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秋分，这天早晨的雾气格外浓厚，到了下午，又再次下起绵绵秋雨来。
  进驻夏比堡已有一月有余，人们在冰冷的石墙间搭建起各式各样的草木建筑，让这个地方越来越有人味。食物尚显充足，年轻人每日又有不少事情可干，若不是城墙外的敌人依旧虎视眈眈，大多数人甚至会爱上这种生活。
  李芄兰穿着一身淡绿的衣服，撑着红色的油纸伞，在庭院里无声地走过。
  对人们来说，无论她的样貌、性格或是使用的器物，都与这片土地格格不入。居民们不曾有过非议，不仅因为她与城墙上那石雕般男人的关系，更是因为她曾对伤者无微不至的照料，然而好奇的目光总是不少的。
  城楼上，杰森早就察觉到她的到来，便回头笑了一下，接过姑娘手里的食盒，狼吞虎咽起来。
  李芄兰心中轻叹一声，那食盒里是她精心制作的什锦拼盘，几种食材被仔细摆成玫瑰形状，希望先以外形夺人眼目，却被杰森一伸手就搅得七零八乱了。
  每日这样匆匆进食后，两人终究还是有机会说上几句话的。李芄兰对眼下的困局并无担忧，比起在蒙古人的压迫下苟且偷生，这里至少不用对什么人屈膝逢迎，两人的话题也常常放在诗书和奇闻上，用思想代替双腿，进行餐后的轻松漫步。
  杰森吞下最后一片培根，用手抹着嘴巴，手臂上“望乡”二字便显露在李芄兰眼前。这是只有他俩和老单才能读懂的文字，等到三人作古之后，还能有谁记得这如风般拂过的话语，浑无用处的思想和矫揉造作的情感？
  就像这把朱红色的油纸伞，上面画着几枝潇湘斑竹，虽然手法生涩，被老单笑谈为“孩童学笔之作”，却是李芄兰能从书本上模仿来的，代表着对自身血脉来历的最尽力的追忆。若是将其抛弃在这古堡之中，当地用惯了斗篷避雨的居民也顶多将其视为某种无法理解的异域装饰罢了……杰森并不知她心头流过的婉转愁绪，但也乐意与表妹聊些超脱的话语，仿佛先让思维跳出这堵围墙，脚步就会随后跟上似的，于是说道：“这件衣服，我记得你在李村穿过一次，这种云纹很好看。”
  “难为你还记得。”李芄兰语音轻柔，“我一直以为这是唐人的古服，倒是后来从单叔叔口中得知，其实还是蒙古人的风格，袖口太窄。”
  杰森目中含笑，道：“真煞风景，要是我就不点破，至少让你有些念想。”
  “呵……”
  “有件事情，思之再三，觉得还是有必要向你道个歉。”杰森突然话题一转，表情也变得严肃。
  “嗯。”李芄兰轻轻应道。
  “在尼西亚，我想过替你爷爷报仇，而且也有不少机会……”杰森说，“脱合几次毫无戒备地站在我面前，他只觉得我有愧于他，却不知被他随意抹去的那些人命，都是有人记得的。这几天我想到当时，常常感到后悔。”
  李芄兰拼命摇头：“不要……当时大家身处危局，米娅妹妹前途未卜，你的选择是对的。”
  顿了一顿，她又说：“听说对现实感到无力的人才会后悔，我宁愿你不要这样想。”
  “是吧？”杰森笑了，目光转向城外的无尽苍茫，“在弗雷泽给我取的各种头衔里，我最不喜欢的就是‘血与钢的守望者’，但现在你瞧瞧我……”
  他想把斗篷上的血迹展示给李芄兰，却突然听见一阵动静从外面传来，目光穿过雨雾，只见纷乱的人影向这边靠过来。
  “回头给你绣件新衣。”李芄兰知道短暂的休息结束了，下面是男人干活的时间，她不能再打扰他。
  不久之后，警戒的号角响起。下城楼时，一群表情淡然而坚实的汉子与她擦身而过。
  马克冲上城头，站在杰森边上，说道：“好几天没来了。”
  杰森眉头紧锁：“这回不一样……”
  戈尔斯基点头道：“没错，我听见有骑兵。”
  待得人影近了，人们终于看清，那是曾与强盗对峙过的德鲁伊“狼人”。他们成群结队地奔逃，灰白的毛皮挤做一团，远没那日初见时的镇定，只因身后紧随的那支杀气腾腾的骑兵。但从骑兵高举的旗帜上来看，他们并非来自库西堡。
  “弓箭准备！”戈尔斯基高喊道。马克看着杰森，半晌后只问了一个问题：“是朋友吗？”
  “值得信赖。”杰森果断答道。
  马克重重点头，回头传令道：“不用弓箭，每人去仓库拿一杆长矛，我们迎接盟友进城！”
  盖洛德气喘吁吁，奔跑在队伍的最前方。自从维曼杜瓦伯爵介入这里的宗教纠纷后，德鲁伊教徒已经与他的骑兵周旋了整整一个月，而现在，他们终于被逼到了绝境。
