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2
作者:阿耐      更新:2024-07-06 21:26      字数:6032
  年底,钱宏明驾驶一辆簇新的宝马x5到科技园区腾飞的新研发中心找柳钧商量个事儿。他这回算是锦衣夜行,他是早上匆匆从上海赶来,回来办一些事儿,再回家卸下行李亲亲妻女,都来不及喝完一杯热茶,就摸黑顶着西北风出来找柳钧。他听说柳钧最近索性住在研发中心的别墅,他让柳钧别出来了,他去看看嘉丽设计的园林究竟怎样。
  夜色中,科技园区的道路宽敞而幽静,绿化虽未成荫,可已看得出规模,路上只偶尔有加班加点的工程车辆开过。腾飞研发中心也差不多,黑暗中可以看到处处是瘦弱的枝枝丫丫,不过可以想象得出春天来时的茂密。钱宏明循保安的指点将车停到一处线条简单硬朗的别墅门口,开门便听见屋里传出叮叮咚咚的钢琴声,柳钧显然在练琴,弹得并不连贯,不过在宁静的夜里,不懂乐器的钱宏明听着也觉得怪有味道。他想让小碎花也开始学钢琴。他从小看着柳钧练习高贵的钢琴,而那时小学的音乐课老师用的只是手风琴,初中老师用的则是小小的风琴,乐器音质的区别是那么的不同。钱宏明至今还记得千方百计与柳钧成为朋友之后,第一次有幸到柳家摸到雪白琴键那一刻的激动。他还记得他转身去了一家乐器店,在琳琅满目的乐器中,他见到最便宜也最简陋的竹笛,可那时,他连竹笛也买不起。回想过往,钱宏明不禁伸手抚摸自己的爱车,久久。
  不过很快琴声停歇,代之以一串小跑声音,别墅大门里钻出穿着毛衣的柳钧。“让我看看你的新车。”柳钧顺手摘了钱宏明手中的钥匙,“你进屋里吧,外面冷,你穿得忒少。”
  “知道你这大少爷奢侈,家里暖气足,我还背大衣干吗?”钱宏明没进去,抱着手臂跺着脚看柳钧钻进他的车子。他见旁边停一辆黑色奥迪a624,他估计这就是柳钧跟他说的新买的商务用座驾,这车常见,他懒得顶冷风过去细看:“不是说最近公司运作良好吗?又不是没钱,为什么不买一辆你喜欢的性格车?”
  “买设备了,打算明年内彻底赶超市一机的加工水准。不过他们的量,我还得过两年才能赶超。”
  “现在你公司贷款额度有多少了,用足没有?”
  “额度给我加了两千万,不过他们现在肯给我开承兑汇票,可以超过两千万,我现在流动资金一点儿不愁。所以挪用流动资金贷款,自讨苦吃一口气进了好几套顶级设备,把我们全研发中心高兴得,每天就掐着日子等新设备到港。我可就麻烦喽,天天算计着钱钱钱,拆东墙补西墙,最头痛还贷日,有时还得光顾那些典当行筹头寸。”
  “典当行确实是个好东西,我买了这辆x5之后资金小紧,也常跑典当,呵呵,这辆车害死我喽。我本来想开个典当,把我的资金运转得更圆顺,可惜那牌照不好拿,相比那些拿出牌照的,我在本地的根基还是浅,相当浅,找不到真正出得了大力的。有些时候,再多的钱也未必找得到地方塞,人家不敢收来路不明的钱。”
  柳钧自打去年底买了两块地皮造新工程起,公司的资金运转便时常在还贷日捉襟见肘,与那些挂着典当大旗的民间资本常有接触,算是知道些运作的底细。听钱宏明这么说,他笑道:“你都已经直接放高利贷了,还想谋取那一块合法牌照啊?进去吧,外面冷。你回家几天?这车借我开开。”
  “行,三天后我来取还。你觉得开一家房屋中介公司,怎么样?”
  “你姐?不是说营销做得挺好的吗,打算自立门户?”
  “我想叫我姐跳出来,跟我合作房产中介。我的思路是希望用房屋中介公司更好运作我手头能搅动的资金流,一分钱都不能让空跑,同时又通过中介公司搅动更大的资金流……”
  “不懂,阿三也不在,到上海述职去了,这儿没人懂你。”
  “你们都算是有身份的人,既然已经公然住在一起,为什么还不去办一张婚书?”
