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西堡。
  安德烈·德·库西男爵坐在大厅的椅子里，萎靡的面色里带着不忿。
  几天之内，恼人的消息纷至沓来，每一个信使离开时都有老男爵剧烈的咳嗽伴随。皮埃尔的骑兵未竟全功，如今刁民们反而凭借夏比堡的城墙耀武扬威，这样的现状任凭哪个领主都无法接受。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关于“洗劫修道院的强盗乃是库西堡背后指使”的流言，开始在各个酒馆中不胫而走。安德烈苦思冥想，始终不明白这是怎么泄露的。
  维曼杜瓦伯爵来拜访过，阴晴不定的表情说明这流言已经传到他的耳中。然而他并未直接谈起此事，倒是劝慰父子二人好生修养，只不过临走前留下的那句话十分耐人寻味：
  “看在十几年的交情上，我努力不去怀疑你们家族的统治能力……希望我的假期不会被彻底毁掉吧。”
  沉默中只能听见烛火爆燃的声响，皮埃尔坐在对面，一声不吭地喝着豆子汤。老男爵阴沉着脸，打破宁静道：“这件事情必须尽快解决，不惜一切手段。”
  皮埃尔立刻放下手中的汤羹，做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在阿贝特遇刺之后，老男爵的脾气变得越发急躁，他自己又刚刚在夏比堡前经历挫折，生怕领主的怒火会降临头上。
  “作为我儿子最信任的助手，你必须协助我打消他一切继续胡闹的念头。”
  皮埃尔重重地点头。
  “夏比镇的不法之徒和我儿子收拢的那群强盗，必须尽快消失在所有人眼前，最好是让他们互相厮杀到两败俱伤，这个策略你要继续推进下去。”
  “明白。”皮埃尔恭敬地答道，“不过在下次攻城时，您还是有必要带兵参与一下的。”
  老男爵皱起眉头：“怎么，这个怪眼巴瑞如此不济吗？据我所知夏比镇里会使用武器的不过三十来人。”
  “倒不是这个原因。”皮埃尔像个心腹一样弯腰凑在男爵耳边，“想让那群匹夫死心塌地卖命，咱们的姿态还是要先摆足的。到时候您亲自督战，再对他们的英勇进行一番嘉奖，反正事先阿贝特已经许诺了不少荣华富贵，不愁他们不尽力……”
  男爵点点头，随即又问：“可这也就坐实了我们与强盗合作的流言啊？”
  皮埃尔道：“您多虑啦，等收拾了夏比堡，我们以逸待劳，顺便将巴瑞也处理掉。到时候，几十个人头往城墙上这么一挂，还能有什么流言？说不定伯爵大人都会被您的精妙计谋震惊到！”
  男爵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皮埃尔，道：“你和阿贝特搞的这一套，简直就是走钢丝……”
  “都在掌握之中，父亲。”话音未落，阿贝特从门外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他上身还缠着厚实的绷带，但是从表情和走路姿态来看，伤势应该恢复得不错。
  老男爵看起来很是欣慰，但还是用责备的语气说道：“你才应该在我的掌握之中！等到这件事结束后，我就去伯爵那里给你提亲，不许再生事端！”
  阿贝特微微欠身：“如您所愿，父亲，儿子之前的确天真了。”
  “很好。”老男爵露出满意的表情。
  “可我依然需要夏比镇人卷走的那些财产，我可不甘让自己三年的计划白白落空。”阿贝特继续说道，“所以容我介绍这位朋友，工程师齐德瓦尔先生。”
  “工程师？”老男爵上下打量一番，“哪一种？”
  “当然是……”阿贝特脸上浮现出狠厉的笑容，“能造投石机的那种！”
  皮埃尔心中感到一阵莫名的兴奋，不仅为阿贝特带来的新计划，更是因为阿贝特本人健旺的精神状态。相比老男爵来说，阿贝特才更像是所有人的主心骨，只要他还能保持活跃的思绪，所有人都能切身体会到希望的存在。
  这下子，嘿嘿，好戏真的要开场了！
  ……雨果从几具尸体下爬出来，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天空下着牛毛细雨，带给他几丝久违的清凉，暂时减弱了后背的灼烧感。他看见周围人在沉默中忙碌着，将敌人的尸体堆在一起焚烧，有两个受伤的强盗跪在地上，新受训练的少年在罗斯人的指导下，将剑刺入他们的身躯。
  李芄兰朝雨果走来，手里拿着缓解烧伤的猪油，他便找个台阶坐下，将破烂的上衣脱下丢在一边。