  似乎猜到了盖洛德的意图，那支骑兵一开始就封锁了东北方向的道路，并在整片山林里撒下诸多斥候。为了与其对抗，所有教徒都穿上了代表战争的狼皮，这是教团传承几百年都未曾有过的局面。
  他们依靠对地形的熟知，用手里的骨爪埋伏、偷袭，一开始的确有所斩获，然而对方随即调整了部署，每组斥候必有一名枪骑和两名弩骑，当三人折损其二后，剩下一人便立刻逃离，然后便有大部队朝这个方向压迫过来。
  苦苦支撑这么久，他们终于还是被驱赶到了平原上，于是现在唯一能做的便只有逃跑了。
  整整一天一夜，盖洛德未曾合过眼，老人虽然身体雄健，如今的呼吸中也有了颓靡的哮喘。
  前方便是夏比堡，那是他们不到万不得已根本不愿考虑的方向，杰森已经救过他们一次，老人不想让自己的危难第二次波及这位小友。
  但，现在已经没选择了。
  队伍的后方，马蹄震天响动，不时有教徒回转脚步，以万念俱灰的空洞眼神和疲惫欲死的血肉之躯拦在那奔腾的铁潮前，只求为队友换取一秒的生机。盖洛德知道追兵也疲倦了，一天一夜的追逐，他和对方比拼的便是体能的极限。他们用两条腿，顽强地与饱经训练战马比拼着体能的极限。
  前方的雨雾中显现出一支队伍，闪亮的铠甲，如林而立的木矛，一个熟悉的人正朝这边挥手，那是杰森。
  抱歉，小友……我这老家伙还是把祸水给你引来了……夏比镇民兵之中，不少人的呼吸已经变得粗重，即便什么都还没有发生。马克大声说着鼓励的话语，将老资格的二十人安排在了阵型的前列，从众多闪烁的眼神里他读到了犹豫，于是也只能让自己语调尽量显得坚定。
  “勇士们！”就在这时，杰森那如龙的咆哮在前方响起，喝应他的是十人小队整齐划一的吼声。
  “呼啊！”
  杰森转过头来，目光扫过全体民兵，那双眸子电射出渗人的精光。
  “勇士们！”他的声音拔高了几度。
  “呼啊！”有不少民兵开始回应他，但声音却是参差不齐。
  “勇士们！”杰森第三次吼道，被红色灌注的瞳仁几乎要喷溅出鲜血来。
  “呼啊！”这一次，所有人终于找到了统一的节奏，那喊声合在一处，连大地都有微微的震动。
  与此同时，德鲁伊的队伍也已赶到了前方十步之地。
  “盖洛德！”杰森喊道，同时朝老人比出一个手势，后者立刻会意。
  “分！”盖洛德一声令下，拥挤的狼群突然从中间裂开一道缺口，在民兵和追击者之间腾出来一片厮杀的空间。
  人们看见无数条马腿飞速晃动，看见白色的雾气从马鼻里喷出，看见马鞍上的骑士们紧握着锐利的骑枪，看见他们的筒形铁盔遮着面部，腾腾杀气从里面弥散而出。
  “守住！”杰森最后一次喝道。
  “呼啊！”人们用声嘶力竭的吼叫最后一次回应他，同时也以此压制各自心头的摇摆。
  随后，两堵杀戮的铁墙便以最决绝地姿态撞在一起，没有丝毫取巧的退让。轰鸣的响声似乎都停止了一瞬，之后更以十倍的强度将能量释放，那可怕的震动在每个人的颅骨内剧烈回荡。
  杰森卯足了力气向前踏上一步，全身的肌肉在这瞬间紧绷成铁打一般，骑枪从他耳边擦过，布满毛刺的枪杆从他长着络腮胡的脸颊上蹭下一片皮肉，紧接着一股巨力从手臂传来，迅速蔓延至全身。
  他不由自主地朝后退去，双足在地面犁出两道深深的沟壑。后背有人死死抵住自己，硬碰硬的冲击在他体内交汇，五脏六腑顿时如翻江倒海般涌动起来。
  再看时，手中陌刀已狠狠刺入面前的马颈，那马悲惨地嘶鸣起来，眼看前蹄就要腾空。杰森拼命换一口气，将胸腹间的疼痛压制下去，紧紧握住几近失控的陌刀，在马的前胸切割出更加致命的伤口。
  右边有人被直接撞飞，整个身躯越过五排人群，差点被后面的长矛刺穿，这场景对尚未感受到战马冲击力的后排民兵来说甚是震撼。旅店小伙计受训不久，故而被安排在最后一排，然而他的吼叫比谁都要响亮，用盾牌死死抵住前排的后背，一步都不敢后退，生怕让人察觉到他的恐惧。
  有几名骑兵突入阵型之中，为首的是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上面的骑兵面目狰狞，此时已经抛开冲锋时的骑枪，抽出长剑连续杀伤几人，同时朝着小伙计的方向冲来。
  小伙计只觉得后背冷汗直冒，耳边响起受训时那些老兵的话语：“若方阵被敌人冲穿，那离溃散就不远了。”
