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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红叶似火      更新:2022-06-21 14:36      字数:9187
  天微微亮, 岑卫东锻炼完,从道路尽头小跑着过来, 快走到三队时, 他看到以往空荡荡的马路边上多了一个人。来人穿着一件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白衬衣,下面是一条黑色的裤子,肩膀上扎着两条秀气的辫子。
  看背影就知道是个年轻姑娘。
  扫了一眼, 岑卫东收回了目光, 继续小跑,路过对方身边时, 那姑娘忽地扭过头, 娇娇地唤了一声:“卫东哥……”
  岑卫东浑身一震, 身上的鸡皮疙瘩都差点冒了出来。
  他停下脚步, 回头一看, 原来是福香的那个继姐。他们没打过什么交道吧?
  “陈燕红同志, 我们不熟,请你叫我岑卫东同志。”岑卫东一本正经地纠正她。
  陈燕红秀气的脸上爬起了红晕,双眸含水, 如诉如控地瞥了他一眼, 两只手交握于腹前, 拇指掐着食指, 委委屈屈地说:“我听福香姐就这么叫你的。”
  要不是知道两家交恶, 光听她这语气, 还以为她跟福香关系多好呢!
  岑卫东板着脸盯着她, 面无表情地说:“福香是福香,你是你,陈燕红同志叫我有什么事吗?”
  “哎呀, 看到卫东哥太高兴我都差点忘了, 幸亏卫东哥你提醒我。卫东哥谢谢你打了那么多猎物给我们吃,我都快半年没吃过肉了,要不是你,我们家还吃不上肉。真是太谢谢你了,卫东哥,你口渴了吧,我这里有温开水。”陈燕红殷勤地说道,手里还拿着一个很旧的军绿色水壶,“我听说卫东哥每天早上都会出来晨跑,现在天气这么热,卫东哥你都出了这么多汗,我也没什么可报答你的,就给你送点不要钱的水过来,希望你别嫌弃。”
  陈燕红打得一手如意算盘,先话里话外透露自己生活苦,以引起岑卫东的同情,然后又表示自己的感谢,还顺利成章送水,表明她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姑娘。
  男人嘛,尤其是年轻男人,对比自己小那么几岁的未婚女孩子,总要多点耐心,也会给点面子。但凡她这么一说,稍有风度的男孩子都不会拒绝,等喝了她的水,就不信他还能对她板着脸。这一来二去的,不就慢慢熟了。
  她小小年纪,揣摩男人有一套,但她实在低估了岑卫东的难搞程度。
  岑卫东的脸严肃得像教导主任,也没有接她水的意思:“陈燕红同志,我再纠正一遍,我们不熟,请你称呼我为岑同志或者岑卫东同志。此外,猎物是小队长分配的,你要感谢请去感谢他,如果你不好意思,待会儿回去的时候,我可以帮你转达。”
  谁要他转达啊!陈燕红气岔了,难怪这么大把年纪了还是光棍一条,哪个女孩子受得了他这种狗脾气啊。
  要不是想离开这个破地方,她才不要理他呢!亏得她知道岑卫东也爱穿白衬衣,特意把自己压箱底的白衬衣拿出来了,结果这人,真是个榆木疙瘩。
  “好吧,岑同志,大根叔我也会感谢的,但你打猎最辛苦,我也要感谢你。不过我在家里的情况,相信你也有所耳闻,也没什么东西拿得出手了,只能给你送送水。正好我也想跑步锻炼身体,岑同志,以后每天早上过来跑步的时候,我顺便给你也带水吧。”一计不成,陈燕红又想了另外一个接近岑卫东的办法。
  岑卫东不解风情地看着她:“口渴了我没长手,自己不知道带水吗?为什么要你给我带?不需要!”
  再次受挫,陈燕红被堵得脸色青白交加,交握于腹前的两只手更是扭成了麻花状。她眼睑一垂,吸了吸鼻子,声音带上了几分哭腔:“岑同志,我只是想跟你学学怎么跑步更快,想请你教教我,麻烦了,可以吗?”
