听的,但你就打算这么一直下去?”
  我侧在佛堂木门边环顾了上下,佛龛里金灿灿的扎眼。
  “你的佛渡不了你,你只有自己渡自己。”
  江赋仙
  谈花饮月的残景歇在八荒醉,几载春秋翻山越水一去经年。也曾想踏够十丈软红,拟一妆香红失色,乘舟裁开潋潋水波,看满天霜霞融在柔波水光。花残败水,春光我不会抓,也解不开岁月的锁。
  “渡?自己?怎样去——”
  我轻颤双手,眼底浊水蒙昧,眉眼僵平,隐隐一线颤动。我隔着灯色寻他,好光鲜的景,风姿招人,肩当山河,是江氏一族十载所寄的天地与朝夕。摇头呲笑半声,指尖泛白,
  “渡不得的。只有踏着腥血髹漆的路来,再踏着枯骨远铺的路走。在半途,腐朽作荒芜。”
  灯盏摇青光,烛影隔花,隔却满枝春华,摇摇欲坠了镜花水月里一枕黄粱。我向佛陀破风月,半步荣华,一抷黄土,呵——
  蚀骨消魂的好风月。
  阖眼别过头,我悉心理理衣褶,一手摸过木锥,攥紧在掌心冰凉,再低眼沉溺。借着青灯光色,我依稀看见星斗万斛,像极那年眼里颜色。一颤,我清楚知道自己,眼眸冷涩依旧。
  万物生寂,怯懦迷离。
  江喻寒
  “你不该甘心于此。”
  浮翠流丹的霞帔成了束住了你的枷锁,曳地裙裾漾起一池春江水也磨平了你那段傲骨。
  木鱼声声清朗,敲乱了云舒云卷,晕在凄冷的佛堂过间风中。
  “腐树,也是能再开花的。”
  我快步上前,抢过她手中的木锥丢在一旁,它落地的脆音声声,似是要敲醒眼前这个梦中人。
  “别再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