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一发巨石砸中了夏比堡的前门塔楼，碎裂的砖尸如冰雹般洒落，下面的人慌忙躲避，也有不少被砸得头破血流。再抬头看时，那塔楼便只剩下半截残躯，连带周围的一段城墙都已无法再站人了。
  夏比堡之围已经惊动了整个伯爵领，甚至有在全国传播开的趋势。边境小镇的民兵联合几个外乡人，加上一伙臭名昭着的异教徒，竟然逼得库西男爵倾全部兵力围攻，更别说还拉上伯爵的骑兵帮忙，若战局再僵持下去，对于不少“遵纪守法”的好臣民来说，便会是世界末日般的打击了。
  在城堡的正中央，是已经坍塌了半边的主堡，那是几天前库西投石机第一弹试发的骄人成果。当时的情景可谓尘土满天，土石崩裂之声震耳欲聋，给夏比镇人原本就不够坚定的心灵造成了极大的震撼。
  而现在，在那已被视做危险区域的断壁残垣边，却有一个纤柔的身影在费力地攀爬，那是李芄兰。
  民兵们都在城墙附近躲避投石，其他人也早就藏在了地下室中，没人注意到她。她一边战战兢兢地走过松动的木地板，一边焦急地喊着一个名字：
  “卡丽，你在哪啊？”
  前方的地板正是被投石穿透的位置，一个巨大的窟窿挡住去路，如同张开血盆大口的巨兽，断裂的木板便是那巨口中参差不齐的牙齿。李芄兰努力克制住颤抖的双腿，猛吸一口气，毅然从窟窿上跃过，落足时只听“咔嚓”一声，身体下沉几尺，幸运的是脚下木板只是开裂，并未彻底断开。她于是紧走两步，半晌才听见碎裂的木屑落地的声音。
  “卡丽，快出来，别闹了！”
  卡丽一直由李芄兰照顾，今天早上投石机已经抛射了好几轮巨石，大伙都在忙碌中度过，谁曾想一转头时，这丫头却已不见踪影。李芄兰四处寻找，看见她的身影在这主堡上一闪而过，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在下面呼唤了半天没有回应，只得冒险爬上去寻找。
  前方是一扇残破的木门，里面被落石堵住，无法进入，环顾四周已经没有其他出路，李芄兰焦急得直想跺脚，却又怕一跺就会让整个地板塌陷，正在六神无主之时，她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姑姑……”
  李芄兰精神一振，仔细寻找时，发现门边还有一道暗门直通上下。她掀开暗门，看见卡丽脏兮兮的小脸正朝上张望，脸上却带着调皮的笑容。
  “你这丫头，看我不打死你！”看见卡丽没事，李芄兰的泪水忍不住流了出来，“你，你站着别动，我这就下去救你，你别动啊……”
  “还是我自己上来吧！”卡丽笑嘻嘻地说道，顺着梯子爬上来。
  “你这样到处乱跑，可把我急死了！”抱住卡丽的一瞬间，李芄兰用力在她屁股上拍了几下，“这要让你爸爸知道了，非要责怪我不可！”
  卡丽撅起小嘴，但随后便又笑了起来，举起手中的一张羊皮纸晃了晃，指着下面说道：“下面有个死人呢。”
  李芄兰仔细看，这才发现下方果然有一具尸骨，穿着闪亮的鳞甲，已经腐烂得差不多了。这里大概是领主卧房里的密室，处于一、二层之间的夹层，若不是被投石机砸坏了半边墙壁，一般人恐怕还难以发现。
  李芄兰气不打一处来，斥道：“你跑到这么危险的地方，就是为了看这个死人？”
  “也不是。”卡丽看起来有些气馁，“我昨天在城墙上玩，看见这边有东西在发光，心想没准是什么宝藏。我想让盖里、法拉德他们陪我来，结果他们都没这个胆子，我就只好自己来啦！我还和他们打赌，要真是宝藏的话，他们以后必须叫我女王陛下，结果却不是……”
  “好啦好啦！”李芄兰说道，“那你拿的这个是什么？”
  卡丽摊开那卷羊皮纸，道：“不知道，上面写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姑姑你看是不是藏宝图啊？”
  李芄兰凝神看了一会，突然觉得心跳加剧，于是将羊皮纸塞进怀里，说道：“先不说了，我们赶紧下去找你爸爸，说不定他这次不会责骂你……”
  在城门的正下方，杰森与马克、盖洛德等人围成一圈，正在激烈地讨论着当前事务。城门处石壁厚实，就算挨了几发投石也不会轻易垮塌，于是成了临时的战争指挥部。
  “疯了！杰森你真的疯了！”雨果的声音格外激动，“这里的城墙是我们唯一的优势，你却想抛弃它，在旷野里和敌人作战？”