  这是他第一次上战场，他不想让它成为最后一次。抱着这样简单的想法，小伙计高喊一声，正面迎上那匹地狱战马，将木矛以老兵教授过的方式刺了出去。手中传来强烈的阻滞感，木矛没有矛头，就是用木棍削尖而成，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头顶遮蔽了光线，于是下意识地举起左手，敌人的剑几乎是同一时间砍在他的盾牌上。
  刺，刺，再刺！小伙计把脸藏在盾牌之下，持矛的右手拼命重复着这一动作，他听见了马的嘶鸣，也听见了重物倒地的闷响，鼓起勇气再看时，那匹黑马消失在视野之外，后面的另外两匹花马却已冲至面前。
  “啊啊啊啊！”
  小伙计高声叫着，嗓子都已喊破了音。骑枪撞击在他的盾牌上，木头开裂了，有碎片扎进左臂，他浑身剧烈晃动着，下意识地再次递出长矛。
  刺！刺！再刺！不需要花哨的技巧，完全是肌肉的记忆，长矛手唯一的动作就是直刺，直到自己或是敌人全部躺下，在这无限重复的动作中，他逐渐体味到一阵莫名的爽快……杰森宰杀的战马还未倒地，后面的马又挤压上来，冲击力一波波叠加起来，直让他喘不过气来。身后的战友用盾牌抵着他的后背，那力量依旧坚实稳固，让他稍稍宽心。倒地的骑兵被后面的马蹄踩中，头盔已经凹陷下去，红白的浆液从缝隙里渗出，替他省了处决的麻烦。
  抽空看向旁边，冲进阵型里的几员骑兵都被撂倒，这支临时拼凑的步兵方阵在狂潮中差点被撕裂，却依旧顽强地缝合起伤口，凭借着不服输的底气死撑下对方第一轮的进攻。
  杰森侧步让开倒地的马尸，迎向第二名骑兵。那人的战马受到层层阻挡，冲锋的势头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却依然拼命催马前进，同时将长剑舞动地虎虎生风。他注意到了杰森，扭转马头朝这边挤压过来，杰森的武器是这里面最显眼的，他知道这是一个重要人物。
  “异教徒！尝尝这个……”
  话还没说完，那骑兵只觉得整个身体朝前倾去，半空中他看见一只马腿带着鲜血从眼前飞过，然后就重重地摔倒在泥地里。匆忙爬起后，杰森已经站在他的面前，他依旧保持着咆哮，想把后半段话喊完：“尝尝神圣的……”
  那柄可怕的陌刀直接劈在头盔上，后面的声音终究没能发出，伴随着全套盔甲轰然倒地的声响，杰森的吼声坚定而振奋。
  “前进！”
  骑兵终究是不能深陷战局的，从盖洛德的表情状态来猜测，这支骑兵一定追击了很久，连最为致命的第一轮冲锋都能硬吃，后续的战斗只会对步兵更有利。
  果然，身后的民兵们爆发出“呼啊”之声，那气势告诉他，己方的士气并未受挫。
  而这时，原本绕过民兵方阵的德鲁伊们又折返回来，从两翼对骑兵发起了反冲锋。
  这些扮做野兽的教徒，似乎真的从自然信仰里获取了奇特的力量。只见他们三四人围住一匹战马，高高跃起扑上马背，用爪子撕开骑兵的喉咙，那一往无前的姿态果真如同狩猎的狼群一般。
  仅仅在几分钟内，猎物和猎者完成了他们身份的转换。
  对面有人下达了撤退的命令，骑兵纷纷扭转马头，与方阵拉开一箭的距离。民兵营欢呼起来，失去战马未能退走的骑手则成了他们欢庆中的祭品。
  杰森在人群里看见了马克，两个人都是一身血迹狼狈不堪，他们紧紧握着对方的手臂，目光里都有许久未见的昂扬，整整一个月的压力在此时释放。
  “莫兰看见了一定很欣慰！”
  远处又有号角传来，退走的骑兵并未就此离去。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风中隐有初秋反复的暑气。
  “有人过来。”马克表情再次变得郑重，杰森看见三名骑士缓缓朝这边走来，只不过这次并没有平举的骑枪。
  “夏比镇人，”打头那人说道，“你们惹上了不该惹的麻烦。”
  杰森将陌刀上的鲜血抖在空中，喝道：“是谁在说话？”
  “约瑟，维曼杜瓦伯爵。”那人表情刚毅沉稳，浑没把刚才的失利放在心上，“我只想通知你们，这场战争远不如你们想的那样简单，今天只是一切的开始。”
  随着他的话语，一道晚霞突然在天际显现，让迷茫的视野逐渐变得清晰。在他的骑兵背后，有一支将近三百人的部队正朝这里进军，而在那些如林而立的枪矛旗帜之间，一个庞大的身影显得格外扎眼，虽然还未组装完毕，但任何人都能认出它是什么。
  一架，投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