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定
作者:光明月      更新:2025-01-12 16:12      字数:3566
  裴行之见她欲说正事,便也不再厮磨,只正色瞧着她。清姝忖了忖,决定还是从头说起。
  “永安公主,哥哥还记得罢?”
  裴行之自然记得,他与清姝成婚之初,这位永安公主可没少过来添堵。
  “她殁了,就在月前。”
  这话着实出乎裴行之的预料,他惊诧道:“不是说她冒犯新君,降为县主,已遣回封地去了?”
  清姝摇头叹道:“她与郑业的事……你可有耳闻?”
  郑业原就轻狂惯了,又仗着皇恩更加肆意妄为,因此这事算不上是什么秘辛,裴行之自然也略知一二。
  清姝缓缓说道:“永安素与我和母后不睦,如今又搭上了郑家,只这两样,皇兄又岂肯饶她性命。月前,皇兄赐了白绫给她,可她却是个刚烈的,不肯以白绫就死,趁人不妨,抽出侍卫的横刀抹了脖子。皇兄见我再叁追问,这才如实相告。”
  裴行之见她有些伤怀,忙开解道:“姝儿宅心仁厚,可她几次叁番挑拨你我,姝儿都忘了不成?”
  清姝连连摇头:“你说得这些我都明白,她固然可恨,可同为公主,听她落得如此下场,我心中只觉悲凉。”说着长叹一声,又道,“行之哥哥,若我嫁的不是你,而是同永安姐姐当年一样,落入那种腌臜的门户,任人凌辱践踏,弄得名声尽毁,还坏了身子……只怕我会比她还恨还怨!”话到最后,她也红了眼眶。
  裴行之明白她是物伤其类。同为公主,她自然更能体会永安当年的苦楚。
  她缓了缓心神:“她的确有错,我倒也不是替她开脱,只是……”她咬了咬牙,声音渐渐冷了下来,“说到底,这也不是她一个人的过错。父皇把我们当做物件儿一样来送来送去,这才推她进了火坑,将她变得心如蛇蝎。她不敢恨那罪魁,反倒来迁怪母后、迁怒我,当真是可怜可笑。”
  她苦笑了几声,再没了话。裴行之轻唤了几声,见她没应,索性也陪她一道静坐着。
  清姝呆愣了半日,又蓦地嗤笑一声,道:“你说这生在皇家能落甚么好儿,倒不如寻常富户家的女儿,虽寒素些,起码落个太平自在。”
  裴行之虽知是句戏言,却也耐心劝了几句:“这可是膏粱纨袴之谈,姝儿勿要当真才是。你细想想,外头只瞧见你权势滔天、富贵无极,殊不知你这镇国公主也有着许多烦难,更何况寻常百姓?原就是各有各的烦难,姝儿可莫被这话骗了。”
  她笑着点了点头,轻轻勾住裴行之的手指,歪着脸儿试探:“那你说,这公主的烦难……可还有解?”
  裴行之见她笑得狡黠,明白她心中已有盘算,便想哄着她和盘托出。怎料清姝却装起傻来,凭他如何软磨硬泡也不肯开口,还非要裴行之给她想个对策出来。
  裴行之被缠不过,终是开了口:“自然‘叁十六计,走为上计’。”
  话音刚落,清姝笑着滚进了男人的怀里,她又惊又喜,连话都说得颠叁倒四:“你、你怎么会,你从哪里……”
  裴行之笑着打断了她:“我是你夫君,你的心事,我自当知晓。”
  清姝扎在他怀里偷笑,她觉得自己何其有幸,能够遇到满心满眼全是自己的男人。半晌,方抬起头来瞧着他。尽管她知道裴行之的答案,可心里还是隐隐有些不安。
  “那、那你……”
  可裴行之并未接茬说下去,只是淡淡地瞧着她,瞧得她心直提到了嗓子眼儿。
  裴行之没舍得逗她太久,淡漠的脸上终是漾起笑来:“自然是随你同去!”
  清姝瞧见他那一脸坏笑,这才发觉是又被耍了,登时骑到他胯上向后一推,挥起粉拳就是一通捶打。
  对于床笫间的嬉闹,裴行之向来是纵容极了,见她捶打够了,才笑着向怀里一揽,率先歪派起她来。
  “嗐!公主好狠的心!如今要走也不想着带我同去,竟还意意思思的过来问我,依我看,八成是想撇了我,好带着甚么‘金奴’、‘玉奴’的出去逍遥快活!”
  一席话听得清姝瞠目结舌,这可是她一惯的把戏,何时竟被裴行之学了去?她张着嘴愣了半日都不知该如何接茬,末了,挥拳向他肩上轻轻一捶,嗔笑道:
  “呸!你少贫嘴了!我还没治你的罪,你倒先歪派起我来。”说罢,又搂着男人的颈子撒起娇来,“哥哥这话可冤死我了!我如何舍得下你?只是不忍心你自断前途罢了,若说我有甚么是再舍弃的,那便只有行之哥哥了。”
  这话可是字字句句都打在裴行之的心坎儿上,说得他嘴角再难压下。
  清姝见了,急着趁热打铁,话也没顾得上细想便出了口:“还有呀,甚么撇了你同比旁人逍遥快活,那更是没有的事。都甚么时候的陈年老醋了,还捧出来吃呢。要我说啊,你若真的在意,不如趁早打发了他。”
  这话一出,男人的笑意顿时僵在脸上:“这叫甚么话,他是公主亲自收的,却让我给打发了,传出去岂不笑话?再者,永安已经殁了,他横竖没了倚仗,就算是收在房中也没大妨碍了。”说完便挑眉觑着清姝。
  清姝也顾不上细跟他掰扯,只忙着往回找补:“嗳呀、我、我又没说教你去,我是说我去,我亲去打发——”
  还不等她说完,男人的指尖轻轻抵住朱唇:“好歹也是有几分颜色的,就这么打发出去,岂不可惜?”
