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后记:隐言难知
作者:无山蕲      更新:2021-12-31 22:41      字数:4218
  原晟明宁二年,左相叛乱,带兵逼宫。虞国明熙长公主死于乱军之中,宸王率兵不敌殉国,怀有身孕的宸王妃听闻消息后殉情而亡。双方均死伤惨重,原晟王负伤力挽狂澜,自此将原晟朝廷彻底握于掌中。
  听说那一夜王宫的烈火,仿佛胭脂红霞涂满了天空。
  明熙长公主在民间向来声望颇高,世人对烟火般刹那芳华的美人唏嘘之余总是格外宽容。所以,甚至有一些说书人将山河府的忽然倾塌归于明熙公主殒身之故,倒是公主香消玉殒,天地同悲。
  总而言之,山河府毁了,只剩下孤独的山河碑屹立于天地之间,依旧镇守着这茫茫人间。
  既然没有山河府了,那也就不再需要神使,人们只道是那最后一位神使大人埋身于废墟之中,归于天地了。
  这五年来,温知言只见过虞若两面,一次是她特意来寻她,那时她正在揽月居喝新酿的梅子酒,漂亮的红衣姑娘掀开帘子进来,含笑的容颜恍如隔世,她们对坐饮酒,原以为久别重逢必定激动万分,但两个人俱是沉静淡然,如从前一般谈笑风生,她说明熙公主已经死了,她叫月熙宁。
  还有一次,便是虞令月的孩子出世的时候,她身为前山河府神使,被邀请去给孩子梳洗祈福。季兰庭在山门外布了不少阵法,她误入其间,转了一天一夜后遇到了同样狼狈的月熙宁。
  五年啦,她定居姑苏,月熙宁行走江湖,偶尔书信往来,过着各自认为最自由自在的生活。
  她想,她们都得偿所愿了。
  不过,比起她从前幻想的,她身边多了一个人。
  时光飞逝,昔日跟在她身边奶声奶气的小孩子也长成了十五六岁的俊朗少年。在山河府倾塌后,她定居姑苏,本想让铁溪将明隐带回门派,也算是认祖归宗,可明隐执着地要跟着她,为此不惜跟她大吵一架,冰天雪地的在外面站了一夜,那天清晨她打开门,少年红着眼睛一声低弱的“姐姐”让她心软了,将他留在了身边。
  他是真心把她当做姐姐,当做唯一的亲人,那么将来,她也会承担起这个责任,帮助他成家立业、结婚生子。
  只是当时铁溪临走回眸时那个复杂的眼神,却让她始终耿耿于怀,又难以理解。
  温知言模样标致清丽,性情温婉恬淡,深得街坊邻里的喜爱,初到姑苏的时候,上门来提亲的媒人快把门槛都踏烂了,却都被院子里那个面色黑沉凶巴巴的少年给赶了回去。
  是以人人都知道,温家小娘子的弟弟,是个不好惹的,很多原本打着温知言主意的流氓地痞在被痛打过几顿之后,看到那温明隐腿肚子都打颤,狼狈逃窜。
  姑苏城的治安一时之间都好了不少。
  这天,明隐回来时,却看到温知言在收拾包袱,他将手里刚买的糕点放在桌上,纳闷道:“姐姐,你要出门吗?”
  温知言闻言,脊背微微一顿,回过神来,昏黄的灯火映着她恬静的容颜,“我要去一趟云州。”
  “云州?离姑苏城倒是不远,只是姐姐好端端的去云州做什么?”明隐问道。
  她目光有些放空,却还是含着笑,没有一点破绽,“我有一个朋友要出嫁了,我去看看她。”
  明隐眨巴眨巴眼睛,“姐姐朋友不多,月姐姐在等秋哥哥,那么就是那位未曾谋面的顾姐姐了,只是姐姐不是说不想让顾姐姐知道吗,为什么还要去看她呢?”
  毕竟,顾姐姐一直以为姐姐就是宫里那位宠冠六宫的珍贵妃啊,不对,不是珍贵妃,听说马上就是皇后了。
  温知言抬起眼帘,光点落在她纤长的睫毛上,颤颤巍巍,她的语气中有些惆怅,更多却是感慨与叹息,“我远远看看她,知道她安好就好。”
  每一次提到顾姐姐,姐姐的表情就会变得很奇怪,怀念,眷恋,温柔,遗憾,悲哀……复杂得让他每次都想上前抱住她,姐姐那样一个茉莉花似的清雅温柔的人,不应该有那么多沉重的情绪。
  那位顾姐姐与姐姐之间,也必定是有着一些不可言说的往事。
  明隐转移话题道:“不知道顾姐姐要嫁的是谁啊?”