  “不知道,我把婚戒和保证书都递交给阿三了,她还说我没诚意。呵呵,是她自己没时间生孩子,找借口。”
  钱宏明摇头,不晓得究竟是他还是柳钧更开放:“你别煮咖啡了,我睡眠不良,这个钟点喝咖啡,晚上得烙饼。你过来听我给你演绎加上房地产中介公司这一环后,我打算的资金运作路线。别装傻,很简单,你肯定一听就懂。”
  “让阿三回来跟你谈,她也跟我提起过可以问中介公司调头寸。”
  “不,我需要你的意见,你用你的逻辑思考,帮我分析一下这个路径走不走得通,对,路演。”
  柳钧有些莫名其妙,明明有崔冰冰这么好一个内行人,只要等两天,钱宏明却不问,非要问道于盲。可是他难以拒绝钱宏明热切的眼神,只好硬着头皮坐下来听天书。
  钱宏明叙述问题很有条理,他取资金流动的线路作为提纲,从他的进出口贸易公司如何以自有资金通过银行及其他金融工具杠杆放大,如何与二手房中介公司相结合,又如何从中介公司获取客户订金,反馈自有资金。期间,柳钧只能问得出两个问题:一个是“你怎么想到的”;另一个是“这一步的风险是什么”。
  对于前一个问题,钱宏明往往以得意一笑开场,详细告诉柳钧他所了解的某些事例,以证明并非他异想天开。对于后一个问题,钱宏明也不隐瞒,在柳钧的追问下,一方面凭事实说话,一方面根据现状做合理推测,两人尽量深挖在现实中可能产生的风险,以及风险概率。因此,等钱宏明将整件事全部说完,已经
  是深夜零点。钱宏明手头才刚开封的香烟已经吸掉一半。
  “可行吗?柳钧,你不需要以一个朋友的身份说话,只需要以一个中立者态度,对一个项目进行评估。”
  “是风险,也是机遇……”
  “是的,谁都这么说。我姐害怕,说本身资金实力有限的情况下,通过多种渠道如此冒险放大资金量,万一哪一处关节断裂,粉身碎骨都还不起。但我告诉她,这么玩,用的是银行等金融机构和二手房购买者的资金,我们只是借力者,其实我们赚取的是资金中介费。而我们的自有资金可以逐步抽离,甚至投放至离岸。”
  柳钧心里本能地反感钱宏英,即使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觉得钱宏明的操作思路对出资者很不负责,他还是拧着钱宏英说话:“这个倒是可以计算出临界值,我们可以建立一个模型,计算出每一笔放贷控制在多少限额之内,那么出现一笔、两笔,甚至三笔坏账的时候可以不损伤这条资金通道。不过这个模型……你的先决条件太多,我明天找我们中心的小柯一起看看怎么做。挣钱当然需要冒险,尤其是创业的,社会发展至今,能不冒或者少冒风险就赚钱的地方,哪儿还轮得到我们?即使轮到也是薄利。”
  钱宏明一把抓住重点,急切地问:“什么模型,怎么建立?”
  “当然是数学模型咯,谁让你当初选学科死命抱牢应用科学,我当时怎么写信给你没忘记吧,让你辛苦点儿读数学系双学士,一定要掌握基础科学,你不肯,非要勤工俭学……”
  “你别饱汉不知饿汉饥,我那时候若读双学士还哪来饭菜票?”
  柳钧连忙噤声,那段时间是两人的大忌讳。他偷瞥钱宏明一眼,见钱宏明果然又左手不自觉地放到唇角,他连忙若无其事地将话岔开,大致解说一下建立模型的思路。钱宏明果然不甚了然,但他的眼中再度流露出热切,他此来,手把手地教会柳钧,就是等着柳钧给他一个肯定答复,他心里万分需要柳钧的肯定,才敢继续下一步。
  柳钧不容置疑地道:“只要你刚才已经提供给我的方法和数据正确,你接下来只需要等。我会给你一份多种变量下的投资模型,供你选择。”
  钱宏明仿佛从柳钧的口气中听出肯定:“你平时公司的借贷投资发展是不是也建立类似模型?”
