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传奇系列III 米尔伍德的浩劫_第二十三章 狄埃尔的卧室
作者:杰夫·惠勒      更新:2024-07-06 21:23      字数:6084
  等莉亚爬到塔楼外面的旋转石梯最顶部的时候,两条腿已在极度劳累下不堪重负,跳痛不止。晚上气温骤降,塔楼上风很大,好像随时可以把她从台阶上掀下去。她努力集中精力,爬上最后几个石阶,再一次到了阳台栏杆的位置。这时已经接近午夜时分,等她抬起手臂扳住阳台边缘,将整个身体翻过栏杆站到阳台上时,感觉到汗水正顺着腹侧肋骨的沟壑直淌下来,耳朵里回响的都是自己急促而沉重的呼吸声。她等了一会儿,让自己稍作休息,平复心脏的狂跳。很快,如果她的计划奏效的话,科尔文和希乐尔还有马丁就可以离开这里,随着海潮一起无声地溜走。而她还有任务要去完成——面见德豪特大主教,传达她的警告。圣球会再次带着她走最安全的路到他那里,再从最安全的路离开。她想尽快到达韦赞,从那里登上浩克号,和其他人一同离开。德豪特大教堂总是给她各种黑暗的念头。有某种古老而邪恶的东西就藏在这堆石头里。
  阳台上的门关着,她透过门缝往里面看了看。里面几乎没有什么光——有几只蜡烛还点着,整个屋子里暗影幢幢。这就说明屋子的主人还在舞会上纵饮狂欢。莉亚伸手一推,两扇门页无声地开了。房间里空无一人,她的心里一下子充满勇气,因为这样便有时间仔细搜索整个环境,了解希乐尔在大教堂是如何生活的。但最重要的是,她要先找到一个藏身的地方。
  一走进房间,最先吸引她注意的就是附近的一张大桌子,上面摆着一部打开的圣书,旁边摆着各种刻版工具,还有些散落的细碎金铜刨花。是这本书把她吸引过来,还是它旁边那簇在光亮表面反照出闪光的烛焰呢?莉亚来不及多想,便不自觉地走了过去,看着书上刻着的形形色色的文字,却无从得知任何一个的含义,在她心里翻涌起一阵强烈的忌妒。这本该是她坐下来学习的地方;学会认字一直都是她的心愿。她眼睛紧紧盯在书上,感觉一股冲天的憎恨几乎要将她吞没。这种感觉十分强大,不停在她身体里发酵,沸腾。她开始嫉妒希乐尔,嫉妒她和科尔文一起度过的那段日子。摆在眼前的桌子所用木料都经过高度抛光,显然是由手艺精湛的匠人所为。地上铺着的块砖闪闪发亮,纤尘不染。她一生却是住在大教堂的厨房里,与自己本该拥有的宫殿失之交臂。嫉妒暗暗地汇入悔恨之中,更加大了这股力量。
  为什么这些感觉会如此强烈呢?最近她并没有对自己的成长环境想得太多。而且她从没对自己是在米尔伍德长大而感到遗憾,反倒是离开大教堂会让她思念不已。那现在的嫉妒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些黑暗的想法开始暗潮汹涌了呢?
  几乎像是在应答着她的这个问题,莉亚感到灵力对自己发出了警告——那是因为这些想法不是她内心里的想法。它们都来自于外界。
  莉亚转过身,一双闪着银光的眸子从黑暗中靠拢过来。又是一双。还有一双。房间里共有六个这样罩在黑色斗篷和黑色长袍下的人。她之前见过他们。莉亚的心猛地一沉。德豪特曼达找到她了。
  她陷入深不见底的恐惧之中,如潮水一般淹没其他知觉,如黑夜一般压抑,和她在普莱利群山遇到过的那个野兽一样恐怖。他们早在这里设下了陷阱,坐等她来自投罗网。
  莉亚转身逃跑。她迅速飞奔到窗边阳台上,赶在他们行动前,还有一丁点宝贵的时间留给她脱身。现在她知道,塔楼底下一定有士兵在张着网等她,但下去用拳头和刀剑对付一群士兵总好过留在这儿,在这些德豪特曼达用来攻击她的强烈情感下苦苦挣扎。夜晚的微风亲昵地抚慰着她,可她现在心跳得像脱缰的野马,根本无暇顾及这些。就在她把手支撑在栏杆边缘马上要发力跃过障碍时,惊恐的一幕发生了。那些构成楼梯的石块都不见了。现在下面只剩下一面赤裸裸的塔楼城墙。
