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裘安生的身体动了一下，他的脑袋歪在桑十一的肩头，声音有气无力道：“三，我没有抛弃你，我不过是……希望我们所有人都换一种理直气壮的生活方式。我确实后悔了，我后悔没有带着你们走上正路，后悔没能让你明白……我们那样做是违法……但是，三，我从来没后悔遇到你，没后悔跟你相处过的那些日子……你不是我弟弟，可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区别。对不起，是我害了你，是我让你没在我身上找到亲情，还被我带上了那样一条路……”
  朱三慢慢红了眼眶，开始哭泣，“哥，我在外头被人欺负的时候，是你帮我，我在外面没饭吃的时候，是你给我饭吃，我就是拿你当我亲哥……我没有家，我爷我奶只会打我骂我，只有你对我好……”
  裘安生慢慢的抬头，声音气若游丝：“三，哥对不起，我没抛弃你，没抛弃任何人，哥只是希望……咱以后有机会当个堂堂正正的人……三，对不起！”
  朱三低下头，开始大声地哭，成年男人的嚎啕大哭，在深夜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刺耳。
  早已接近在这里的民警们在朱三手里的刀应声落地的时候，蜂拥而上，按住了朱三。
  -
  救护车上，裘安生安静的躺着一动不动，救护车随车医生的手紧紧按着裘安生身上面积最大伤口，两只手都摁不过来。
  桑十一陪在旁边，一手按着一处流血的伤口，一手握着裘安生手，声音带了哭腔：“安生？安生！”
  裘安生动了动手，稍稍用力紧了紧桑十一的手，桑十一一下惊喜的看向医生：“医生，他醒了！”
  “别让他睡！”
  桑十一从座位上下来，跪在地上，急切道：“安生，你不要睡……”
  她伸手一捧肚子，医生一下紧张起来：“你几个月了？是不是快生了？”
  桑十一忍着痛回答：“我没事……啊！”
  “你预产期是几号？你这样分明是阵痛，你要生了！”医生一下急了，伸手就要过来让桑十一躺下，“你这样不该跟着来！”
  这样的大肚子，应该直接送医院准备生，怎么能还跟着过来呢？
  “……刚好一起去医院……”桑十一抬头，满头是汗，说话的时候脸上还挤出了一点笑。
  “十一……”裘安生突然睁开眼，“十一……”
  “我在！”桑十一一下提高声音：“我在这里！”
  “十一，”裘安生努力扭头看她：“你听我说……我银行卡在家里抽屉的最下层……就是你藏孕检单的那个抽屉里，密码是你的生日……里面有些钱，是我给你跟孩子留的……”
  “你胡说什么呀？”桑十一哭着说：“等你好了，我还指望你照顾我跟孩子呢。”
  “十一，你听我说……还记得我给自己买的那份保险吗？”裘安生勉强笑了笑，“我背着你买的时候，就想着，或许有一天，就用得上了。没有我没关系，但是我能给你留一点钱……也不失为一件幸事……”
  “胡说！你胡说！”桑十一痛哭道：“没有你怎么会没关系？孩子没有爸爸怎么会没关系？我没有丈夫怎么会没有关系？没有钱我可以赚，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安生你别吓我，你别吓我……”
  “十一！”他咳出大量的血来，“哇”一下吐在一边：“别怕……”他抬头：“我这样的人，活着也是个累赘，社会也不需要我这样的人存在，走了反而是件好事。只是，我对不起你和孩子。我不该招惹你，不该奢求你。但是我爱你，十一我是真的爱你……”
  桑十一哭着把他搂在怀里，哽咽道：“我知道，你别说了。”
  “我想说。我一直有很多话想跟你说，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裘安生说：“我一直想要告诉你我曾经做过什么，可是我怕，我怕你嫌弃我、厌恶我、离开我，所以选择了最愚蠢的方式，我隐瞒所有的一切，我以为我可以隐瞒的很好……对不起，对不起十一，真的对不起，重遇不是我设计的，那件事真的是朱三和桑白提前商量好的，桑白不知道其中有我参与，我也不知道桑白的存在……”
  “我原谅你，”桑十一抽噎道：“我原谅你了。”
  “……给你打电话，让你去酒吧接我，是我默认的，因为我……不知道还要用什么样的方式接近你，靠近你，我害怕，我怕你被那个优秀的男人抢走，我怕我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你身边的那些异性，所以……”
  桑十一点头，“没关系，我不生你的气。”
  裘安生伸手想要摸她脸，“十一，我真的给自己买了一份保险，受益人是你……”