  这是一个礼拜之内，“怪眼”巴瑞发起的第四次进攻了。与头一次的汹涌狂潮不同，之后的几次进攻显得越来越具有策略性。他们制作了更多的梯子，有时则佯攻正面偷袭后方，还有一次选择在凌晨三点睡眠最沉的时刻进行偷袭。
  这次他们又找了几罐火油，直接将城堡大门点燃，然后趁着火势攻进来。雨果自己就是被燃火的木梁砸中后背，然后又忍着疼痛将对方逼退的。
  对于部分人来说，这种进攻方式的改变让他们整日心神不宁，紧绷的心弦几乎临近崩溃，却也有人从中看到希望，认为这是对方承受不起强攻导致的大规模伤亡后，采取的避重就轻的小伎俩。
  杰森提着陌刀走过，全身溅满了敌人的鲜血，而在尚未被红色覆盖的部位，则显露出前几次战斗中留下的干涸血迹——那是单纯的黑。
  他并未说任何鼓励之言，只是在沉默中迈步走上楼梯，回到平日里守望的哨岗。在强盗的那次夜袭中，杰森就是在那个位置第一个发现了敌情，从而将所有人唤醒参战的。
  真是个讨厌的人啊！雨果这样想道。自从三年前他出现在夏比镇后，风头这种东西似乎就再也不属于其他人了。即便是他离开后，自己在与派克曼的争斗中飞速成长，至今也依旧比不过那家伙的骇人气场。
  无论劳作还是训练，只要人们抬起头来，第一眼就能看见那家伙红黑相间的背影，他似乎从没休息过，别人送饭上去时，他也是站在那里匆匆咽下。晚上睡觉时，人们看见他矗立在那里，早晨苏醒后，他依旧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似乎整夜都没有移动过。
  也就在这种情景下，居伊等人最终没有离开，每天都有更多人加入民兵营的训练当中。虽然孩子和女人的眼中仍然流露出恐惧和迷茫，但不自信的话语终究是在减少的。
  真是，抢尽风头……雨果摇头笑起来，听见李芄兰在身后说道：“行了，这块皮肤不要和衣服摩擦，要是运气好，过几天旧皮脱落就没事了。”
  “要是运气差呢？”雨果问。
  “流脓，那就要每天挤脓了，拿针扎。”
  “谢谢你，医生。”雨果昂首站起来，“那就是说，已经好了。”
  他就这样裸露着上身，走到几个临时扎成的草人旁边，高声对一旁的孩子喝道：“你，还有你，拾起剑来！刚才教到哪里了？怎么，你们以为跟强盗干了一仗，上午的课程就要延后？别以为我没看见，你们四个人围攻，还用了十几招才宰掉一个，就连我的奶奶养的猫都比你们强！给我打起精神来，刺！再刺！”
  傍晚时分，在远离城门的角落里，居伊拉着他店里曾经的伙计，两人激烈地争论着。
  “连你都被他们的鬼话蒙蔽了！”居伊气呼呼说道，“你自己说，这么多年我对你怎么样？你现在连我这么个小忙都不肯帮？”
  那小伙计一副左右为难的表情：“先生，我跟你说了好多次啦，这不是帮不帮忙的事情……我这么一个小人物，哪里跟男爵那种人搭过话？再说了，我要是一自报身份，他们直接把我杀了可怎么办？”
  “怎么可能嘛！”居伊用蛊惑的语气说道，“你想想看，阿贝特爵士来过咱们旅店好几次，哪次对你不是和颜悦色的，嗯？他们贵族都是讲道理的，你就说你替我传个话，他们还能听都不听就杀人么？”
  小伙计先点点头，随后又拼命地摇头：“不，不，我不去……库西堡那边没一个好人，我们本本分分给他们劳作、缴税，他们却把镇子烧得一干二净，还骑着马来砍我们，要不是马克他们守护着，我现在也早死了……”
  “你这傻孩子！”居伊语重心长地劝道，“现在不是讲义气的时候，咱们得先活命！马克那些人都疯了你明白吗？他们就二三十人，怎么可能打得过外面几百号人？就算你不懂打仗的道理，这数目你还不会算吗？我一直把你当我自己儿子看待，现在这是在替你找条活路呐！”
  “先生……”小伙计看样子很是感动，哽咽了一阵，却依旧摇头，“我，我还是不想去……”
  居伊的眉毛顿时拧成一团，他想要发飙，却又立刻警觉地望向四周，咬牙低喝道：“好，好，好……既然这样，那你也别再当我伙计了，你走吧，今后别想在我这里混饭吃！”
  那伙计立马急了：“先生你，你怎么能这样！当初明明说好了，我的工钱先保管在你那，满了十八岁再全部给我，我还有三个月就满十八了，你怎么也得把之前那些给我吧？”
  “休想！”居伊脸露狰狞，“等你能活到三个月后再说吧！”
  “那我今晚吃啥啊？”
  “吃啥？哼哼……吃墙根里的土吧你！”
  居伊转身就走，这回反倒是小伙计拉住他不放了：“先生，你怎么能这样？你别走啊！你不给我吃的我怎么办啊？”
  两人拉扯一阵，居伊便又说道：“想要吃的不难，除非你答应我之前的条件。”