  要不是看他能干,半天就能打几十只野鸡野兔,转业的军人能吃国家粮,谁愿意在他面前伏低做小讨好他啊。
  岑卫东非常烦躁,这个女孩子听不进去人话吗?他已经把话说的非常难听了,她还缠着他。
  真当他蠢,见到女人就挪不动脚?就陈燕红这点小心思,他一眼就能看穿。她眼底的隐忍、算计、不耐太明显了,所图为何,用脚趾头想也知道。
  本来是想着她到底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向往更好的物质生活也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所以他给她留了两分面子,没有戳穿她。
  可这女孩子硬是听不懂拒绝,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他的底线,岑卫东也懒得跟她绕圈子。他嘴角一翘,勾起一抹凉薄的弧度,那双惯常带笑的桃花眼里没有一丝的温度,冷漠讥诮地看着陈燕红。
  “看上了我什么?这副还算过得去的皮囊?还是我口袋里的钱?又或是我的这身军装,还是这双会打猎的手?”
  一句一句像巨石一样砸在陈燕红头上,把她砸懵了。她抬起头,张大瞳孔,错愕地看着岑卫东。
  面前的这个人好陌生,刻薄犀利、不留情面,眼底的厌恶都快溢出来了。
  这不是她印象中那个温和,逢人就笑,好脾气的岑卫东。自打对岑卫东动了心思以后,她就暗暗观察过他,他跟谁说话都笑眯眯的,从不动怒,就连村里的大妈大婶提起他也是这小伙子长得俊,脾气好。
  也正是因为他脾气好,陈燕红才会打上他的主意,觉得拿下他并不困难。
  她从来没想过,藏在他温和面孔后面的是这样一副冷漠刻薄的脸。
  但奇异的,她心里竟升起一种隐秘的得意,这也许才是岑卫东的真面目,而整个榆树村只有她见过,也许这就是她的机会。
  咬了咬唇,陈燕红仰起头,目光里满满的小女生的崇拜,非常能满足男人的自尊心:“你怎么这么说?岑同志,你,你是一个非常好的人,各方面都很好,我……”
  “我好跟你有关系吗?还是你想嫁给我?”岑卫东狭长的眸子里充满了讥诮,看着她的目光像是在看跳梁小丑。
  陈燕红被他的直白搞得面红耳赤,到底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子,还没经历过这种场面,支支吾吾的:“不是,那个,岑同志,我……”
  岑卫东冷淡地看着她不说话,看她能编出什么花样。
  在他这种直白又无所遁形的目光下,陈燕红感觉自己的所有算计就像灰尘暴露于阳光下。她眼一闭上,心一横,直白地承认了:“没错,岑同志,你是个英雄,我喜欢你这样的英雄,我想照顾你一辈子!”
  “就你?照过镜子吗?长得还不如我,你当我眼瞎?”岑卫东语气里满满的鄙夷。
  陈燕红被这不留情面的话语打击得面色煞白,自我挽尊:“我,我以为你不是这么肤浅的人。”她长得也还可以吧,怎么到了他嘴里就成丑八怪了。
  “我就是这么肤浅的人。娶你,这辈子都不可能,你死了这条心吧,非要纠缠,弄得沸沸扬扬,后果你自负,反正吃亏的不会是我。”岑卫东索性把话挑明了。
  陈燕红抿住下唇,不甘地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要折腾你就折腾,我拍拍屁股走人了,坏的是你自己的名声。”岑卫东不介意把话说得更难听一点。对于这种牛皮糖,不能给她半点希望,否则,她就会一直缠着你。
  这个男人真的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陈燕红长这么大还没遇到过这样铁石心肠的男人,也没这么受挫过。她咬了咬牙,恨恨地盯着岑卫东:“你不怕我去找你们领导?”