  “云州太守,谈瀛洲。谈大人是状元出身,博学多才,为人又清静淡泊,深受皇上宠信,前途不可限量,是不错的好姻缘。”温知言目光幽静,看不出什么情绪,“再者,顾大人向来喜欢这个晚辈,常常叫到家中品字作画,想将唯一的女儿许配给他,也不足为怪。”
  “可姐姐也说过,嫁娶讲究的是两情相悦,谈大人再好,若是顾姐姐不喜欢,也不算是好姻缘。”明隐眼神清亮,如山涧小溪。
  温知言轻轻的笑了,摸了摸他的脑袋,“傻瓜,就你顾姐姐那个性子,她若是不愿,天王老子来了也不管用。”
  明隐睁大了眼睛,有些惊奇于一向温婉守礼的温知言嘴里竟然说出了“天王老子”四个字,可看到她恬淡温和中带着淡淡忧伤的眸子时,却什么话偶读说不出来了。
  他们提前一天到了云州。
  顾家几代翰林,清流中柱,谈瀛洲又是御前宠臣,婚礼排场却并不如人们想象得盛大,而是恪守古礼,庄重有度,不过,这也符合这顾大人和谈大人一向的作风,温良恭俭,两袖清风。
  仪仗队吹吹打打从楼下过去,扑面而来的红色仿佛燃烧的胭脂一般,映红了窗边温知言沉静的侧脸,她垂眸静默不语,像在认真聆听着那亘古不变的唢呐声,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花轿过去了,她眼底终于有了些波动,静静地望着那顶花轿,像是要透过那晃动的红色窗帘,看见那花轿里一身喜服的新娘。
  所有人都以仰慕与艳羡的眼光看着前面那个骑着高头大马、春风得意的新郎,可自始至终,她都不曾对他投去过一眼,她只看着那八抬大轿,看着那无法看见的新娘。
  花轿旁,忽然有一道熟悉的视线传来,她愣了愣,微微侧过目光,正好与月熙宁相对。
  月熙宁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那眼底有怜悯有慨叹,终究还是对她微微一点头,然后就继续目视前方,离开了。
  温知言原以为看见这铺天盖地的刺眼红色,她会心痛到不能自已,可如今真的坐在这儿,真的看见了,她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反而有一种“终于结束了”的释然感。
  是啊,终于结束了,一切的一切。
  一只手忽然缓缓拭过她的脸颊,她一愣,回过头,对上少年天真纯稚的眼神,他清澈而干净,就像是初春融化的雪水,笨拙又温柔地包容着万物。
  “姐姐。”他轻声道,手轻轻擦去她眼角不知何时落下的清泪,“别伤心了。”
  他澄澈的眼睛映着她,原本该让她因那埋藏心底的肮脏而无地自容,可她却慢慢平静了下来,干涸的心底像是拂起了阳春三月的杨柳风,暖暖的,柔柔的,干净而温暖。
  “明隐会永远陪着姐姐,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
  少年认真而郑重的誓言在耳边响起,她脑子好像突然被什么东西轻轻敲了一下,有幽幽的声音回荡在脑海中。
  “阿月永远陪着莉莉丝,永生永世。”
  “纵你是满身罪恶的夜之魔女,我也是永远只照耀着你的月亮。”
  “下辈子,你还会找到我的,对吗?”