  裴行之笑的不阴不阳,她实在吃不准他的意思,每逢这种时候,佯怒是她最好的选择。
  “好没意思的话!就算他貌比潘安,与我又有什么相干!为这么个人,也不知拌过多少句嘴,不论我如何表白你仍要疑心,如今更是动不动便恼了,可要我如何呢……”说到最后,竟掏出帕子掩面抽噎起来。
  虽说裴行之早已看穿了她的把戏,可没奈何,自己早被她吃得死死的,此刻只怕她假戏真做掉下金豆子来,于是急忙搂过她来软声赔笑道:
  “都是我的不是,姝儿别恼。我原是想说,与其白打发出去,倒不如将他送人。既能落份人情,又能教他有个栖身之所,岂不两全?”
  清姝听了这话,心里倒是有了人选。永宁公主素来与她交好,又是大胆泼辣的豪爽性子,她与驸马不睦已久,恰逢新寡,如今身边正缺个知冷知热的人服侍。
  后来,清姝果然将玉奴送了永宁公主。永宁得了这样一位标致郎君自然喜笑颜开,拉着清姝的手千恩万谢,自不必说。此为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永安自刎那日,府中诸人闻信纷纷作鸟兽散,无数家私皆被哄抢一空。唯有一人,既不抢金银细软,也不要珍宝古玩,只怔怔望着倒在血泊里的女人。眼见宣旨黄门命人带走永安的尸首,他忙抢上前去一把护住,苦苦哀求小黄门赐还尸身,还不等小黄门开口,又忙说自己愿用九块银铤来换这尸首。
  原来这地上跪的倒也不是旁人,而是永安的第一心腹人——那位名唤“五郎”的面首。
  他知道,九块银铤实不算多,可那已是他的全部身家了。入府将近叁年,他只攒下了这些。
  可他不知,被赐死的公主是不得葬入皇陵的,若遇上像永安这样没有母家、无人收尸的,多半都是拿芦席一卷,扔到城外的乱坟岗子了事。
  如今非但不用费事,还有九块银铤可赚,那小黄门何乐不为?像是生怕对方反悔似的,小黄门接了银铤掉头便走。
  那五郎不知这其中根由,见黄门转身离去,终是松了口气,忙将永安的尸身紧紧搂在怀里,直痛得肝肠寸断、泣血涟如。可他也清楚,如今的公主府实乃是非之地,不可久留,于是只得强忍悲痛,将永安尸身成殓,连夜出城,赶往东郊长乐乡去了。
  五郎自小长在长乐乡,实在是家道艰难,这才卖身为奴入了公主府。后来永安见他生得清逸俊秀,便收了作房里人,算起来,他还是永安头一个男宠。
  起初,他实不喜欢这位刁钻蛮横的永安公主,直到那晚,永安醉酒失态,梦中呓语着实教他吃了一惊。
  “别走,别离开我、别离开我好不好……”
  五郎听了心头一滞,一时竟有些心软,握着她的手轻声安抚:“我不走,就在这陪着公主,一直陪着公主。”
  没想到一语成谶。
  其实五郎后来才知,永安那晚的话并非是对自己说的,而是在唤她的生母赵美人。
  原来这永安每逢醉酒,夜里便会梦魇。
  再后来,五郎从她破碎的呓语中摸索拼出一个故事——小公主自幼失了生母照拂,孤身一人熬过无数凄冷的夜,后来落入张家,更是人人欺辱,过得苦不堪言。
  起初,五郎对她也只是心疼,可渐渐地,他见外表要强的小公主,心底竟是如此孤苦无依,便不可自拔地爱上了她。
  她过得实在太苦了,所以不论她想要甚么,五郎都会照做。
  永安想要更多的男宠,五郎便替她四处搜罗,还将自己的胞弟引荐给她。
  他自知身份低微,不配爱慕公主,所以只好将爱意偷偷藏在心底,唯愿她长乐无忧。
  可上天仍不肯眷顾他们,连这样简单的愿望都不肯满足。
  幸而他留住了她的尸身,留下了唯一一点念想。他思忖再叁,终是以夫君的名义安葬了她,又为她修坟立碑,日日都会过来看她,在她墓前诉尽相思。
  不过大半年的光景,那五郎已消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弥留之际仍抱着永安的墓碑不肯撒手,不住地摩挲碑上的名字,口里一遍遍唤着“公主”,终是在她坟前咽了气。
  他终其一生都在兑现着那晚的承诺,尽管这承诺原就是他一厢情愿的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