  别以为她不知道,部队里纪律严着呢,她要告他个始乱终弃,看他怎么办。
  这一刻,陈燕红也发了狠,凭什么她要被这么个男人嫌弃成这样子!
  岑卫东勾唇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好啊,你去,正好我也想知道我新单位在哪儿,找到了麻烦告诉我一声,谢谢!”
  陈燕红先是错愕,继而听明白了他的意思,除了一个名字,她对岑卫东一无所知,连对方的单位在哪里,住址在哪儿都不知道,对方要玩弄了她,她确实有冤都找不到地方申,只能自己咽下这份苦果。
  她的那些小手段在对方身上一点用都没有,只会把自己搞得更狼狈。
  陈燕红是个聪明人,眼看在岑卫东身上讨不了好,搞不好还要把自己搭进去,哪怕再不甘心,再恨岑卫东,她也不再纠缠了。
  “算我瞎了眼,看上你这么个不负责任的无赖!”陈燕红色厉内荏地瞪着岑卫东,抛出这么一句话为自己挽尊。
  岑卫东被她这倒打一耙的话给气笑了,陈燕红以为她是个女的,他就不敢动手是不是?男人的名声就不是名声了?陈燕红以为他不会跟她计较是不是,那他偏要计较。但他刚跨出一步,斜后方就插出一道声音。
  “怎么个不负责任的无赖?我也想听听,陈燕红你要觉得我不够分量,那我把大根叔给你叫过来,但凡有人欺负了你,我们一定帮你作主。”
  陈燕红扭头,看着突然冒出来的陈阳,想到对方不知站在那里多久,把岑卫东羞辱她的话都听了去,脸顿时胀得通红,嘴唇蠕动了几下,嗫嚅地唤了一声:“哥!”
  陈阳虽然根岑卫东不打对付,但更瞧不起陈燕红这种给人乱扣帽子的行为。人家看不上她,坚定地拒绝她,就是不负责任?那岂不是她想嫁谁就嫁谁?她这么能,咋不上天呢!
  “别,我可当不起你这声哥,我妈只给我生了一个妹妹。”陈阳立即摆手拒绝,而且还不忘再次重申跟她划清界限的决心,“以后见了别跟我打招呼,我们俩没血缘关系,我可不想,水都没喝一口就被扣上一顶不负责任、乱搞男女关系,生活作风有问题的帽子!”
  最后一句,简直是变相复制陈燕红先前那句话了,也在讽刺她往岑卫东身上泼脏水一事。
  岑卫东也适时地表示:“陈燕红同志,你刚才说我不负责任,正好陈阳同志在这里,咱们去找小队长,把这件事说清楚,也好还我们彼此一个清白。”
  找大根叔?那岂不是她今天倒贴岑卫东不成的事都会被传出去。那些三姑六婆会说得多难听,她用脚趾头都能想到。
  陈燕红没想到他们两个大男人,这么斤斤计较,就一句话的事还要跟她掰扯个不停,心里怨恨不已,但自己落了下风,又不敢表现出来。
  “对不起,是我说错话了,岑卫东同志,请你原谅我。”怕这事传出去,陈燕红最后只能妥协。
  她觉得委屈极了,但她也不想想,要是她说岑卫东的这番话被人听了去,别人会怎么想他。
  岑卫东冷冷地打量着她:“知道错了就好,陈燕红同志,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再有下次,我们去公社找书记评理,书记不评,我们就去县里,总要断个是非曲直。”
  陈燕红哪敢啊,她现在就后悔了,不该看岑卫东打猎是一把好手,出手大方,又是个吃公粮的就盯上她,以至于让自己下不了台来。
  “知道了,我不会了。”再次示了弱,认了错,她抱着水壶低垂着头赶紧离开。
  等她走后,岑卫东转头看着陈阳,面色和缓了一些:“今天的事谢谢你了,陈阳同志。”
  陈阳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不用谢我,没有我,你也应付得来。”
  “那到底要麻烦一些。”岑卫东真心实意地说。要是陈燕红不要脸地非要赖着他,他可说不清,尤其是他又是个外人,村子里人都不会向着他,到时候搞不好就要惹一身腥。
  能简单解决陈燕红自然是最好,相信经过这一回后,她应该是不会再打他主意了。
  岑卫东不想提这个倒胃口的女孩子,转而问陈阳:“这么早就要出门?去公社吗?”
