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哭着醒来。
  那个恶梦真实得令她倍感煎熬，在梦中，她梦见了佐恩，跌入深渊，再也没有回来。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醒来后，她环顾着房间，这里是伊森司的宅邸，她住过的客房，没有半个人。
  窗边白色的帘幕透着夕阳的馀暉，落地窗外的茉莉花，仍然绽放得清新脱俗。
  她回想起昏厥之前，她还在珀哈多尔的宅邸，艾洛抓着她，在珀哈多尔面前，佐恩痛苦地跪地……
  〔……回到我身边吧。〕
  当时珀哈多尔这么说过。可是，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如果我在这里，那么佐恩跟艾洛呢？
  内心的不安逐渐扩大，驱驶海露德下了床，踉蹌的步伐，她来到了门口。这时，房门打开了。
  门后的人讶异地看着她，又皱起眉头。
  「……艾洛。」她轻声唤出眼前的男人。艾洛凌乱的银发、脸庞带着脏污的痕跡，以及沁着细密汗珠的侧额，乍看之下……他像是经歷了一场疲惫不堪的战斗，还没来得及梳洗。
  艾洛打量了她几眼，眼神带着严肃。「……露露，你醒了。」
  听着艾洛故作轻松却带着僵硬的声音，海露德肯定了内心的那股异样感，并不是她多心了。「佐恩呢？」
  「没事的。」艾洛的眼神闪过一丝彷徨，掩住了口鼻，别过了头。「你不用思考这些……」
  「佐恩怎么了？」
  望了一眼海露德焦急拉着他肩袖的手，她的脸上带着几滴泪珠。艾洛的绿色眼眸变得深沉，晦暗而漆黑，他深深地望了海露德一会儿。「他……」
  不会吧。
  胸前快速的心跳，分不清到底是紧张，还是因为全力奔跑的缘故。全身的颤抖，让她几乎无法压抑……
  这满溢出来的恐惧。
  海露德推开了门，安静的房间里，依然灿白耀眼，寧静地彷彿只有自己的喘息声。她看见床边坐着一位黑发少女，望着她。她与黑发少女对望着，空白的思绪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慌乱，她的眼角溢出了泪水。
  「露露。」身后传来艾洛的声音，揽住了她的肩膀。
  虽然视线模糊，但却想极力看清……看清那个她朝思暮想的人。
  现在正平躺在床上，全身上下包裹着黑色的能量，挥之不去。身上的皮肤彷彿每一寸都经歷摧残，交错的伤口、残破的皮肤被侵蚀得血肉模糊。
  身上裹着明明知道没用，却能让心里安慰一点的绷带。
  ……这是佐恩吗？
  床边的海露德终于失声地哭了起来。
  艾洛揽着她，让她的哭声能湮没在他的胸口，然而悲伤，却无法淡化。
  许久，海露德忍住了泪，却没有习惯内心的哀痛。
  「为什么……佐恩，会这样……」
  听见海露德的疑问，艾洛与黑发少女互望了一眼，随之进入了沉默。虽然海露德问出口了，但她可能没有继续听下去的勇气。
  叩叩——
  清脆的敲门声打破了沉闷的寂静，他们同时看向门外的来人，他走到了黑发少女的身旁，轻抚了少女的头顶，又看向海露德与艾洛，简单地打了招呼。
  「啊，醒了吗？海露德。」
  看着眼神这个男人，虽然是熟悉的容貌，但是举止及语气却完全不同，海露德愣着好一会儿，才脱口。「……你是绍尔吗？」
  亚岱尔扬起嘴角思考了半晌。「嗯……这件事情，说来话长。不过，你还是用喜欢的方式称呼叫我吧。」
  思绪回到了海露德方才的问题，黑发少女开口了。
  「关于刚才的问题，由我来说吧。从头，从我的部分开始说起。好吗，精灵姐姐？」
  海露德错愕地看向身旁的少女，没想到容貌截然不同的她，却给了海露德这么熟悉的感觉……
  没错，莱緹给她的感觉一直都不像『莱緹姐』，反而这个人，才是她感受中熟悉的、跟着佐恩游歷大陆的那个莱緹。
  「你是谁？」
  「……我？」少女淡笑，却带着一点心疼。「我是龙，叫做伊芙洛拉。」
  海露德确实猜想过佐恩的理论是正确的，或许莱緹真的是龙。但是，她未曾想过她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得知真相。
