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2章 来生
作者:
芳尘去 更新:2020-09-29 03:17 字数:3247
与安梓纯预料的一般,半晌时分,天儿便开始下雨,且一下便是整夜。
原以为一场大雨,能缓解连日来的燥热,不想这雨势虽大,却也只是静静的下,一丝风都没有,活要将人闷死。
安梓纯喜欢听雨赏雨,而眼下却没这兴致。
温恭王回来了,这并不是什么可喜的事,梁氏覆灭,王爷不可能独善其身。人眼下也关押在刑部大牢里,这已经说明了一切。
“映霜,替我更衣。”
这会儿映霜正临窗做着绣活,猛然听到这句,只当自个是听错了。
这样大的雨天,主子怎会想要出门。
“别磨蹭,着人去给崔堤递话,尽快备好马车。”
映霜闻此,这才放了针线起身,“您这是要去哪儿。”
“入宫,不,先去见个故人。”安梓纯犹豫着,径自坐到了妆台前。
映霜见了,也不敢再问,赶紧上前伺候安梓纯梳头。
什么故人非要赶在大雨天去见,莫不是——
映霜寻思着,自是心急,却不敢胡言,只想着若眼下含玉姐姐在就好。
因上回安梓纯曾奉圣谕来过刑部大牢一回,所以安梓纯此番再访,不论狱官还是狱卒都肯卖她几分面子,不但没有为难,反倒客客气气的将人迎了进去。
安梓纯从未想过,再见温恭王会是在刑部的大牢里,心中自是酸楚。所以当两人又坐在一处时,到要温恭王反过来安慰她。
见安梓纯红着眼不说话,温恭玩却笑了笑,“临行前郡主送我的牡丹,我才到便小心栽下了。原以为桐州苦寒,牡丹娇弱挺不过冬,不想今年春已经发枝长芽了,临走前枝头已经挂上花苞,算计着日子,眼下花应该已经开了。”
难为温恭王还有心思说这些,安梓纯点头,依旧没有应声。
“郡主见到我不欢喜吗?”
欢喜,故人重逢自是欢喜,只是这样的重逢方式,实在叫人欢喜不起来。
安梓纯点头,又摇头,“您委屈吧?”
得此一问,温恭王依旧温和的望着她,笑了笑,“不觉的。”话毕,脸上的笑容却渐渐冷却下来,“这趟我原是回不来的。那日,鸩酒已经擎到了口边,可是一想到郡主,我便没喝。我没有旁的目的,只是想再见郡主一面。老天庇佑,终叫我了却平生最后的心愿。”
温恭王的声音很柔,柔的就像他这个人一样,温润如白玉,安梓纯痛心之余,却也庆幸,好在王爷还活着,一切都还来得及。
“郡主,别哭,眼下怕是你我这辈子最后在一处说话,见你哭,我心里难受,怎么,难道一定要见我也流泪,才成吗?”难为温恭王这会儿还能玩笑,确有视死如归的洒脱。
安梓纯闻此,抹了把泪,“王爷得好好活着,您一定会好好活着。”
听了这话,温恭王也是鼻酸,“临死前,还能与郡主在一处说说话,我已无遗憾,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我胞姐。郡主,我从未求过你,眼下我求你,求你给我胞姐一个体面的死法,她素来爱美,我不想叫她与我一样,人头落地。”
“王爷,臣女不会叫您死的。”安梓纯望着温恭王,无比笃定的说。
温恭王十分了解安梓纯的脾性,从不说空话,却不为自个能有一线生机而存丝毫欢喜之意,反倒格外紧张,“郡主,莫要胡来。”
“王爷喜欢臣女吗?”
安梓纯这话问的坦率,温恭王纵使惊疑,却无法掩饰自个的真心,便点了点头,当是回应。
“那王爷愿意娶臣女为妻吗?”
