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六章 下课【粽子节加更】
作者:姜星火朱棣      更新:2024-07-30 21:07      字数:6586
  骑驴的士子名为郑汉卿,去年他的驴差点一脚给永乐帝送走,今年又给姜星火干了当托的活,也算是有几分脸熟,因此此时也不怯场,扬声道:“国师要讲的,便是工夫论里‘敬’而‘集义’的道理吗?若是如此,却是老生常谈了些。”
  “不见得是如此,‘敬’也要敬心的,国师却说跟本体论无关,想来不是一个说法。”身边另一位名为何书良的伙伴,便是当初差点被骗到土迂子里的那位,此时也发声道。
  姜星火并没有任何不耐烦的神情,相反,他在认真地听着士子们的想法。
  这里必须要解释理学工夫论的两个关键词,也就是他们所争论的焦点,即‘敬’和‘集义’。
  如果弄不明白这两个关键词是什么意思,那么则完全无法理解这些人到底在说什么。
  光是干听着,恐怕就跟听天书差不多。
  但是这些东西作为缝合人的姜星火他自己是明白的,因为姚广孝学贯儒释道三教,在敬亭山给他好好特训了一番。
  而且正是在特训中,姜星火发现了,如何将理学的工夫论,改造为他想要改造推广的理论体系。
  ——————
  首先来回顾一下姚广孝关于理学工夫论的特训内容。
  正如朱熹解四书是从里面摘一些先圣词句用来阐释自己所继承的理学哲学体系一样,‘敬’和‘集义’这两个理学工夫论关键词,不是一开始就这么重要的。
  嗯,朱熹也是老缝合人了.
  先说‘集义’,这个词来自于《孟子·公孙丑上》的知言养气章中,孟子认为他的不动心之道,不同于告子等人之处,在于他那句著名的“吾善养吾浩然之气”。
  紧接着便是“而浩然之气,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所以‘集义’就是这么来的。
  但是这个词在过去从出现到宋朝理学开源的上千年里,其实都不太重要,就是一个普通的词语,哪怕是章句训诂流行的时候,对‘集义’的诠释,也是注重文本字词上的训诂疏解,解释出来的意思就是“集,杂也,密声取敌曰袭,言此浩然之气,与义杂生,从内而出,人生受气所自有者。”
  这里把‘集’解释为‘杂’,‘集义’也就主要描述气与义夹杂而生,共同生起的状态。
  但随着二程以及朱熹的解释,‘集义’成为了理学工夫论的重要组成部分,集义的工夫内涵与特性亦越来越丰富与强化,并与道德涵养之敬、道德认知之格物穷理、道德直觉之本心良知等修养工夫产生了紧密联系,从而牵动着整个宋明理学工夫论体系的构建、展开。
  至于‘敬’这个词,则压根不是孔孟理论里面的,而是来自《周易·文言》:敬以直内,义以方外。
  换句话说,是二程、朱熹等理学家们,先觉得‘集义’重要,能解释理学工夫论,但光是一个‘集义’却不太够用,于是按着‘义’这个字,去散发搜寻相关的其他理论依据,就找到了‘敬’,属于是先射箭再画靶子。
  二程尤其是程颐的确非常注重对‘集义’的阐发,正是在他的吸纳下,‘集义’与‘敬’一起构成了其整个工夫论体系的内外两个重要方向。
  ——————
  好,相信看到这里,虽然只有两个关键词,但对于姚广孝特训内容的理学工夫论方面,大多数理解能力和学识水平处于中位数的穿越者已经懵了。
  但是前世作为省级优秀高校教师的姜星火却没有,因为非常善于学习理解的他,敏锐地捕捉到了理学工夫论最核心、最精髓的部分。
  程颐基于‘敬’和‘集义’,认为学工夫在于“进学则在致知”,而朱熹这人,你甭管后世怎么评价他,但单说做学问,尤其是给理学的理论殿堂的最后那几块砖瓦补上,把外面的彩绘描的漂亮,其人确实做的不错。
  朱熹对集义与程颐所言“致知穷理”之间的关系进行了深入地辨析,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敬’是道德精神的持续涵养与提高,‘集义’则是道德行为的践履与累积,在这里,‘敬’与‘集义’互渗融通、相辅相成,所谓“敬义夹持,循环无端”。
  ——好一个“敬义夹持,循环无端”!
  不明白这八个字不要紧,当时姜星火也不理解,但姜星火前几天的时候,又翻了翻陆九渊的理论,他的脑海里,却是直接划过了一道明亮无比的闪电。
  在那一刹那,姜星火悟了。
  因为他终于明白这八个字,如果没有他的干预,再过上百年会演变成什么。
  “知行合一,以致良知”!