  “我，我不行啊……”伙计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就在这时，城门处响起了号角声。两人暂时停手，都以为外面的敌人又一次杀来了。
  “瞧瞧。”居伊得意地说道，“一天能打两回，你觉得马克他们还能撑多久？醒醒吧孩子，你想让这座城堡成为你的坟墓吗？”
  小伙计咬唇不语，却听见城楼上的民兵高声说道：“马车——抵达——”
  人们纷纷往门口聚集，小伙计甩开居伊的胳膊，也快步赶了过去。城门被烧后，新的木门经过赶制，现在已经装好，打开门后，从外面进来的则是弗雷泽带队的三辆马车。
  只见弗雷泽面带微笑，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掀开第一辆马车的毡布，将一大堆长剑和盾牌展示出来，人群中立刻爆发出阵阵惊叹。
  “一百二十副剑盾，巴尔堡最好的工匠为女伯爵的护卫精心打制的，打开仓库直接给我运上了车！”
  吟游诗人又走到第二辆马车前，扯下毡布的一瞬间，亮闪闪的光芒晃得人们睁不开眼。
  “一百二十套锁甲和头盔！说实话，女伯爵觉得这笔生意做亏了，我可是说了不少好话才让她同意下来的……”
  在人们振奋的掌声中，弗雷泽缓步走到最后一辆车前，面带微笑看着众人。大家屏息以待，有几个耐不住性子的已经开始催促起来：
  “快打开吧弗雷泽！”
  “就别卖关子啦！”
  弗雷泽做足了姿态，直到人们实在等不及了，才轻轻咳嗽一声，将答案揭晓出来。
  “让我隆重介绍，瞧！四十头整猪腌制的培根！现在你们可以欢呼啦！”
  年轻人们首先欢呼起来，倒也有保持冷静者，忍不住开口问道：“这肉，你打算怎么分啊？”
  弗雷泽看了一眼马克，朗声说道：“我们之前已经商量好了，这些培根，在每个月末和复活节的时候，给所有人发一份。”
  “哦……”失望的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
  “不过，对于加入民兵营的人……”弗雷泽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目光环绕四周，“天，天，都，有！”
  “嘿，这还差不多。”旁边的彼得洛夫斯基舔了舔嘴唇，这句话也代表了不少年轻民兵的心声。
  “别急，别急。”弗雷泽伸出一只手掌，“除此以外，我叔叔的那些存粮，我也打算将它们分发出去。从今天起，民兵营的食物供给，加倍！”
  男人们纷纷点头，话说到这里，他们反倒没有继续欢庆的意愿了。日渐惨烈的战斗，加上眼看就要变冷的天气，他们都明白一个道理，只有吃饱了饭，才有更多胆气冲往血肉横飞的战场锋线。
  分发武器的工作由马克安排，弗雷泽离开忙碌的人群，迎面碰上了杰森的目光。
  与人前的激昂慷慨不同，两人对视的目光里仅有沉淀的平静。杰森朝老友挥手，两人走向一个安静的角落。
  “生锈的剑，受潮的盾……”杰森开门见山，话音里听不出情绪波动，“那位女伯爵一定开心坏了，能遇到这么一次清仓的机会。”
  “呵，没错。”弗雷泽叹气道，“至少她还是诚实的，没有刻意给我加价，那些培根也算是一种补偿。”
  杰森沉默了一阵，问道：“有……她的消息吗？”
  “没有……”弗雷泽当然明白老友问的是谁，虽然听他语气平淡，多年的相处也使他能感同身受其中的复杂情感。
  杰森缓缓点头。
  “我没有提起米娅。”弗雷泽又说。
  “很明智。”杰森道，“否则那女人会觉得她女儿是被你我拐骗走的。”
  弗雷泽突然笑起来：“以前，我常常有种希冀，就是当米娅和我姐同时站在你面前时，我很想看看你的表情……直到现在，我还在为曾经的这种恶趣味感到自责。”
  杰森也笑了，一拳锤在老友肩膀上：“你总是能揪住我最害怕的事情。”
  随即，他的表情变得郑重：“我承诺，你的这个愿望，会有一天变为现实的——在我们解决这一切之后。”
  顿了顿后，他又补上一句：“我们一起。”
  弗雷泽正色点头。两人同时把目光转向庭院里的人群，看见有更多的男男女女走到马克面前，表示愿意加入民兵营的训练，并从马车上领取了全套的装备。
  夏比镇旅店的小伙计也在其中。
  这天夜里，除了守夜的战士外，还有一个人无法入眠。在辗转反侧半宿之后，那人从床榻上爬起，矮胖的身躯绕过几处岗哨，最后消失在茫茫的夜色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