想,那是做梦都想的事,只是眼下时移势易,他已经不是从前高高在上的温恭王,只是一个等死的阶下囚,他早就娶不起这个人了。
“郡主糊涂了,我是将死之人——”
“臣女只问王爷肯还是不肯。”
“若我还是从前的温恭王,我求之不得,只是眼下,我不能耽误了郡主。”
得了这话,安梓纯好似放了心,淡淡笑着,“王爷虽然已经不是王爷,却将是我昭懿郡主的夫君,没人可以杀你。”
“郡主,这使不得——”
安梓纯闻此,骤然起身,“王爷是男人,怎么女儿家似的婆妈,我即刻就去圣上跟前请婚,王爷一定等我。”
“郡主这不是在救我,是杀我。”温恭王随之起身,拦在安梓纯身前,“郡主若真这么做了,我便一头碰死在这牢里。”
听温恭王口气决绝,安梓纯哪敢轻举妄动,只是困惑,明明一段婚姻就能挽救王爷的性命,王爷为何拒绝的这样干脆。
“郡主,我并非不珍惜自个的性命,只是眼看着父母至亲惨死,我即便活着,也是生不如死。郡主的好意,我明白,亦感激。”温恭王说着,缓步上前,将安梓纯拥进了怀里,“我记得你对我所有的好,也记得你为我流过的泪。忘川之上,奈何桥头,我不会喝下孟婆汤。我要记得你,下辈子才能找到你。所以,若有来生,郡主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
安梓纯始终无法原谅自己,至少这辈子是这样。
当夜,温恭王牢中自尽的消息便打刑部传来。
他倒是走了,用服毒的方式,安静的,体面的离开了人世。
握着温恭王生前贴身带着的陶埙,安梓纯尝试了多遍,却无论如何都吹不响。或许这东西有灵,感知主人已经不在人世,便自弃了。
第二日一早,安梓纯便入宫候在勤政殿外,不论怀妃如何软硬皆施,安梓纯一定要当面求皇上许她去送温恭王最后一程。
王爷的尸身眼下虽暂时放在吉安所里,可身为梁氏一族的亲眷,王爷身后必定不会厚葬,怕是要等到梁氏一族行刑之后,一并拉去乱葬岗里埋了。
既无法阻止温恭王的死,可他临死前的心愿,安梓纯发誓一定要达成。
温恭王说,与其身后被弃在乱葬岗中被野狗啃食,倒不如焚化肉身,化作青烟尘土,随风飘散了干净。
安梓纯紧咬着下唇,红着眼静静等在勤政殿外,对怀妃的话,充耳不闻。
皇上下朝归来,一眼就望见勤政殿外恭候多时的安梓纯。
怀妃一想坏了,唯恐安梓纯哭丧着脸,再惹得皇上不悦,正欲帮着说和两句,皇上却道:“你去吧。”
安梓纯闻此,没言语,只是伏地给皇上叩了头,便转身匆匆离开了。
“郡主年纪轻,遇事性急,难免失了分寸,皇上别怪她。”怀妃眼下倒是真心向着安梓纯。
“那样的神情,朕多年前也曾见过。与她母亲一模一样。”话说了一半,皇上就在没说下去。
怀妃自是不明白,可徐德贵却对当年之事记忆犹新。那时皇上还只是太子,他也不是什么总管,只是跟在太子身边侍候的小太监而已。
当年,护国公徐家因结党营私,私募家军,意图谋反的罪名,被先帝下令抄家诛九族。要知道,那徐家可是锦阳长公主的婆家,公主金枝玉叶,自然不用同死,却要眼睁睁看着驸马赴死。
也是这么个阴雨天,锦阳长公主就在前头那方石阶上跪着,整整一个昼夜,直到第二日午后,刑部传来消息,徐家满门二百一十三口全部正法,公主这才急火攻心昏了过去,叫人抬了出去。
昭懿郡主方才的神情,可不就与锦阳长公主当年一模一样。
这也难怪,温恭王求娶郡主的事,依稀还在眼前,可惜王爷命薄,消受不起。倒是郡主,似乎对王爷动了真心。
听狱卒说,温恭王走的很安详,虽说毒发时受了些苦,可临死前,脸上还挂着笑容。
人死了是一了百了,却不为生者想想。
余生,每每再想起这个人,都会泪流满面。
“郡主,寿材已经备下了,因王爷走的突然,咱们吉安所里,只有几口柏木棺材,怕是要委屈了王爷——”
“不必,准备些柴火就好,王爷的意思,不愿入土。”
既不愿入土,那便是要火化。管事太监听后,甚至惊惶。那是赶在兵荒马乱的年月,人死的太多,来不及埋葬,才会有人火葬。眼下即便是最贫苦的百姓,置不起棺木,也是卷了席子下葬。入土为安,入土才能安。郡主这是害王爷呢。
虽说觉的不妥,可那管事太监却不敢违逆安梓纯的意思,只得循着吩咐下去张罗。
眼看着温恭王没在一片火光中,安梓纯无声落泪。
终于起了阵风,安梓纯望着一缕青烟随风而去,撩过她发梢,就像是温恭王的手轻轻抚过一般温柔。
一路走好,若有来生,若有来生就好了。
温恭王走后,安梓纯大病了一场,王院使得了消息,特意从靖国候府赶过来瞧。几番诊治下来,提笔却写不出方子来。心病尚需心药医,哪是几幅苦药就能吃好的。
代真惦记安梓纯,自是放心不下,便又挪回了公主府住。
趁着安梓纯午睡的时候,代真打听映霜,“从前只闻纯儿喜欢芙蓉,这两日夜里却总听她念叨牡丹。”
映霜自是知道那青龙卧墨池的典故,便如实与代真说了。
“若是能将那两株牡丹移栽回来,纯儿会欢喜些吧?”
映霜也是与代真想到了一处,两人商量着,总得做些什么,好叫安梓纯能高兴高兴。
只是桐州偏远,来回一趟怕要耽误数日光景,那牡丹又金贵,即便好生取回来,也不定栽活,既远水救不了近火,唯有另作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