  “不是,我是来找你的,没想到这么巧,撞上一出好戏。”陈阳摇头。他知道岑卫东有晨跑的习惯,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在家做饭吃饭,外面路上没人,正是说话的好时候,所以他才会过来,哪晓得陈燕红竟也跟他打了同样一个主意。
  岑卫东有些诧异:“你找我,有事吗?”
  陈阳也不废话,从口袋里摸出四块钱,递给岑卫东:“谢谢你帮福香买红糖,还有上次的肉,让你破费了。本来我是想找个时间请你喝两杯的,但你知道咱们乡下人穷,没有票,也买不到好东西,实在折腾不出一桌稍微像样的席面,所以只能算了。红糖和肉都不便宜,你们解放.军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可咱们百姓也不能光占你的便宜,让你给我们贴钱。”
  陈阳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完全没提福香一个字,但却又在无形中划清了跟岑卫东的界限。
  今天一个二个都来给他找不痛快是吧!先是陈燕红,接着又是陈阳,是不是他脾气太好了?
  岑卫东气笑了:“红糖是我送给福香的,跟陈阳同志没什么关系吧。你要给钱,那让福香来给我。”
  他这么能言善道,福香来,还不被他哄得找不着北。陈阳自是不应:“福香的事我这个当哥哥的能替她作主。”
  “下一步你是不是打算不让我跟福香见面了?”
  岑卫东本是随口说的气话,没料到还真说中了陈阳的心思。
  陈阳肃穆地颔首:“你能做到这样那最好。”
  “陈阳,我没得罪你吧,福香她有自己选择朋友的权利,你是不是管太宽了?”岑卫东没好气地说。
  陈阳寸步不让:“你没得罪我,你也很好,岑卫东同志,我对你个人没有意见。但是,你要明白,这里是乡下,这里的人保守封建爱说闲话,非亲非故的,你经常给福香送东西,被人看见了,那些八婆会说得很难听的。你是男人,这儿也不是你的家,治好病你就走了,你无所谓,可福香还要在这里生活。请你体谅我这个当哥哥的想保护妹妹的心情。”
  岑卫东面色稍缓,语气也平静了下来,认真地说:“东西几乎都是向上拿去的,别人不会想到我身上,我以后会更注意的,你放心吧。”
  谁管你注不注意!重点是你一个非亲非故的年轻男人老给他妹子送东西是怎么回事?
  也就福香单纯,没多想,要换了陈燕红这种,早脑补出你们生几个娃的事了,你甩都甩不掉。
  “岑同志,不管怎么说,你这样送一个女同志东西,不合适。”陈阳只得把话挑明。
  岑卫东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眉心拧了起来,诧异地看着他:“你想哪儿去了,我只是看福香乖巧可爱,把她当妹子,没有其他的意思。”
  陈阳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他一脸正气,不似说谎。但真的有男人愿意给不是自己老娘,不是自己婆娘,也不是自己亲妹子的姑娘花钱买东西,还无所企图吗?
  这样的人反正他没见过,他也做不到这么高尚,他有钱疼自己的妹妹,花在自家妹妹身上不好吗?
  “福香还小,我真拿她当妹子,陈阳你想多了。”岑卫东顿了片刻,再次重申。
  陈阳定定地看了他几秒,意味深长地说:“福香比陈燕红还大两个月。”
  刚才陈燕红还明显对他有意呢!