  “敬义夹持,循环无端”换言之就是“知行夹持,循环无端”,再加上“以致良知”。
  【知行夹持,循环无端,以致良知】
  当这后十二字真言凑齐的时候,姜星火终于拿到了能在这个世界,从理学理论中阐释,并且能完美对抗理学工夫论的神兵利器。
  翻译翻译这十二字真言什么意思?
  何谓‘知’?调查也!
  何谓‘行’?实践也!
  换句话说,那就是调查与实践相结合,反复循环,最终达到真理。
  这就是他姜星火的‘工夫论’。
  ——————
  必要的回忆杀结束。
  回到当下,姜星火等士子们停止了讨论,方才缓缓开口诱导道。
  “你们有没有想过,其实‘敬’和‘集义’,不见得一定是二分的?”
  见众人一片茫然,骑驴士子郑汉卿平日里看的书多些,此时却是开口说道:“陆九渊曾言:敬此理也,义亦此理也.此吾之本心,国师莫非是这个意思?”
  听了这话,众人颇为不以为然,陆九渊的理论,在现在可不是显学,而是有些离经叛道的存在,自然不受待见。
  嗯,这些人本来来这里,其实是作为“民意领袖”带着某些本地商人、市民、行会等人物的意见来的。
  但是眼下,对于学术的天然渴望,压倒了他们本来的诉求,所以算是暂时叛变了,估计得等姜星火聊完,他们才会想起来今天是来干嘛的.但实际上,姜星火本来也没打算现在就听他们的诉求。
  姜星火笑着摇了摇头,道:“你们忘了?今日不谈本心这些的。”
  “那国师想说的?”
  “——致良知。”
  姜星火这次不让他们出声打断了:“敬此理也,义亦此理也,为的不是本心,而是致良知。”
  众士子、官吏顿时一怔,这说法倒是新鲜极了。
  “何谓致良知?便是人如何获取天理的工夫论。”
  “那么请问,原来关于理的工夫论都包含什么?”
  郑汉卿旁边的何书良试探着回答道:“所以然,所当然(朱熹对于理的主要解释)?”
  “便是如此了,工夫,两个字,一曰物,二曰己。”
  姜星火缓缓说道:“我的‘致良知’,便是说有两重含义,一是体察关于万事万物所以然的认识论,二是体察人伦秩序内心修养所当然的修养论第二重含义今天不讲。”
  “只说第一重,人想要获取天理,首先要认识天理,那么我们怎么认识天理?”
  宋礼惊讶地看向姜星火,当初他太平街,他可是躲在柳树后听得清清楚楚。
  那个晚上姜星火问了南京国子监数千监生三个问题,即“太极是如何运作的”、“格物该如何格出天理”、“心性论的格心又该如何使人心天命之性的天理清如明镜”。
  姜星火给出了前两个问题的答案,也就是“以矛盾解太极”、“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实践方能出真知”。
  第三个问题的答案,宋礼觉得,应该就是今天国师不想讲的部分了。
  但比起这部分,宋礼显然对于当下姜星火说的更为感兴趣。
  “国师所言致良知里面的认识论跟理气论里面的对‘太极’和‘矛盾’的格物致知还不太一样吧?”
  “不太一样。”
  “那到底该如何理解呢?朱子所言如何认识‘所以然,所当然’,并没有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法啊。”
  姜星火却并没有回答他们的问题,而是静静地看着他们。
  这一看,却是把士子们看的有些发懵。
  朱子都没完全讲明白的问题,国师大人您不会指望我们能讲清楚吧?这都等着您传道受业解惑呢。
  事实上,郑汉卿等人,此时已经隐约感受到了什么。
  甚至何书良都从自己身后的书筐里掏出了纸笔,正在记录着姜星火之前的话语,其他士子也纷纷醒悟,跟着记了起来有的人倒也不是记性多好,而是手上有点事干,就仿佛不会被点名了一样。
  但其中有些人却意识到,今天他们带着民意前来拜访国师,或许真撞上了机缘!
  听国师讲道,要是真的撞上了重大的学术突破,那可就是了不得的资历!
  别的不用说,光是说我当初就在这院子里,亲耳听到了国师怎么讲的,那数十年以后,活的长久点,等其他人都死了,直接自封一个国师弟子也足够获得无数荣耀与财富得了,不要脸点,甚至还可以曲解一番,自成一派祖师。
  跟之前太平街与南京国子监生的剑拔弩张不同。
  姜星火在江南杀了个人头滚滚,立了威,这群士子当然有些民意要转达,但却绝不敢站在姜星火的对立面上,去攻击或质疑他。
  而是带着某种趋利的心理,聆听他的“道”。
  姜星火坐在被朱高煦徒手拆下来的石墩子上,沉吟了刹那,方才说道。
  “知行夹持,循环无端,以致良知.这里面的认知论,说穿了其实便是四个字。”
  “咦?”