  桑十一哭着把脸凑过去：“你不要说这样的话，你很快就没事了。司机师傅，还有多久到医院啊？”
  说话间，她捂着肚子叫了一声：“啊——”
  医生抬头看，“老赵，你快点，这边一个多处刺伤，一个产妇，等不了了！”
  救护车司机回了句：“马上就到了，再坚持一下！”
  桑十一近乎疯狂的吼声不断的响起：“医生，快一点，救救他……”
  -
  常一沛在凌晨四点多一点的时候赶到了医院，跟她一起的还有报社的摄影师，镜头追着裘安生被推往抢救室的画面，而另一半，常一沛则追着被推进产房的桑十一。
  产房的门被关上，常一沛心急如焚的等在外面，裘安生在抢救，桑十一在产房，一时之间，所有的事都集中到了一起。
  躺在产床上的桑十一，签下了一份又一份裘安生的各种术前通知书。
  王苑赶了过来，“一沛！”
  常一沛什么话没说，红着眼眶把头靠在他肩头，“裘安生……伤的很重，医生在抢救，十一在里面……他们两个……”
  “好在桑十一没出事！”王苑庆幸道：“要是那朱三当时发疯，再伤了多，你说那多危险？等她出来，你赶紧跟她说说，那种情况下，她怎么能开门出来？”
  “我了解十一，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她绝对不好挺着大肚子开门出去，她比谁都在乎她肚子里的孩子。”常一沛擦着眼泪说，“这种话我不说，因为她比我清楚。”
  王苑叹气：“我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裘安生那边。他昨天下午软磨硬泡，我跟领导做了担保，才让他出来，结果夜里就出了这事。我现在都不知道跟领导怎么交代。”
  “还要怎么交代？”常一沛说：“你为什么放他出来？还不是因为你领导同意了让用他引出朱三？现在朱三被引出来，人也被抓了，说明任务完成。裘安生还没跑，你完全是听领导的命令行事，完全没有偏差，你要交代什么？上面真要追击下来，第一个倒霉的也是你领导，不是你。”
  王苑被她一通说，想想也在理，点点头：“也是，行吧。我先去看看裘安生那边什么情况，希望人没事。”
  王苑走了之后，常一沛在产房门前焦急的走来走去，将近三个小时过去了，产房里隐约传来婴儿的哭声，常一沛急忙冲向大门口，产房的门被人推开，一个护士推着一个小车出来，“桑十一的家属？”
  常一沛急忙围过去：“我是！”
  “是个男孩，目测很健康。”
  “产妇呢？”
  “很平安。”
  桑十一出来的时候整个人是虚脱的，她闭着眼，耳边能听到常一沛不知道是担心还是喜极而泣的抽泣声，她什么话都不想说，心思沉沉，总觉得有什么事压得她心头沉重。
  被推到病房之后，桑十一被医院护工转移到病床上，她睁开眼，看着常一沛：“一沛……裘安生呢？”
  常一沛在她身侧半蹲下来，安慰道：“没事，你好好休息一下，睁开眼就一切都好了。”
  王苑从抢救室的方向冲冲赶来，他站在病房外面，对常一沛招了招手，常一沛脸色一沉，帮桑十一掖好被子后，转身走了出去，问：“裘安生怎么样？”
  王苑面色沉重，他抿着唇，对常一沛轻轻摇了摇头。
  常一沛张了张嘴，“人呢？”
  王苑朝病房里看了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常一沛一下红了眼圈，她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她刚生完孩子！”
  王苑满脸忧伤的看着她，依旧什么话都没说。
  常一沛闭上眼，眼泪一下从眼眶里滚了出来，“我知道了。”
  孩子已经被送到了桑十一的面前，常一沛站在床头，桑十一的视线从孩子身上挪到常一沛的身上，她看着她的表情，没说话，但是眼眶里的眼泪却摇摇晃晃晶莹剔透，伴随她无声抽噎的动作，摇摇晃晃地快速滚了下来，“我猜到了。”
  旧的生命消逝，新的希望来临了。
  -
  思明小区三幢一零三室内，里面传来奶娃娃的哭声，桑十一低头喂奶，哭声终于消停下来。
  外间，桑母在厨房做饭，老桑在院子里，正给婴儿车的轱辘轮轴上油。
  桑白坐牢后，老桑夫妇也经历了一场生死劫，夫妇俩双双病倒，躺在出租屋里无人问津，最后还是邻居察觉不对，从桑母的手机里翻出电话，挨个打，最终接到电话赶来的只有桑十一。
  她把老夫妻俩重新接回思明小区，回到了那个小院子里住下。只是，这一次，房子跟桑白没有关系了。
  屋里，旁边的椅子上着一个干练的女性朋友，对方看着桑十一再三确认：“十一，你确定要这么做吗？你要知道，这些钱……你要都捐出去，以后孩子怎么办？”