  “当然,否则难道拍脑袋决策?”柳钧倨傲地、别有所指地又补充一句,“我们总需要有些汲取知识力量的举动,以区别于其他人吧。我们绝不做无端的担忧和拒绝。那个,日常我们称作瞎——操——心。”柳钧仿佛见到钱宏英无言以对,皱眉哑然,他心里有种反击得逞的痛快。
  “柳钧,先给我一个变量下的答案,国家经济平稳发展,稍有波澜,企业发展也相对平稳,债务有借有还。最多,有一笔五百万的欠款无法收回。”
  “那还犹豫什么?以你目前的个人资产,都已足够对付五百万的坏账。”柳钧想到这区区五百万坏账估计,肯定是钱宏英的小手笔,钱宏明哪儿问得出这等小数字。他下意识地就给了一个最快的答复。
  钱宏明终于发自内心地笑了:“除了做数模,我做不到,其他的,我想的与你一样。”
  “你别抬举我了,我才知道多少,你知道多少,你是业内人,我是门外汉。你这几年做得真好,眼光准,落点准,下手快,我拍马难及,啊,你是拐弯抹角来告诉我窍门吧。”
  钱宏明听了哈哈大笑:“怎么会,怎么会?不跟你说一声,我是六神无主啊,这下可以回去好好睡一觉了,明天跟我姐好好谈。柳钧,你以后有闲钱,拿来我帮你操作,你绝对可以放心,我现在经验充足啊。”
  钱宏明走后,柳钧百思不得其解,不清楚钱宏明问道于盲干什么,后面更是不真诚,他都还没给出数学模型呢,钱宏明已经说能睡着觉了,客气得太假。柳钧只好不去想,依言于第二天找小柯一起建了一个复杂模型,看来看去,除了出现经济大崩溃,或者忽然一众欠债人联合起来赖账,一般应该不会有太大差池。柳钧将结果告诉钱宏明,钱宏明说,看来就这么定了,他已经说服他姐,今天就开始筹办房产中介公司,速战速决。
  柳钧将钱宏明的宝马x5开了几天,爱不释手,可终究还是得还。他驾车进城,路过豪园饭店,饭店已经改头换面成门庭幽深的会所,柳钧记得申华东提起这家会所新开,需要刷卡进入,非会员不得入内。显然已非宋总姐夫的天下,好像是一家港资背景的公司在经营。
  柳钧直奔钱宏明家。钱家客厅立式空调打得很暖和,小碎花已经大得满地乱蹦,看见柳钧大有不认识的样子,柳钧才想起今年一年忙碌,似乎记忆中没有嘉丽请他帮忙的印象。再一想嘉丽父母已经搬迁过来,当然不便再麻烦他做事。一家人都乐呵呵的,除了小碎花又见长大,钱宏明与嘉丽都没什么变化,甚至连胖瘦都没有明显变化,嘉丽依然话不多,态度云淡风轻,但是很真诚,连小碎花的宝贝零食都拿出来招呼柳钧。
  从钱家客厅大窗看出去,不远处是杨巡那家金碧辉煌的五星级宾馆,已经试营业。柳钧知道杨逦这一年为了引入国际知名酒店集团进驻,率团成了空中飞人,不过回报丰厚,眼下夜色中酒店熠熠生辉的店徽,估计全世界百分之百的空中飞人都认识。毫无疑问,酒店开业,使杨巡的身份更上台阶。即便杨巡依然年轻,可在他出现的场合,谁也不敢再拿他当个体户。这个市里喊“杨巡”的人已经屈指可数,“杨总”
  则是完全取代“杨巡”,成了“杨巡”的代名词。
  柳钧看着夜色中酒店皇冠般璀璨的屋顶五味杂陈,虽然杨逦送了他一张vip卡,卡号名列前茅,可他决定不会去消费。
  钱宏明拿一杯茶过来给柳钧,有点儿踌躇满志地道:“站这儿看城市,与在地面走路看城市的感觉完全不同。走路看城市,得不断抬头仰视。而这儿唯有平视,甚至俯视。”
  柳钧听着感觉有些酸,笑了笑道:“你这儿门卫越来越严,简直成闹市中的禁地了,进门手续够啰唆。”
  “安全基本可以放心,有时候车里载一包钱,感觉进入地下车库就安全了,这种安全感很重要。特别是等你有了孩子之后,这世道能让小碎花随心所欲地在草坪乱跑的地方,太难得了。”
  “我就住研发中心,晚上安静得无法想象,可以看很多书,阿三也说住那儿后心静了许多。”
  嘉丽难得插进来一句话:“柳钧,我看你眼睛好多红血丝,眼皮也有个小包鼓起,你有没有去查过血压?”