  在完全惊慌失措,头脑发狂的一瞬间,莉亚甚至在想自己该不该直接跳下这窗台,一死了之。那些石阶去哪儿了?这个问题让她注意到了这里的灵石——石头地板的一处浅浅的下凹里躺着一枚两条交缠的蛇形图案。这可是妖姬的塔,原来自己的行踪并非像表面那样掩过了他们的耳目,这是给她设的圈套。圈套故意留下一条豁口,就是为了诱她深入。
  马丁!他也会被困在大教堂里的。他们都被困住了。
  一排闪着光的眼睛已经绕着阳台围成一堵墙。中间那个男人发了话,话音里是浓郁的达荷米亚气息。
  “欢迎前来,孩子。你接受符水仪式了没?”这就是前天她和茹旺在海滩上遇到的那个人的声音。
  她试着抵挡如潮般袭来的情感冲击,但他们六人合力,她绝不是对手。
  他们三人打头,三人殿后,裹挟着莉亚从塔楼内部的楼梯走下去。现在除了直接从楼梯井中间纵身一跃,再无其他方法可以逃脱。火把在塔楼内墙上的支架里熊熊燃烧,支架都是铁打的,经过捶打呈现盘曲蛇形,从每一张嘴巴里都喷发出火焰。看到这些,莉亚忍不住要发抖。空气里的燃香味浓到令人腻厌。她想起在奥古斯丁大教堂也闻到过这种气味,一样在空气中久久不散,一样带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厚重香料味。
  当他们走到塔楼基底层的时候,尽头出现一扇巨大的木门。德豪特曼达打开门,脚步不停地押着她沿门后的长廊继续走下去。
  “把你的头发遮好,”其中一个人命令道,指令里夹杂了灵力的作用,对听话者有完全不可抵抗的引诱力。莉亚只得
  遵从,带起了后面的兜帽。
  现在她怕极了,大脑早已拒绝运转,好像德豪特曼达用极度的恐怖层层挟持了她的思路,她整个人都精神涣散,无法聚焦到任何一点。看不到脚底走过什么路,数不清到底经过几扇门。她不知道现在已经走到大教堂里面多深的位置了,只见每一角落都装饰得高贵典雅,美丽的天鹅绒褶形布帘和古色古香的各式绣帷锦上添花。形态各异的基座和金蚀刻装饰俯拾皆是,只觉满眼只剩所费不赀的浮光掠影。
  在一道门旁,他们停了下来。领头的人在上面敲了敲。
  莉亚做好即将面对德豪特大主教的准备。她命令自己坚定起来,但身上的颤抖怎么也止不住。绝望在她心底隐隐作痛。马丁能逃出来吗?他会来找自己吗?还是德豪特大主教现在也正在等着他?
  门打开了,但莉亚看不见里面的情况,一堵黑色的斗篷人墙阻挡了她的视线。
  “我们抓到她了。”
  里面响起的是狄埃尔的声音。“把她留下来。”
  “大主教要和她说话。”
  “他会有机会的。把第一个和她交谈的机会交给我,你们会得到一笔赏钱的。趁大主教还没来,先让我和她说几句。都下去吧。”
  “如您所愿。”随着一声简慢的回答,人帘自动分开,莉亚看到狄埃尔正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只高脚杯,衬衣领口大敞着,露出里面汗津津的胸膛。那一头桀骜的头发还是跟她记忆中的一样,再看到他,莉亚仿佛被一道恐惧击中。上次他们面对面时,她不顾一切想要了他的命,最后却被他所杀,险些丢掉了性命。
  对狄埃尔来说,现在她脸上的表情好像很有趣。“进来吧,莉亚。”
  德豪特曼达让开一条路,莉亚从中走过去,进了房间。狄埃尔在她身后把门关上,两人就这样擦肩而过,那一瞬间,他似乎在闻她身上的味道。这让她感觉全身的皮肤都紧绷起来。
  “你渴吗?”他主动问道,说着把酒杯举到唇边,从中呷了一口。她能闻到他喘息之间散发出的苹果酒香味。
  这是一间卧房,里面没有窗,让她想起大主教宅邸里给马尔恰娜和希乐尔睡觉的那间小屋子。房间里有一个壁炉,一张巨大的罩顶床。顶上面积庞大的天鹅绒帐子分开着,露出里面凌乱的床垫和四散的毯子。他的剑,就安置在旁边的一支软垫支架上。
  “我不会喝这种苹果酒的。”莉亚说着,微微侧身密切注视着他。
  狄埃尔在房间里悠闲地踱了几步,走到桌前,再啜了一口才把酒杯放在上面。“那洗个澡如何?我正要去洗澡呢,门就被敲响了。你太脏了,莉亚。像你这样动人的女孩应该穿着柔美的长裙,而不是这身猎手服。要不要我去给你拿一条长裙来呢?”