  龙当初为了与心爱的人类一同相守，化为了人类，但她心爱之人却在战争中丧生。过了许多年，她受到银榭教团的袭击，虽然歼灭了教团，却受到难以修復的重创。
  最后，她遇上莱緹，莱緹献出了身体，才让龙得以休养生息，却在融合时，混乱了记忆，扭曲了躯体。
  之后便遇见了佐恩，而又在与佐恩的旅途中，遇上了心爱之人亚岱尔的转世，绍尔凯尔。
  然后，关于神之子的预言，正式地应验了。
  听完了少女所说的故事，海露德并没有太多的反应，看她认真的神情，想必是全盘接受了。
  「……佐恩，用了弒印魔法。」
  听了伊芙洛拉的话，海露德心惊。她知道，那是连自己都会危及生命的那种魔法……
  「我们在他丧命前一刻赶到，虽然以生命能量稳定住了他的灵魂，但是却无法治癒他。」
  「连您……都没有办法拯救他吗？」
  伊芙洛拉摇摇头。「弒印魔法等同于誓约。魔法是生物与真理沟通的方式，能交谈的是灵魂，能提出的条件是誓约，付出的代价是制约。用真理交换的一切代价，只有神能介入。」
  听完，海露德的脸色黯淡了下来。「那为什么还要救他……」
  「我也不知道。只是因为他是佐恩吧……他是陪着我渡过了许多冒险、带我离开痛苦徘徊的那个人啊。想到这里，不只是因为他是预言的毁灭之子，而是单纯地以朋友的心情，只想救他。看来，我是被莱緹影响了吧。」
  海露德看着伊芙洛拉，眼角的泪忍不住滑落。
  「谢谢您。」
  伊芙洛拉的眼神中闪过一抹讶异，她轻皱起了眉头，却又转瞬消逝，「……现在的他如同垂死之人，没有恢復的可能，这个状态只会继续僵持。」
  「……嗯，我都明白，不知道公爵大人会怎么想呢？」海露德的脸上闪逝过一道担忧。
  伊芙洛拉看向佐恩，脸上的表情逐一淡去。
  「好了，今天就先到这里吧。回去好好休息。」
  「您一直守着他呢。」
  入夜的房内，伊芙洛拉的身后点起了一盏蜡烛。她依着窗外的月光看去，一道人影，在黑暗中被隐没在灿亮的烛光之下。
  但她仍知道来人。
  「亚岱尔，晚餐如何呢？好吃吗？」
  「嗯。都是流浪时无法吃到的高级料理呢。」亚岱尔走到她身旁，将手中的烛光轻放在一旁的木头矮柜上。「想想，好像只有进皇宫写歌，或是帮庄园主演奏的时候，才有可能吃到这种级别的料理……」
  听着亚岱尔的滔滔不绝，伊芙洛拉轻笑出来。「你还是老头样子。」
  「……什么老头样子？等等，您是说老样子吧？还是在拐弯骂我老头？所以，您又在嫌我烦了吧？」
  「才没有。我爱你啊。」
  听着伊芙洛拉避重就轻的回答，亚岱尔的心里竟浮上意思愉悦。「看来，现在您不管说什么，我都会被您哄得服服贴贴的。」
  「是吗？」伊芙洛拉得意地一笑，但笑容很快转为惨澹。「……亚岱尔，你还想要得到永恆的生命吗？」
  「我说过……」亚岱尔将伊芙洛拉涌入怀中，低沉的气音在她耳畔縈绕。「我不会勉强您的吧。」
  伊芙洛拉的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好一会儿，她挣脱了亚岱尔的拥抱，走向床边，望着躯体残破的佐恩。
  「这也是，您没说出口的原因吗？」亚岱尔也来到了床边。「您没告诉海露德，关于『不死之药』的事情吧。」
  「不是。这只是我的私心罢了。」伊芙洛拉抬头望着亚岱尔，眼中的泪光，被月光照得澄澈。「我只是不想……」
  伊芙洛拉因为涌动的情绪，没办法再说下去。突然，侧颊传来温柔的触碰，她睫毛轻颤，一股股的温热骤然滑落。亚岱尔替她拭泪，并在脣上落下一吻。
  轻吻过后，伊芙洛拉闷闷地说。「……又吃豆腐。」
  「那才不是。」说完，亚岱尔再次落上一吻，这次的吻充满侵略与佔有，炽热的情感彷彿要将她融化一般。
  满溢的深情转化为贪恋的轻触，两人的前额轻靠着彼此。「这才叫吃豆腐，好吗？」
  伊芙洛拉淡笑，依偎般地靠上了亚岱尔的肩膀。带着有点悲伤的口吻，她感叹。「你能懂我的心情吗？」
  「我当然也想跟您在一起久一点。」
  「不是的。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害了你，让你走上这样的命运，让你成为希望之子是我最不想见到的结果。」说到这里，伊芙洛拉停顿了，感情已经让她的理性开始矛盾了。