  常一沛端着被子从门外进来，递到女性朋友手里，说道：“我劝过她了，她坚持要这么做，你就按照她的要求操作吧。”
  朋友是桑十一的客户，同时也是常一沛的朋友，是名律师，因为常一沛的介绍成了桑十一的客户，最终两人也成了朋友。
  桑十一低头看着怀里的小糖豆，淡淡的说：“孩子的抚养费我留了。这套房子是他留给我跟孩子的，还有那个奶茶店我也在经营。养孩子的钱我赚得出来，这些你们不用担心。这是他拿命换来的钱，我不可能留在自己手里享受。我替他捐出去，这样以后孩子长大了问我，我最起码还能告诉他，他的父亲是个为这个世界这个社会做过贡献的人，而不是……”
  她深呼吸一口气后，抬头看向两人：“我知道你们是为我着想，我真的没关系。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现实，离了谁都照样运行。我也一样，孩子我会养大，钱我会赚。如果有些钱能让更多的人活着更好，那就用这些钱去帮助更多的人吧！”
  常一沛长久的看着她，然后在她面前蹲下来：“十一，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支持你。”
  律师叹口气：“既然你们俩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说什么呢？这个社会，谁都知道钱是好东西，多少人等啊盼啊，就是为了钱，结果还有非要把钱往外捐的。那就捐吧，说不定能帮助到更多的人！”
  “保险金的事解决了，接下来，我有件事想要告诉你。”常一沛在桑十一面前蹲下来，“你准备好了吗？”
  桑十一的神情平淡，就好像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事能让她再有情绪一样，她点头：“你说。”
  “你还记得我答应过你，要帮你找亲人的事吗？”常一沛问。
  桑十一点头：“记得。”
  “有人跟寻亲组接触，我们想要安排你们见一次。你愿意吗？”常一沛问。
  桑十一黯淡的眼睛逐渐有了神采：“真的？！”
  常一沛点头，肯定的说：“真的。我让他们看了你的照片，他们说，跟他们丢失的孩子小时候非常像！”
  桑十一伸手摸了下自己的脸，“哪里人？”
  “苏城本地。”常一沛说：“我见过人，她背着家人偷偷寻亲，是个很富态的老太太，养了一条小狗。”
  “你想见吗？”
  桑十一回答：“我想见。”
  总要给生活找到更多的希望才行啊！
  -
  双方见面，是王苑主持的，常一沛抱着小糖豆，跟桑十一并排坐着，两个人都没说话，半响，常一沛问她：“十一，你觉得紧张吗？”
  桑十一回头看她：“还好。可能是因为，我觉得我不可能那么幸运吧。有期待，却又做好了失望的准备。”
  常一沛想了想：“确实，毕竟，很多人见了无数个陌生人，不管场景说的多相似，可亲子鉴定的结果证明都是空欢喜。这种平常心倒是难能可贵。”
  两人说话间，就看到王苑领着一个人从外面进来，“人来了！”
  桑十一问声回头，愣了一下，“苟阿姨？”
  苟婆婆怀里抱着那只已经长大的柴犬，看到桑十一也是一愣，“这不小桑吗？你怎么在这里啊？来办事啊？”
  桑十一一时有点懵，她看向王苑，“这是……”
  常一沛刚好抱着娃抬头，立刻说：“十一，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位也想找孩子的阿姨啊！”
  苟婆婆停了常一沛的话，视线落在桑十一身上：“怎么？难不成，你就是小常跟我说的那个……被人抱养的孩子？”
  王苑赶紧过来赶紧请人坐下：“先坐下吧。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苟婆婆，她说二十多年前，她生了个二胎，结果当时家里的长子吃独食吃惯了，突然多了妹妹分了父母的关注度，不高兴，一度跟家里关系闹的很僵，所以呢……”
  王苑看苟婆婆一眼，苟婆婆立刻说：“我那儿子当时八九岁了，抱得动刚出生没多久的妹妹，他竟然趁我去卫生间的这个空档，把孩子给抱走了，当时条件不如现在后，先后也报了警，找了人，各种找线索，孩子没找回来……”
  那样的前提下，再恨再悔也不管用了，当时而起反应激烈，打死都不肯说出妹妹被抱到哪里去了，等他被哄好，愿意说的时候，再去之后，孩子已经找不回来了。
  这事真要说起来，也算是苟婆婆夫妇俩这么多年的心病，偏偏当时儿子年纪小不懂事，又不能跟孩子计较，直接导致了这么多年夫妻俩都不敢提这个话题。
  苟婆婆的老伴心脏不好，所以苟婆婆自己就偷摸的找，她经常看电视，老在电视上看到那些寻亲成功，总觉得说不定自己也能找到呢？