  他的无礼让莉亚怒不可遏,立刻转身盯着他说道:“你想找马尔恰娜,我知道她在哪里。”
  狄埃尔笑了笑,脸上露出渴求的神情,眼睛在愉悦中变得弯曲狭长。“你当然知道了。我肯定,你在科摩洛斯那座城堡纵火的时候,她就准备动身去米尔伍德了。说真的,莉亚,这太不公平了。我可是很喜欢那座城堡的。”他故意夸张地叹息了一声。“现在已经不是马尔恰娜下落的问题了。问题是她下一站要去哪儿。她和其他一些人都会被送去普莱利的一个大教堂。是哪一个?”
  莉亚舔了舔嘴唇。“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
  “我知道你会说的,时间问题。”他再次举起酒杯啜饮一口。在他眼睛里,强压的怒火开始冒头。“为了你好……我是说为了弗什好,我希望你能早点松口。反正你一定会说出来的。终有一刻,你会把一切都告诉我们。在这一切都结束以前,你就会归顺我们的,亲爱的。所以为什么不直接跳过这些不愉快呢?你现在已经跑得够远了,但别忘了,我也是个猎手,我还是把你抓住了。不妨识趣一点,承认你被捉住了,现在的自己毫无还手之力,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能把你从这个地方解救出去,除非你同意加入我们的事业。在米尔伍德的时候我就给过你这样的机会,不过当时你一口回绝了。现在,我依然保留这个机会,并且愿给你提供最宽松、最适合的条件。加入我们吧,莉亚。要么这样,要么还有别的方法,结果都一样。”
  “加入你们?”莉亚反问道,几乎要滑稽的笑出声来。
  “我是认真的。看看你的样子,姑娘,到处都是泥巴点,脏得要命。在这片土地上到处奔波,累得像条狗。看看那边的浴盆和清水。难道它不诱人吗?你可以先洗澡,我们一边再谈谈。我保证我不会偷看的。至少我们可以先讨论一下有关你投靠我们的条件,有很多好处可以供你选择,以物易物。来吧,莉亚。脱下你的斗篷。”
  她一动不动,眼睛直视他的脸,低沉而充满厌恶地挑衅道:“你就是这样向瑞奥姆求爱的吗?”
  狄埃尔眼中彤云翻涌,里面是他强自压抑下的欲望。她不知道他到底喝了多少酒了。“那就随你好了,像只猪一样臭着吧,”他兴致全无,淡淡地回道:“我可没有多少时间陪你耗,所以最好尽快打消你所有无谓的希望。这也是王太后计划的一部分。米尔伍德第十二夜就要沦陷。她现在还在那里,莉亚,正紧锣密鼓策划着推翻它。在我戴着镣铐被送到科摩洛斯那天,计划里的一切都全面就绪了。你真觉得我被关了很久吗?”
  他向她靠近过来,眼睛里褪去了所有尖酸的幽
  默色彩。“大教堂里有一个叛徒,莉亚。大主教就要被背叛,为之送命了。德蒙特已经死了。实际上,他是被毒死的。这我是知道的,他的死已经是事实了。大主教就要为他的死和谋杀国王顶罪,而另一个大主教已经跃跃欲试,即将填补这个空缺。这些都会在第十二夜前完成。各地的大教堂都已经沦陷了,莉亚。所有的圣骑士都会被杀死——除了他。弗什会留下来。但条件是我要得到马尔恰娜。如果她消失在普莱利的丛林里,弗什就会死。他会死得很惨,莉亚,我向你保证。到时候相比之下,德蒙特一族的死会更像是一种恩赐。那些不接受符水仪式的人下场都会很惨。我自己已经受洗了,你也会的。但我们不止想要你接受符水仪式,莉亚。不仅是这样。你还有一个特殊使命。你能懂我的意思吗?米尔伍德要沦陷了。那些你十万火急赶着送来的愚蠢警告不过是些假的,空的圈套。就如你所预言的,大灾难是要在第十二夜降临。但它带来的是圣骑士的毁灭。他们的力量已经失效了。那群相信人必须要善良,诚实,自我牺牲还有那一堆废话的蠢蛋将一个不剩,统统灭绝。我受够了这些蠢话,莉亚。”他的身体在愤怒中发着抖。“早在布勒贝克大教堂的时候我就受不了了,那会是最后一个被焚毁的大教堂。”
  “这就是你这么做的原因吗?”莉亚毫不示弱,主动向他靠得更近,扬起下巴逼问道:“你之所以生气,是因为在布勒贝克大教堂学的那些东西是吗?是因为那条为了掌控灵力,必须牺牲部分自我的规定吗?看你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狄埃尔。”在她体内,灵力逐渐翻涌起来,源源不断的词语要从她嘴边挣脱出来。“你之所以生气,是因为你不能像自己希望的那样自私自利却不带一丝羞愧。你之所以生气,是因为科尔文的妹妹不是自发地爱你,因为你的真实面目,她永远不会接受你。你所有的愤怒都是针对这个世界的不公平。你……一个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公子哥儿;你……一个有着得天独厚的剑术天赋,能言善辩的贵族;你……一个拥有了一切可能拥有的东西却依旧不满足的贪心人。你有想过得到马尔恰娜真的能让你快乐吗?你觉得,得到她就能让你的一切愤怒烟消云散吗?”