  岑卫东错愕,无奈地笑了:“你不说,我都没往这方面想,可能是福香比较单纯的缘故吧。”
  瞧他的样子不似作伪,加上他也没什么不良的前科,陈阳暂时信了:“那最好,但愿是我想多了。不过以后也请你不要再送福香这些贵重的东西了,她总会知道这些东西不便宜,到时候她心里会过意不去的。”
  岑卫东静默了几秒:“好。”
  他倒是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小姑娘可怜又乖巧可爱,身边没个女性长辈照顾教导,所以下意识地有点心疼她,不希望她受委屈。
  见岑卫东这么好说话,陈阳的态度也平和了许多,走到岔路口,分开时,他还提醒岑卫东:“你这次出了不少风头,就凭你这一手的打猎技巧就饿不了肚子,不少人家盯上了你,你要是没这个意思,就小心点,别着了道,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谢谢你的提醒,我明白。”岑卫东倒不怎么担心,他除了去房老爷子家,大部分时候都呆在四奶奶家里,能招谁?
  但他实在是低估了这些人的热情。
  这不,早上吃饭的时候,四奶奶又跟他提起了这件事:“小岑啊,村里好几个人托我问你成家了没?想相什么样的对象?”
  岑卫东很是头痛:“四奶奶,你怎么也问这个,我现在不想提这个。”
  四奶奶瞅了他一眼:“小岑,你年纪不小了,也可以考虑考虑个人问题了,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咱们村跟你差不多大的年轻人,家里孩子都几个了。别的不说吧,就福香她以前那个继妹,也要说亲了。”
  “陈燕红吗?”岑卫东面色有点古怪。
  四奶奶没发现,点头道:“是啊,梅芸芳在托人给陈燕红说亲,估计是想碰到合适的人家,就定下来,等秋收后,有了钱和粮就好办事了。”
  “都说的什么人家啊?”岑卫东随口问了一句。
  小山村没有秘密,四奶奶说:“梅芸芳看中了公社的杀猪匠,还有她娘家那边村子里的一户姓刘人家,这两家兄弟多,男丁多,挣的工分也多,也能出得起彩礼。”
  但对女人来说却未必是个好归处。兄弟太多的家庭,又没分家,挣一分都要上交,妯娌之间还要攀比说闲话,吵架打架那都是常有的事,而且全家一二十口人在一个锅里吃饭,好东西自然要先紧着上面的老人和孩子,然后是公婆男人,落到儿媳妇碗里的铁定是最差的。就像南瓜饭,轮到儿媳妇的时候,基本上就没有饭,只有南瓜了。
  要是嫁的男人父母面前不得宠,那两口子就只能在大家庭里做牛做马了,还要受兄弟妯娌欺负。
  原来还有这个内情,难怪陈燕红会病急乱投医,盯上他。
  “陈燕红不是梅芸芳的亲生女儿吗?她就不为自己的唯一的女儿考虑考虑。”岑卫东很不理解梅芸芳的做法。
  四奶奶跟陈老三一家做了半辈子邻居,自然知道对方什么德行:“女儿哪有儿子重要,再说这个女儿还是带来的。他们两口子挣得少,就指着嫁女儿攒钱过几年给儿子说亲呢!”
  “他们去年还为了五块钱把福香卖给了李瘸子,现在没了福香,可不就得卖陈燕红!”陈向上在一旁嘟囔了一句。
  岑卫东握住筷子的手一紧:“还有这种事?”
  李瘸子,五块钱,一听就不是什么好玩意。
  陈向上点头:“对啊,李瘸子都四十多了,比陈老三年纪都大,又懒又馋,房子都快塌了,连寡妇都不愿意嫁给他。要不是他不小心摔下山,摔伤了,福香就还真的被他带走了。”
  摔得好!岑卫东声音有些发涩:“福香才那么小,他们也做得出来。”
  四奶奶叹气:“可不是,这就不是人干的事。不过福香也不小了,她比陈燕红还大两岁呢。要不是阳阳把她送去了学堂,也要有媒人上门了。”
  岑卫东怔愣,今天每个人似乎都在提醒他,福香不小了,长大了,可以嫁人了。
  见到陈福香的时候,他都还在想这个问题。
  “卫东哥,你发什么呆呢?”陈福香伸出手掌在他面前晃了晃,他都没反应。
  岑卫东猛然惊醒,扯了个笑容:“就想点事情,怎么啦?”