  马克咳嗽一声，说道：“杰森，上次和伯爵骑兵的短暂交锋只能算作惨胜，对方人马疲乏的情况下，我们还损失了二十多人，这要是双方养精蓄锐的情况下，咱们离开城墙真的只能是送死。”
  杰森并不急于辩驳，转头看向彼得洛夫斯基，问道：“你觉得呢？”
  “怕个屁！”彼得洛夫斯基昂然说道，“老大的陌刀术天下无双，我们十个人也都练得差不多了，长柄战斧加上瓦图图的战矛，绝对能发挥得七七八八。老大，你说怎么打，就他妈怎么打！”
  “我没让你拍马屁！”杰森一巴掌拍在愣小伙脑袋上，然后问盖洛德：“盖老爹，你讲的埋土里的故事，我算是听懂了，所以我前阵子一直都在观察。现在我已明白，这片土地的一切苦难就是那个人造成的。对于我的提议，你有什么看法？”
  盖洛德盘腿坐在地上，一直在闭目冥思，这时睁眼缓缓说道：“残破的城墙……不如充满信仰的人可靠。”
  “就是因为这些人……”雨果脱口而出，随后意识到有些不妥，于是压低声音道：“就是因为这些人摇摆不定，若是在平原上被骑兵彻底击溃，我们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沉默了一阵，老卡斯站出来说道：“我倒是觉得，杰森的想法是对的。”
  马克忙问：“说说看？”
  “咱们这些人里，大多数也就受训了一个来月，战斗技巧勉强可用，勇气却是个大问题。”老卡斯紧锁眉头道，“库西堡的投石机半小时发一炮，虽然破坏力有限，却在一点点地消磨他们的斗志，再过几天，我相信那些投降的声音又会冒出来。与其这样，还不如趁着上次胜利的余威主动出击，一鼓作气，没准真能成功。”
  经过老卡斯这么一通分析，大伙都不说话了，半晌之后，马克点头说道：“我觉得……有道理……”
  杰森道：“果然还是老卡斯有见识，分析得透彻。”
  老卡斯反问：“难道你不是这样想的？”
  “没有。”杰森摇头，“我只是凭直觉。”
  众人表情各异，只有彼得洛夫斯基悄悄比出一根大拇指。雨果一拍大腿道：“只能这样了！我们民兵营负责正面迎敌，还和那天一样。”
  彼得洛夫斯基也道：“我们十人，左翼夹击。”
  盖洛德则说：“那我们就在右翼，巴瑞的强盗惧怕我们，就让我们直击他们。”
  那天民兵营将德鲁伊教徒救下后，众人刚刚回到城里，便有一个年轻的德鲁伊直挺挺地倒在地上。等到人们将其扶起后，发现这人已被整日奔跑的疲惫带走了生命。这件事对人们的震撼极大，能够将透支生命的痛苦强行压制，这该是多么坚定的信仰才能做到？
  随后，在几天的相处之中，德鲁伊教徒的行为更是无时无刻不影响着人们。他们沉默寡言，恪守着严格的起居作息规律，一早一晚的宗教仪式简明而肃穆，其中散发出的力量与野性更是令人心折。
  有一个教徒能够徒手抓住半空中的苍蝇，不是用手掌，而是两根手指轻轻捏住。人们惊讶不已，那人解释说只需用心聆听便能做到。
  还有一人可以模仿出几种不同的鸟叫声，随着他嘴唇的一张一噏，最后竟然真有一只山雀落在他的肩膀上，这也让他成了最受孩子欢迎的一位。
  可以说德鲁伊的出现给夏比镇人带来的影响多数是正面的，加之不久前的小胜，或多或少冲淡了人们对于敌人增多这一事实的担忧。
  然而盖洛德顿了一顿，却又说道：“但在这之前，我们需要离开几天。”
  旁人听了都是一愣，如此紧要关头，还有什么能比这场决战更重要的事情呢？盖洛德不急不缓，将他心中所想低声解释给众人，大家听了之后，均觉喜忧参半。
  “去吧。”最后还是杰森点头道，“类似这样的风险，我们也不是第一次遇见了。”
  会议结束后，杰森朝城堡后院走去，一块巨石砸在左侧城墙上，给城防增加了新的缺口。他想要去找女儿，在连续几天的轰炸之下，也不知卡丽有没有感到害怕，晚上能否安然入睡，为了各种各样的破事，他疏忽了自己做父亲的责任，并且尝尝感到自责。
  而这一次，他看见李芄兰牵着卡丽，正在掩体门口等着他。杰森快走两步，脸上露出笑容，正想抱起女儿，却听李芄兰说道：“我们发现一个奇怪的东西，你必须得看看……”
  坍塌半边的主堡楼上，杰森如着魔般死死盯着那具尸骸的头颅，呼吸变得紊乱起来。他摊开卡丽发现的那卷羊皮纸，上面书写的赫然是方正的汉字，与手腕处的刺青如出一辙：