  狄埃尔冷眼看着她,眼角在一片冰冷中紧缩起来。
  “听我一句劝,狄埃尔。大灾难要在第十二夜爆发。不是因为符水仪式,不是帕瑞吉斯在策划的一切。相反,它正是她策划的种种带来的恶果。它会以一种可怕的疾病的方式毁灭这些土地上的所有人——所有男人,所有女人,所有孩子。它真的是一场灾难,真实的会爆发的灾难。现在是离开的最后机会,再不抓住时机,一切就都来不及了。”莉亚带着最后的挣扎望着他的眼睛,希望他能看到那里的急迫。
  他的脸上还是不为所动,写满狐疑。“你怎么能传言灵力会做出这种事情呢?它有什么权利审判人类,毁灭人类?是谁给它的这种权利?不,莉亚。你才完全错了。灵力是真实存在的——这一点我毫不怀疑。但是哪一方势力能让它屈服,它就能被哪一方控制。”
  他又走近莉亚一些,显露出怒火中烧的神情。“到目前为止,那帮上了年纪的老头子为了确保自己那副装腔作势的样子能永远统治世界,一直操控着它。为了让所有人都接受应由他们永久掌管灵力的现状,他们对每个人横加指责,折磨不休,把大家玩弄于股掌之间。这种日子已经够久了。你是个贱民,所以是不会真正明白这一切的。‘诵读远古圣骑士流传下来的话,他们将秘密代代相传,一丝不苟地将其抄记在一本又一本圣书之上。’可那些不过都是谎言,莉亚。任何人都能控制灵力。哪怕是贱民,哪怕是你。未来是属于我们年轻人的。只有那些有远见、有人的七情六欲的人才能掌握未来,不是那群走路颤颤巍巍,一心只想管束后辈压制后辈的老古董。到第十二夜都会结束的,莉亚。他们可耻的统治就快接近尾声了。在你离开德豪特大教堂之前你就会明白我所说的一切。我可以保证。你会看到我所说的一切变成现实。你会看到,不会有所谓灵力来拯救你。没有灵力会严惩这片土地。不——你会看着我们利用灵力给这片土地做一次清洗——以火来炼金,一向如此。你会活着看到这一切的,莉亚。当你见证了这些之后,你会加入我们的,因为这是你唯一一条可以离开这里的路。如果你不加入我们,就只有死了。这次,你可不会像上次那么幸运地以晕过去了事了。”
  莉亚觉得狄埃尔身上好像有一层由怀疑和愤怒织就的固执的壳。无论自己说什么也不能改变他的心意。他早就过了能听进去她忠告的时候了。
  灵力却还是要她说下去。她看到它在自己脑海中绽开,像正午的阳光一样清晰夺目。
  “错的人是你,狄埃尔。”莉亚无可奈何地摇头说道。“等你变成七国之中唯一的幸存者,你就会明白我的话。你会孤独终老,狄埃尔。你会被遗弃在这里。记住我的话,你会是这里最后,也是唯一的一个人。”
  这番警告换来一声不屑的冷哼。“你真是疯了说起疯话来了。”他忍着笑自言自语道。
  门外又响起一阵敲门声。
  他趾高气扬,对她笑着说:“看样子,德豪特的大主教想要对你介绍自己了呢。”他再次举起高脚杯,长长地,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等你受够那番毫无意义的折磨,说出那个词,你就会被再带到这里来。那时候,你或许就会接受我那洗个澡、喝杯酒的提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