  “这道题怎么做,我不会。”陈福香把课本推了过去。
  岑卫东拿过书本,给她讲了一遍:“懂了吗?”
  “好像懂了,我试试。”陈福香抓过书,低头开始在本子上演算。
  岑卫东盯着她的侧脸,秀气白净宛如仲夏初绽的小荷,身姿窈窕,已经有了属于少女的风采,只是那一双眼睛太干净太纯真了,让人很多时候都会忽视她的年龄,下意识地想呵护她。
  “做好了,卫东哥,你看对不对?”清脆的声音打断了岑卫东的思绪。
  他接过作业本看了几秒,颔首:“做得不错。”
  陈福香嘿嘿笑了笑,又拿回本子继续做题。
  岑卫东想问她,被李瘸子带走的时候怕不怕,可又觉得这是揭她的伤口,到底是按捺住了,但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等福香做完了数学,开说拿出语文作业时,他才又开了口,问的是学习的内容:“期末考试快到了,福香有把握吗?”
  “我肯定没问题,但我怕哥哥有问题。”陈福香嘻嘻笑。
  岑卫东挑眉:“哦,你哥哥有什么问题?难道是你考试,他比你还紧张?”依陈阳妹控的性子,没准还真可能。
  陈福香摇头,笑眯眯地说:“不是哦,哥哥也要参加考试,他跟着五年级的同学一起考试,如果考过了,就能拿到小学毕业证了。”
  “你哥哥在自学?”岑卫东马上明白了,赞道,“他挺上进的。”
  陈向上在屋檐下弄钓鱼竿,听到这句,咧嘴笑了:“才不是呢,是福香让阳哥学的,阳哥才不想念书呢!”
  陈福香不忿小伙伴儿揭自家哥哥的短:“你瞎说,哥哥也很喜欢念书的,只是没人供他读书,他还要养福香,耽搁了。”
  “没错,陈阳是个好哥哥,而且他非常勇敢,作为一个大人敢走进小学五年级的教室,跟孩子们一起考试,他就已经非常棒了。”岑卫东不吝于夸赞陈阳。
  成年人面临生活的压力,每天下工回来都累死了,还愿意抽出时间自学,这非常难得,也需要很强的自控能力。
  从这一点来说,他非常看好陈阳。
  有人跟着夸哥哥,对福香而言,比夸她自己还开心。她冲岑卫东灿烂一笑:“还是卫东哥说得对。”
  两只甜甜的梨涡在阳光下若隐若现,风里吹来阵阵花香,沁人心脾,岑卫东却无端端地觉得有些燥热。
  他挪开了眼,不敢看她毫无杂质的纯净笑容。
  好在说了这么一句,她又埋下头去写作业了。
  周一就要上学了,陈福香累积了一大堆作业,今天是专门抽空来问岑卫东题的。见她数学做完,去做语文,暂时不会问问题了,岑卫东也站了起来,去院子里熬药。
  不多时,院子里就传来了一股浓浓的中药味。
  握住钢笔的福香翕了翕鼻子,抬起头看了一眼背对着他们煎药的岑卫东,小声问向上:“卫东哥的病还没好吗?”