  桑十一跟苟婆婆是老相识，苟婆婆是桑十一的客户呀，虽然宠物险是从康桥那边买的，但是柴犬小乖作为财产险的一部分，是她这边买的，所以桑十一也一直有维护苟婆婆。
  苟婆婆从口袋里掏出眼镜，认真的盯着桑十一看：“还真是小桑啊！”边看边嘀咕：“还别说，我越看越觉得小桑长得像我家孩子。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就觉得这孩子面相好，漂亮温柔，一看就特别大方，在乱糟糟的保险公司里头，其他人说话吵的我脑瓜子疼，但是小桑跟我说话，我就像搭理……”
  老人家迷信，越想越觉得这就是一家人的眼缘。
  相比较苟婆婆的激动，桑十一显得十分镇定，因为她知道，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所以平常心才是最好的状态：“阿姨，您也别抱太大希望，其实我不记得我小时候的事了，我就听说我被抱回去的时候，还在襁褓里，用一个蓝色的被子抱着，还记得邻居们说我被抱回去的时候长得特别漂亮，别一般小孩漂亮……”
  “我也给我小闺女备了蓝色的小被子的，而且我家的小闺女，就是刚出生就是美女，当时接生的医生还说呢，这么多年接生的孩子，我闺女是最漂亮的一个，刚出生就长发飘飘。”说着，苟婆婆的视线落在桑十一的头发上，“我看你这头发也多……”
  王苑也知道，这老人家更多是心理作用，是不是光说了不起作用，亲子鉴定的结果才最重要，“你们大体说下双方情况，结果是不是，说了也不管用，去做个鉴定吧。”
  从鉴定中心出来，苟婆婆的神情又激动又忐忑：“小桑……”
  “阿姨，您平静一下，我朋友认识里面的人，会加急做，您放心吧，有消息第一时间会通知您的。”王苑对苟婆婆说，心情的人，都特别容易激动，像桑十一这样的人可是少之又少的。
  鉴定一周后终于出来，桑十一接到电话的时候，她正推着小糖豆在外面散步。
  “十一！”常一沛的声音带了几分激动，“结果出来了！”
  桑十一握着电话的手加紧：“嗯。”
  “十一，你有家人了！”
  这个瞬间，桑十一突然一下觉得天气放晴，那多日的阴霾终于一下散去，让她沉闷的心一下有了生命的动力。
  她低头看着婴儿车里的小糖豆，眼含热泪的看着他：“糖豆，咱们以后……有地方走亲戚啦！”
  小糖豆挥舞着小小的拳头，咿咿呀呀地发出奶声奶气的声音，似乎也因妈妈的好心情而高兴。
  “十一，你在听吗？”
  桑十一笑着擦去眼泪：“我在听。”
  “高兴吗？”
  “高兴，高兴的想哭！”
  “十一，你哭吧，哭出来你会好受些。”
  “……嗯！”
  -
  再一次的见面时，苟婆婆带着自己的老伴，哭得用了两包纸巾，抱着桑十一就没撒手，康桥从最开始的愕然到镇定，足足两天的时间，他还没从跟桑十一是同行变为兄妹的过程中回过神来，甚至一度觉得自己在做梦。
  对于苟婆婆一家来说，这是这么多以来，最让他们高兴的一年，那早已不敢渴望之人，就这样活生生的重新出现在他们面前，微笑着，抽泣着，流泪着，甚至带来了新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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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后，小糖豆终于成了一名光荣的幼儿园小朋友，他牵着妈妈的手，摇摇摆摆走在墓园的路上，努力跟妈妈显摆着自己已经会蹦了，走两步就要蹦一下，“妈妈，你看到了吗？”
  “妈妈看到了！”桑十一笑着说：“我们糖豆会蹦了，真是太棒了！”
  “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去找奶奶？我想要去看大白鹅和大公鸡！”小糖豆想念住在乡村的奶奶，妈妈说，那是爸爸的妈妈，也就是她的奶奶。
  “周六的时候，妈妈让大舅舅带你去奶奶家看大白鹅和大公鸡，好不好？”
  “好！”
  桑十一牵着他的手，把小糖豆带到一块墓碑前，她长久的站立在那里，久久的盯着墓碑上的照片不语。小糖豆着急了：“妈妈，我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因为这里是有我们要祭拜的人。”
  “什么是祭拜？”
  “是在心里想着他，看着他的照片思念他，听到他的名字会觉得温暖。”
  “妈妈，他是谁？”
  “是一个对妈妈和糖豆很重要、也是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