  前面的八个字显然不难理解,是从“敬义夹持”里脱胎出的,但后面的说法,对于这些士子来说,却是完全陌生的领域。
  有天资有限的人,此时略显迷茫,不知姜星火在讲什么;有稍有融会的人,此时眉头紧蹙,正在细细思索国师的意思。
  但无论是谁,却都没有摸到那层窗户纸。
  直到姜星火的话音落下。
  “知行合一。”
  姜星火的话语,仿佛是一缕清凉的风,拂过了众人的心头,又仿佛是重云乍开了一条缝隙,漫天的金光垂落下来。
  郑汉卿猛地睁大了眼睛,他敏锐地意识到,他好像遇上了什么了不得的、足以载入史册的重大时刻!
  何书良手里的毛笔,更是干脆“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
  就连叶宗行这种对理学其实不太感兴趣,反而更热衷于水利工程的秀才,也是登时有些坐立不安了起来。
  原因无他,这四个字对于这些士子的杀伤力,实在是太大了。
  这种至理的极度美感,就仿佛是完美的欧拉公式对于数学生的杀伤力一样。
  “知行合一知行合一”
  黄子威干脆站了起来,一边踱步,一边思考,结合着这些日子他跟姜星火在乡下的所见所闻,越念叨越觉得自己悟透了什么。
  不顾众人各异的反应姜星火继续说道。
  “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也不难,怎么做呢?”
  “可以理解为,我们在行动之前,首先在我们思维层面上进行预演,同时对认识预演的结果进行预判,如果可行然后再付诸实践,在实践中验证和进一步提升我们的认知。”
  “也就是说,我们先琢磨一件事能不能成功,然后再去做,做了(调查)再回过头来判断到底能不能成。”
  “这里便是说,承认实践是判断人们对事物的认识是否符合真理的基础,其判断依据是只有在各种实践过程中,达到了思想中所预想的结果,认识才能被证实,这种认识其之所以能实现的前提,是要使自己的思想合于客观事物的规律性,也就是致良知要合乎于天道。”
  工部的水利专家孙坤忽然出声道:
  “那如果知行不能合一,又该如何?”
  姜星火被打断了,但却显得很高兴:“伱举个例子,道理存在于事物中嘛。”
  孙坤想了想,倒也不搞那些花里胡哨的,只提了自己的本行。
  “譬如我们现在计划江南治水是‘知’的第一步,也就是在思维层面预演,是要在下游开吴淞江、黄浦江、浏河,北开七鸦、白茆诸浦等;要修塘浦纵横贯通,形成河网化水道,以调节水流;还要内修围岸,构成圩田,控制排灌;最后要于塘浦入江海之口建闸,以引江水、拦潮水,防止泥沙,利于排泄可这一切,都是咱们在思维,在地图上做的,如果说实地考察发现不可行,那么又是个什么说法呢?按您说的,这该是指导实践的!”
  “这边是说,如若未能实现‘知’,也就是思维中所预期的结果,知行不能合一,那么则只能修正自己的思想,使之适合于外界的规律性,变失败为胜利。”
  姜星火复又强调了一遍。
  “实践是一切认识的基础,一切否认实践重要性、使认识离开实践的观点都是不对的‘知’离不开‘行’的,认识深化所得的理论是否为真理,不依本体,也就是自己心觉得如何,只依据实践的结果如何来判定。”
  姜星火的话说完了,现场却久久无人出声。
  所有人都在认真地思索姜星火今日所传授的这一套与程朱理学完全不同,但又确实有发人深省的认知论,越思索,越觉得神妙。
  朱熹对于工夫论里面的认知论,只是根据他那套理气论的“所以然,所当然”阐述到了“敬与集义”,算是对二程理论边界的拓展。
  从朱熹以后,理学的工夫论,可谓是再无寸进。
  若是姜星火没有改变这个世界,那么得等过几十年,才会由湛若水进行下一步的理论推进,然后由王阳明集大成,用这套东西成为儒家最后一位圣人。
  但今日姜星火,却是直接把理学的学术边界,继太平街以矛盾解太极,突破理气论的桎梏后,又一次极大地推进了.如果这还算是理学,而不是披着一张随时可以撕下来的理学皮的‘科学’的话。
  这种程度的理论突破,眼下或许他们即便朦朦胧胧地意识发生了什么,可还没有真的立竿见影地看到反应。
  所以,反响还不够激烈。
  但一旦今日姜星火关于工夫论里面认知论的新突破公诸于世,那么整个大明学术界,都将掀起一阵海啸般的巨震!