  「如果说您的命运是和希望之子相恋，那么或许这才是最好的结果，希望之子不过只是个凡人，您终究只是在追寻一个不断遗忘您、不停进入轮回的灵魂，我不想要您感到痛苦。」说着，亚岱尔轻抚着伊芙洛拉的头发。「再说，如果您的最爱是希望之子，即使千百遍，我都会义无反顾成为希望之子。」
  伊芙洛拉颤抖着，环抱住了亚岱尔的腰际，亚岱尔也收拢了炽热的拥抱。
  「请让我好好想想。」
  不是要不要让你走，而是，该怎么跟你道别。
  〔佐恩，你听过第三次的离别吗？〕
  〔没有。那是什么？〕
  〔这个嘛……知道为什么当时我们在艾布提登分开时，我会哭得那么伤心吗？〕
  〔为什么？〕
  〔因为总感觉，以后再也不会见面了。这是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意思是，如果有了三次这种感觉，就会成真吗？〕
  〔嗯。这次，要去埃尔塔寧，是第二次有这种感觉……〕
  ※※※※※※※※※※
  「哇赛……真的是你耶！」
  艾洛捧着眼前少女的脸庞，眼睛发着亮光，时而揉捏，时而挤压最后露出满意的灿笑，只是乐了艾洛，眼前的褐发少女却完全笑不出来。
  「当然是我了！」少女没好气地抓住艾洛得寸进尺的双手，「艾洛你真是的，个子长高了，倒是没长心智，还是这么幼稚。」
  「什么啊，你很坏心欸，莱緹姐！」艾洛仍是笑着，挣脱了莱緹的双手，给予一个大大的拥抱。「我是太久没见你，很想你耶！」
  艾洛拥抱着莱緹，一把将她揽起，「你看，我可以把你抱得这么高。」
  「放我下来。」莱緹踢了踢悬空的脚。「小心轻放。」
  「知道了。莱緹姐的囉唆，一点都没变欸。」
  双腿落地后，莱緹抬眼看着艾洛。她打量了一下身高差距，这个原本只到她肩膀的男孩，竟然变得这么高！她还不到他的肩膀呢！
  「现在来看，我走在路上应该会看起来比你小哦。」莱緹坏笑着。
  「并没有。」艾洛冷冷回应，「莱緹姐虽然矮，但是一开口就会被识破是老太婆。」
  「等等，矮是怎么回事？老太婆又是怎样？」莱緹爬到椅子上，拉起了艾洛的衣领。
  「不是，你才是等等，不要激动。」见到莱緹的举动，艾洛赶紧求饶。「我只是觉得，米尔哥怎么会喜欢你啊！」
  听见阿契米尔的称呼，莱緹的嘴角颤抖，收起了表情以及拽着衣领的手。表情有些凝结似地，跳下了椅子。
  「……啊，抱歉，抱歉，我……」见状，艾洛赶紧道歉。「我说错话了。」
  「没关係。我早就调适好了。」莱緹一副豁达地摆了手，坐到一旁的椅子上，沉思了一会儿。但在艾洛看来，并不是没关係。
  「莱緹姐，一起回去东方吧。」
  莱緹抬起眼，艾洛已经蹲到了她的面前，与她齐高。她看着艾洛温柔的眼神，银色的碎发映上了阳光的灿金，与记忆中那张童稚的脸相比，多了些成熟。
  莱緹转开眼，手指随着眼神指向远方。「那位，才是你该邀请的人吧。」
  顺着莱緹所指的方向，艾洛看向落地窗外，坐在草地上抱着膝发呆的少女，海露德。
  静默了几秒，艾洛抿脣一笑。「她应该没有心思思考这件事才对。」
  没有人帮得了她。龙也不行。
  虽然艾洛知道她已经很努力在强忍着哀伤了，但是，他仍忍不住心疼。因此，他总是绝口不提，也从不安慰，只是保持着原本的笑容，站在她身后。
  那天之后，龙只淡淡说了。
  〔海露德，请把他忘了。〕
  所以她才会那么绝望地，坐在那，望着那片茉莉花。不因时光流淌改变容貌的茉莉花，凝结在她最美的时刻，如果时间与记忆也能停留在那最美的时刻该有多好。
  空气中瀰漫着馥郁的茉莉花香，清新带着微苦。
  〔这么冷，为什么要在外头？〕
  她想起了离开首都的前一夜，佐恩说过的话。那么平淡无奇，却让她倍感心痛。
  现在回想起来，佐恩从没对她说过什么中听的话，可是为什么那些平淡的问候，现在却会让她，泣不成声？
  天气，又变得更冷了。而她的眼泪再次潸潸地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