  “我家父母两系都没有高血压史,我估计不会有高血压。不过我们做工厂的每天不是对内吵就是对外吵,按下葫芦起来瓢,天天火气旺盛,阿三每天给我吃降火汤水。不像宏明,谁看见宏明都赞一声儒商,看见我肯定就两个字:奸商。”
  大家都笑,钱宏明看柳钧,刚回国时候就已经不雅致,现在每天混在工业区,当然更加粗糙。似乎现在的柳钧更适合豆浆白酒,而他钱宏明则是悱恻在牛奶与红酒之间。
  一会儿崔冰冰打来电话,应酬结束,让柳钧去接。钱宏明送柳钧下去,顺手拿上一盒最近正热俏的精装库尔勒香梨,非常友好地送给大楼值班的保安。柳钧回头接上崔冰冰,告诉她钱宏明如此细腻友好,崔冰冰感觉钱宏明比柳钧会做人,而且高明一大截。
  但有一件事,崔冰冰非得弄明白不可,她今天在本市新开张的五星级酒店请客吃饭用了柳钧的vip卡,结账小姐才走出去不久,一位妆容精致看似高管的年轻女子就过来。女高管看见是她用那张vip卡,脸上神情有点儿不对劲,崔冰冰心里含了一包的醋,抓住正为她开车的柳钧追问。
  “杨逦,杨巡的妹妹,以前住我隔壁,结婚后搬走,老熟人啊。”
  “没有更进一步的关系?或者,请你再做进一步的描绘。”
  对于崔冰冰这样的明白人,柳钧并不做隐瞒:“男人跟女人的友谊很少有纯粹的,不夹杂点儿荷尔蒙不可能,但绝大多数也就流于柏拉图式,再进一步又不可能,都知道越线是个大麻烦。大家心知肚明就容易相处,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还不是一样道理?”
  崔冰冰听着郁闷得不行,扭头看身边人硬朗的线条,她起码是一看见就喜欢得不行,都来不及探索此人有没有灵魂。她想象得出杨逦作为柳钧死对头杨巡的妹妹,却与柳钧保持良好而不纯粹的友谊,这其中得有多少荷尔蒙,而她更不知道全市还有多少个杨逦等她去发现。
  柳钧见崔冰冰沉默,奇道:“你还为这种事生气?”
  “是你的态度,太不担心我生气,太理直气壮了点儿。”
  “实话嘛,难道你也学那些小姑娘玩态度决定论了?”
  “既然你那么爱实话实说,那么你说实话你从小到大有多少个这样的女朋友?”
  柳钧哪儿数得过来,只能“呵呵”一笑,道:“赶紧结婚,省得疑神疑鬼。”
  “又拿结婚做挡箭牌。你怎么不问问我身边有多少这样的男朋友。”可是崔冰冰心知肚明,柳钧根本就不必担心她,他们之间,唯有她单方面地担心个没完。
  “你看看,一说到结婚,你又用倒打一耙法来回避。我不是跟你说了吗?腾飞的资金来自我爸爸,但是当初为了弄个外资招牌享受优惠政策,不得不用我的名字注册验资,出资人不得不是我。这是一笔糊涂账。所以我们婚前有必要签协议明确一下我爸的权利,我绝对没有拿你当外人的意思。你别一说协议就好像我在为离婚做准备,我没那意思,这只是现代人步入婚姻的一道程序,你是明白人,怎么就在这儿搁浅了呢?”
  “你别总让我做明白人,我不想做了,我现在改信奉态度决定论,你怎么就一点儿都不在意我心里不舒服呢。”
  “呃,我不应该提,这方面观念不同,一谈就伤感情。”
  “可问题就这么拖着不解决?我也再次声明,我一看见你那事无巨细的协议就影响感情。我只需要感觉良好的婚姻,不愿勉强自己。”
  “我们这样在一起,而不结婚,这在中国社会,对你影响最大。你……理性点儿好不好?”
  “我很理性,我清楚我的婚姻需要的是什么,我宁可这么坚持着让你伤感情,在社会上伤名誉。”崔冰冰今晚喝了点儿酒,说话更加直接,“如果你能像我爱你一样爱我,你还会提那么多条款吗?”
  “这不是爱不爱的问题,如果不爱我跟你结婚做什么?不跟你说,算我白说。”
  崔冰冰越想越闷:“转弯,送我去我老巢。”
  柳钧斜睨过去,见崔冰冰一脸生气,他知道又是这种结局,只得再次提醒自己下次不可再提结婚,可是他不提,难道等崔冰冰提?观念不同,简直是一个死结。他伸手揽住崔冰冰脖子轻轻抚摸,但没转弯。崔冰冰也不再提,她就是被柳钧看死的明白人。等回到科技园区住处,两人照样该干吗干吗,跟什么都没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