  他都来了快三个月了吧。
  提起这个陈向上也很迷糊:“不知道,他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那样,看起来没变化,也看不出他哪里生病了。”
  陈向上曾经好奇地问过一次,但没两句就被岑卫东给带偏了。然后四奶奶就私底下嘱咐他,不要再问卫东哥的病情了。
  “那他还是一天吃三顿药吗?”福香又低声问。
  陈向上点头,伸出两只手比划了一下:“喝,这么大的碗,满满一碗。”
  他看了都觉得嘴里心里发苦,也不知道卫东哥是怎么咽下去的。
  “好可怜。”陈福香有点怜悯他,都吃好几个月的药了,得多难受啊。
  她用钢笔尖戳着纸,有点犹豫,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帮卫东哥,哎,哥哥肯定不会同意的。她答应过哥哥,不能在外面乱来,要是能有不被卫东哥发现又能治好他病的办法就好了。
  “叹什么气呢?作业做完了吗?你明天要上课了。”岑卫东放好了木柴,过来就看到福香对着本子发呆,伸手轻轻敲了敲桌子。
  “哦,马上做。”陈福香吐了吐舌头,一脸心虚的样子。
  很是可爱,让岑卫东忍不住伸手想捏捏她嫩生生鼓起的脸颊,可手伸出来,他耳朵边忽然响起一句话“福香不小了”。
  她是个大姑娘了,这样的举动就不合适了。岑卫东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专心点,要是做完作业还没天黑,我带你们去钓鱼。”
  可惜福香的作业累计太多,快到天黑,她才赶完了作业,鱼是别想钓了。
  写完作业,眼看哥哥就要回家了,她赶紧收拾起书本:“我得回家做饭了,卫东哥,你们下周去钓鱼带上我啊。”
  “好,我们不急,等你下周末放假。”岑卫东爽快地答应了,本来钓鱼就是他可有可无的休闲,也就带两个孩子玩玩。
  陈福香这才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这一晚上,再次躺到床上时,岑卫东做了一个离奇的梦。
  他梦到他带着福香和陈向上去山上打猎,然后福香摔倒了,流了好多的血,他吓坏了,抱起她就跑,然后一个声音在他耳边不停地说“没事的,这是月事来了,福香成大姑娘了”……
  接着画面斑驳,又一转,换成了一座陡峭杂石林里的山坡,福香委屈地皱着小脸,跟在一个瘸腿老男人的身后,吃力地往山上爬去,白嫩的小脸上全是汗水,两只乌黑剔透的眼睛布满了泪水,要坠未坠的,看得人心都碎了。
  “福香,下来,跟我走,咱们回家。”他朝山坡上的人伸出了右手。
  福香回头看了他一眼,长长的睫毛一扇,一滴滚烫的泪珠滚落下来,砸到他的手背上,他的手背瞬间灼烧起来,心也跟着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
  “福香别怕,卫东哥带你回家。”他跑了上去,再次往前递出了手。
  前方的瘸腿男人回过头,凶神恶煞地瞪着他:“你哪来的,滚,这是老子花了五块钱买的小娘们。”
  “我给你五块钱,人我带走了。”他跑过去抓住了福香的手。
  那个瘸腿男人怒了,一拳头打了过来:“滚,是她娘老子卖给我的,就是老子的人了,你是什么人,管得着吗?”
  岑卫东一拳头打了过去,砸在李瘸子的脸上:“我娶她,你说管不管得着?”
  这句话伴随着最后一拳,直接将李瘸子的脸砸开了花,血浆喷出来,泼了他一脸。
  然后岑卫东就惊醒了。
  他望着漆黑的屋顶,发了几分钟的呆,有种想骂娘的冲动。
  为什么这些人要不停地提醒他,福香已经长大了,可以嫁人了!
  陈阳若是知道,就是他的提醒,让自己生出了别样的心思,或者说发现了自己藏在心里不为人知的欲念,会不会悔得吐血?
  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岑卫东睡不着,深深地吐了口气,坐了起来,脑子里还闪现着梦里的画面。他的眉心不自觉地拧了起来,垃圾李瘸子,讨打!
  干脆利落地套上衣服,穿上鞋子,岑卫东拉开了门,悄无声息地出了四奶奶家的院子。
  天上月光如水,洒遍了大地,借着月色,他悄悄离开了榆树村,往隔壁村走去。早饭时,他问过李瘸子家的地址,就在隔壁村一队,东边最破快倒塌的那座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