  杨家有子，名曰望乡，生于漠北，长在康城。
  慈母早逝，严父殆亡，仇寇为乱，鸠鹊之殇。
  子本仁善，神智受创，不识旧事，心目迷茫。
  西迁至此，避祸求生，后离猛虎，前遇豺狼。
  吾本家奴，起于草莽，受主之托，护子安康。
  含愧有悔，不敌强梁，命毙古堡，血染他乡。
  愿子无碍，愿子长生，祸尽福来，早日……上面的字一开始还算工整，往后便越发潦草，最后一片更是被发黑的血迹遮掩，几乎不可辨认，然而对于杰森来说，这羊皮纸便如符咒一般，瞬间将他脑海中所有残缺的记忆碎片召唤出来，一幕幕场景在眼前飞速闪过。
  君士坦丁堡，父亲痛骂着自己的软弱，他哭着要见妈妈，一旁的老仆便抱住了他，低声向父亲劝道：“主人您消消气，望乡儿已经很努力了，昨天半夜我还看见他偷偷在后院练习刀法呢……”
  父亲站在屋檐下轻轻地叹气：“老孙，这孩子除了面容像我，其他的全都随了他母亲，性格柔弱，筋骨虚浮，将来怎么继承我的大业……”
  又听那老仆劝道：“孩子还小，性格可以磨砺，筋骨可以锻炼，您的刀法刚正无比，若是让望乡儿硬练，恐怕会适得其反。我见拉丁人用的一种双手剑就很好，长度比陌刀要短，重量也更轻，持剑手法倒是类似，要不要给望乡儿打造一把，毕竟是要循序渐进。”
  “也好，那造剑这事，就由你去办吧……”
  画面一转，火焰从四周升腾起来，杰森看见父亲抓着老孙的胳膊，声音带着急迫：“带望乡儿走，护他周全！”
  “我保证，主人，我保证！”
  老孙牵来一架竞赛马车，将杰森安置在后座，马缰一抖，风便在耳边呼啸起来。杰森回头张望，一个无比魁梧的身影在火墙的后方显现，狂笑之声在整个竞技场中回荡，父亲持着一柄简陋的木矛，在层层火浪面前纹丝不动。
  有几辆马车朝这边追来，老孙焦急地催促着赛马，那道魁梧身影高高跃起，紧接着，杰森的后脑便撞在大理石门柱上……之后的记忆开始变得朦胧，每一幅画面都如同罩着薄雾一般。老孙一直在和自己说话，而身后的背景也总是不同，有时是村镇，有时是旷野，有时又是茂密的林地。
  “少爷，这个地方叫布达佩斯，瞧那个雕像，看起来很像蒙古人呢！”
  “少爷，我们到亚琛了。这附近不太平，咱们还是赶紧走吧……”
  “少爷，刚才那医生给你开了药，我总觉得不太靠谱……算了，还是试试吧。”
  “少爷你都能走路了？早知道我就该相信那个医生的，这药已经见底了……算了，到前面市镇上，再重新找个医生看看吧。”
  “少爷，那帮强盗又来了！你躲在这里不要动，我把他们引开……你可不要动啊，我一会回来寻你，等着我！”
  杂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一阵拼杀声隐约传来，又似乎只是自己的臆想，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脑海里剩下的全是空白……只不过，他藏匿的那片林地对于现在的杰森来说不算陌生，距离他倒下的位置不远，有一条不起眼小路。而在他再次醒来之时，会有一个金发的小伙坐着马车经过，然后乐颠颠地邀他一路同行……“孙叔叔。”
  杰森的眼眶泛起一层水雾，蹲在尸骸旁边，伸手去摸那已经凹陷的鳞甲。他一定是受了钝器的当胸一击，也不知道坚持了多久，居然能够撑到躲进这座古堡，最后伤重而亡。
  再想想自己这把陌刀的前身，“流浪者”之剑……一切，都能联系起来了。
  “我们下去。”杰森淡淡说道，然后轻轻抱起那具已不剩多少皮肉的尸骨，小心翼翼的模样如同在抱一个婴儿。
  下到庭院里，迎面遇上几个民兵，他们不明白杰森为什么抱着这样一具腐烂的尸骨，出于尊敬，他们都跟在他的身后。
  杰森在后院挖了个坑，将老孙埋了，然后对卡丽说道：“这是爸爸的恩人，也就是你的恩人，来，学爸爸这样，给孙爷爷磕个头吧……”
  背后传来一阵喧闹，民兵们死死揪着一个矮个子，推推搡搡来到杰森面前，汇报道：“抓住一个强盗探子。”
  杰森和那人凝望许久，突然展容笑了起来。他的双手还沾着泥土和血迹，站在那里，脸上却是几个月来最开怀的笑容：
  “你知道吗，福尔，我每天晚上站在城楼上，就是为了等你的消息。”
  “事情早该了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