  跟之前一样,一定会有很多名师宿儒不认同姜星火的理论,但是这不重要。
  不管他们认不认同他们都得承认一件事,那就是姜星火确确实实给理学的理论边界,做出了新的突破,而这种突破,或许别人觉得对,也或许觉得不对,可只要争议起来了,有人信这套东西,那么对于姜星火来说,就是极大地胜利!
  要知道,姜星火缝合的这套东西,可不是为了真的当什么“一代儒宗”。
  姜星火从始至终,目的都只有一个,解锢思想!
  欧洲是怎么从宗教思想的禁锢中解脱出来的?
  当然不是直接上科学、自由、民主、平等这些东西。
  而是先出现了宗教变革,有了新教,尤其是其中“路德宗”的出现,方才打破了天主教教廷对西欧人民的思想禁锢。
  在大明,上帝就是孔孟,天主教就是程朱理学。
  做梦的时候,姜星火当然梦到过自己祭出科学大旗,来几次当众实验,整个大明就改信仰了。
  但梦醒了,擦擦口水,还得面对现实。
  这就是‘知’与‘行’不合一的最好体现,想得挺美,实际做不到。
  在这个理学统治百姓思想的时代,直接拿着科学去跟理学对抗,哪怕有着皇帝的支持,成功概率不说为零吧,大概也是无限趋近。
  而且你要敢在思想领域公然树立一个跟理学对抗的派别,那么变法也别搞了,全天下读书人都会马上变成你的敌人。
  解锢思想本来的目的是帮助变法,帮助点化和改变制造力,这下倒好,举世皆敌,点化和改变制造力的难度直接拉满.因为你是思想上的异端,所以你的一切行动都会被人所反对。
  所以,姜星火才找到了这样一个办法。
  打败天主教的,是新教。
  能打败程朱理学的,自然是改造了一部分陆王心学认知论为己用的‘科学’。
  “今日听国师讲道,深感过去数十年,活的浑浑噩噩,全然不知如何做人做事,直到此时,明白了知行合一的道理,方才有了新的信念。”
  开口的非是旁人,正是叶宗行叶秀才。
  越接近姜星火,这位黑瘦秀才,就越为姜星火的学识、能力、品格所折服,直到今日,更是拨云见日一般领悟了一番人生真谛。
  故此,叶宗行诚恳地请求道:“不知国师可否给我改个字,便是以知行合一的‘知行’来用。”
  “叶宗行,字知行自然可以!”
  姜星火怔了怔,却是答应了下来。
  在场的其余官吏、士子,也是纷纷和善地笑了起来,这倒是一段士林佳话。
  更有不少士子,请求姜星火给他们的笔记留个名字作为真迹,姜星火也一一允诺了。
  毫无疑问,在场的士子,哪怕有极小部分,心里其实不认同姜星火今日提出的新理论,但也都乐得凑上来给自己脸上贴金。
  因为他们都很清楚,在士林里,不怕别人质疑,怕的是压根没人质疑。
  姜星火当然清楚他们的想法,不过对于姜星火而言,这些今日听了他讲道的人,便是相当于他对外界舆论的一张张嘴,会主动替他发声,宣传他的新理论,而后面对别人的反驳,既然是已经参与其中,也会替姜星火去辩论,这正是在舆论场上相对势单力孤的姜星火所急需的。
  一场新理论的讲道,就这么在皆大欢喜的气氛中圆满结束了。
  然而,然而.
  人生哪有这么波澜不惊毫无转折,让姜星火在这里传道受业岁月静好的?
  就在士子们打算七嘴八舌地聚在一起商量,在讨论派谁来说出他们的诉求时,一个意想不到人物抵达了此处,让一切预定好的计划戛然而止。
  许久不见的户部尚书夏原吉,风尘仆仆地亲自来到了此地。
  这是极不寻常的举动,一部尚书,还是户部尚书,用日理万机来形容绝不夸张,怎么可能还跟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一样,亲自跑来江南?
  把姜星火单独拉出去以后,夏原吉直接开口道:“姜师,出事了,李至刚被下狱、纪纲被停职思过。”
  姜星火的眉梢的皮肉跳了跳,没先问是什么事情,而是问道:“那为什么是你亲自来?”
  “我是奉旨来接替你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