  不知不觉,她忽然泪流满面,她无力地摊开手掌,任珍珠般的眼泪一颗一颗砸下去,落在掌心。明隐彻底慌了,手足无措地想帮她擦眼泪却无从下手。
  温知言却忽然一把抱住他,清幽的茉莉花香扑面而来,他瞬间僵硬住了,听得她在耳边哭着笑了出来,“他们说的没错,神是世间最温柔慈悲的存在。”
  降下惩罚,却也恩赐宽容,温柔而慈悲的眼神注视着善人,也注视着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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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云州回来,明隐明显感觉温知言变了。从前的温知言温婉柔弱中透着一股疏离与冷漠,哪怕是含笑看着人时也总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忧伤,可现在她笑起来却是真心而纯粹的,仿佛一捧落于水面上的细碎阳光,常常晃了明隐的眼。
  温家姑娘出落得越发好看了,上门提亲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温知言不需要苦恼,因为这些都是明隐的烦恼,在媒人明里暗里暗示着“你姐姐都二十岁了再不嫁嫁不出去了”的眼神中,明隐终于爆发了,抽出腰间的佩剑就朝人砍了过去,那些媒婆一个个吓白了脸,跌跌撞撞跑出了院子,从此再也没人敢上门提亲。
  只有明隐知道,听到她们明里暗里说着温知言不是的时候,他心里仿佛有岩浆在喷薄,在那一瞬间,他甚至想大声喊“嫁不出去我娶”。
  可是他没有,他不是小孩子了,知道人言可畏,倒不是怕人说三道四,而是怕温知言被人说三道四。
  姐姐是清水踏花般清新雅致的人,衣不染尘,超凡脱俗,怎能被那些凡夫俗子在背后指指点点。
  可是那句话却像是一颗种子在他心里生根发芽,日日夜夜,心痒难耐,头痛欲裂。
  他喜欢姐姐,想娶姐姐。
  那年山河府的茫茫云雾之中,她清冷孤傲,白衣胜雪,仿佛一朵青花轻轻地、静静地飘落在他心间的湖面上,漾其一圈圈细微的涟漪。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想他总会等到的,就像月姐姐,终于等到了她的秋哥哥一样。
  小屋里许久不曾这样热闹,月姐姐带着秋哥哥,还有一个不认识的蓝衣哥哥一起来了。
  那个蓝衣哥哥说是武林盟主的独子,可根基实在薄弱,连他都打不过。不过,姐姐说过,要对人温和有礼,所以他还是恭恭敬敬喊了他一声韩哥哥。
  据说韩盟主把独子送去了月中谷调养身体,但是韩照不听话,逃到姑苏时正好被月姐姐逮住了。韩哥哥看上去对此耿耿于怀,很是讨厌月姐姐,吃饭的时候月姐姐说一句他就要怼一句,但是恐怕韩哥哥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其实说明,他一直一直都在看着月姐姐。
  月姐姐的确漂亮,明艳不可方物,如果说姐姐是阶前凉凉月色,月姐姐就是十里烂漫春色。
  他觉得韩哥哥是没有机会的,而且就凭秋哥哥在一旁快要杀死人的阴沉眼色,他觉得韩哥哥能不能活过今晚还是个问题。
  是夜,万籁俱寂。
  他提着一壶酒爬上楼顶,果然见到了正仰着头静静赏月的温知言。
  温知言见他来了,莞尔一笑道:“你怎么来了,也睡不着?”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然后挨着她坐下,也学着她的模样,仰头去看那皎皎明月。
  下面忽然传来动静,朦胧的夜色中,温知言低垂下眼帘,收敛着那无奈的笑意,“红颜祸水,还真是没说错。”
  明隐好奇地问道:“是秋哥哥与韩哥哥吗?”
  不等温知言回答,他自己肯定地点了点头,然后继续说道:“一定是他们两了,那韩哥哥也真是没眼色,人家两情相悦着偏偏还要往里凑,不过他应该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抽什么风。”
  韩哥哥天真烂漫,大概是真的不懂自己对月姐姐那过了头的讨厌与排斥究竟是因为什么。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糕点,脸色却不大好,“有些压坏了。这是我今天去买酒菜时特意给姐姐带的,虽然现在长得不大好,但是姐姐要不要尝尝,味道还是可以的。”
  温知言接过来打开,虽然被压坏了,但还能看得出是一块精致小巧的梅花糕,她随口笑道:“刚才桌上也没见着,怎么不多买些给大家也尝尝?”
  明隐脸色有些羞涩,在月光下少年红红的眼角像是涂了胭脂一般,天真又诱人,“我买完酒菜才看见的,钱不够,我就只给姐姐买了。”
  也只想,和姐姐一起分享。
  “这样啊。”温知言笑了笑,低下头慢悠悠地吃着梅花糕。
  少年静静地望着她温柔恬静的模样,月色洒落在青丝之上,镀上一层银霜般的光辉,他有些怔然,久久不曾言语,慢慢地,轻轻扯开一个笑容。
  这算不算,他们的共白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