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7
作者:红叶似火      更新:2022-06-21 14:35      字数:9447
  大年初一清晨, 陈福香躺在睡梦中,忽地感觉一股暖流冲进她的身体里, 让她整个人像是浸泡在温泉池中一样, 暖洋洋的,说不出的舒适。
  她翻了个身,蹬了一下腿继续睡, 刚合上眼睛, 像是想到了什么,她蹭地坐了起来, 捂住胸口, 睡眼惺忪的小脸上绽放出一抹灿烂的笑容, 越扩越大。
  香火愿力, 肯定是有人在山上烧香拜佛。
  陈福香蹭地爬了起来, 推开了门, 外面雾蒙蒙的,天还没大亮。刚起床,还在刷牙的陈阳听到声音, 扭头看向陈福香:“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天气冷, 再睡一会儿, 做好饭, 我叫你。”
  陈福香哪儿睡得着。她笑嘻嘻地说:“哥哥, 我不睡了, 我出去转转。”
  陈阳提醒她:“别跑远了, 一会儿吃早饭。”
  “知道了。”陈福香抱着栗子,像阵风一样冲了出去。
  看得陈阳直摇头,这丫头, 越来越疯了。
  陈福香一口气冲到了后山, 到了平安寺时,天已经大亮了。地上是碎裂的残垣断壁,清清冷冷的,一个人影都没有。
  陈福香脸上的笑容垮了下来,她踩着碎片上,来到倒塌布满了灰尘的大香炉前,蹲下身,摸了摸香炉,叹了口气。
  “吱吱……”栗子扯了扯她的袖子。
  “栗子,怎么啦?”陈福香站了起来。
  栗子灵巧地在石头上一蹦一跳,几下就跳到了大槐树下,然后对着树下的位置指了指。
  陈福香走过去,在槐树下,看到了好几柱还冒着青烟的香,果然有人一大早上山上香。
  虽然没法跟以前相比,但陈福香还是很高兴,又在平安寺溜了一圈,发现后山还没完全毁坏的石壁前也有上过香的痕迹。
  她更开心了,这说明也不是完全没有人上香祈福的嘛。那她以后肯定还能收获香火,她高兴地牵着栗子蹦蹦跳跳地下了山。
  走到山脚下,正好碰上刚吃过饭,揣着瓜子出门溜达的陈向上。
  陈向上偏着头瞅着陈福香:“一大早你上山干什么……诶,你是不是又长白了?”
  昨天好像都还没这么白啊。她现在的皮肤白白净净的,而且特别细嫩,就像刚剥开壳的鸡蛋一样。
  陈福香摸了摸脸:“有吗?跟昨天没差啊。”
  陈向上伸手轻轻捏了一下,她脸颊上就多了个红印子。
  陈福香打开他的手:“你干嘛。”
  陈向上说:“还没有,你自己回家照镜子,碰一下就红了。”
  以前他们一起玩,磕到她,碰到她,打到她,只要不是很严重也没事啊,哪像现在。
  哎,女孩子真是麻烦,越长越娇气,一点都不好玩。
  小钢铁直男陈向上嫌弃地看了陈福香一眼。
  陈福香没搭理他,哥哥叫她回去吃早饭呢。
  饭桌上,陈阳也发现了,怎么好像睡了一觉起来,妹妹就变得更漂亮了呢,皮肤白皙如雪,眼睛亮得像宝石,脸还是那张脸,可怎么瞧怎么好看。
  “哥,吃饭啊,你一直盯着我看干什么?”陈福香摸了摸脸,今天哥哥好奇怪啊。
  陈阳笑了笑:“又过一年,我们福香又长大一岁,是个大姑娘了。”
  这次是真的长大了。要是他妈能看到,该多高兴啊。
  大过年的,陈阳没提扫兴的话题,转而说:“快吃饭,吃了出去玩。”
  过年这几天,对小孩子们来说是最幸福的日子。因为不用干家务活,可以尽情的玩,桌子上还有白米饭和肉吃,口袋里瓜子、花生总是有一点的,条件好的,还能揣点水果糖。
  不过对大人来说,这种日子就非常短暂了。今年上面规定了,初二就要开始上工了。
  不过刚过完年,主要是挖地,平整土地,清理沟渠等杂活,事情不多,陈阳便去了民兵团参加为期半个月的集训。公社武装部派出了两名专干来训练他们,训练任务并不轻松,出操、方步是每天必备的项目,除此之外,还有练习起木仓、肩木仓、放木仓的基本动作,直至熟练以后才会进行射击训练。
  陈阳每天都大汗淋漓的回家,根本顾不上家里。
  好在陈福香会的越来越多了,至少能把家里的两分自留地和两只母鸡照顾得好好的。这让陈阳放心不少,但新的忧虑上来了,民兵团虽然有值夜补贴,但那得大半年之后去了。
  今年他挣的工分会明显减少,也没功夫出去打零工补贴家用,得想其他办法挣钱。
  靠着大山,最容易的办法就是打猎。此后,隔几天,陈阳就会上山一趟,抓只野鸡或是野兔之类的小野物,拿到公社去卖给食堂或是供销社。
  他把这个度控制得很好,一个月大概卖个三五次,能有个六七块钱补贴家用就行。饶是这样,时间长了,公社也知道民兵团里有个打猎很厉害的小伙子。
  生活步上了正轨,转眼间就过了元宵。
  今年的元宵节也是冷冷清清的,没有任何庆祝,只是家里稍微宽裕的人家会吃的好一点。
  过了元宵,在农村,这个年是彻底过去了,地里开始忙活起来,孩子们也要上学念书了。
  正月十七,是开学的日子。家长们吃过早饭后都会领着孩子去学校报名交学费。
  陈阳起了个大早,做好早饭后,先把刚长出来的胡茬给刮了,又换上了自己补丁最少的那件衣服,最后还不放心地整着衣领问陈福香:“哥哥这样好看吗?”
  陈福香星星眼:“好看,哥哥最好看。”
  “嘴真甜,吃饭,吃完了,哥哥送你去上学,咱们家福香也要进学堂了。”陈阳摸了一下她的头。
  吃过饭,陈福香也穿上了路婶送的那件棉袄,背上她自己做的小书包,跟着陈阳去了公社小学,直接去找校长。
  这时候乡下入学并不严格,八.九十岁才上一年级的也不少。不过校长了解了陈福香的情况后还是有些犯难。
  一是她的年龄,17岁,都到说亲的年龄了,再来念小学,跟一堆鼻涕娃混在一起总觉得不合适。
  再一个,陈福香以前从未上过学,没有基础,安排她上哪个年纪也是问题。这么大的姑娘了,总不能送到小学一年级吧。
  看出校长的为难,陈阳说:“校长,我妹妹在家自学了好几个月,小学五六年级课本上的字差不多都认识,字也练过了。算数这块,我教过她一些,她还跟村子里其他小孩也学过,有一定的基础。只是那些年,家里穷,我妈走得早,后来父亲又另娶,我也只上到了小学二年级就辍学了,福香完全没机会上学。现在我成人了,挣了点钱,手里相对宽裕了,就想让我妹妹来念点书,也不求她能有多大的出息,就希望她能多学点知识,明事理。”
  校长秒懂,敢情这孩子是被家里面的大人耽搁了,妈死得早,爹不给钱让她念书啊。
  哎,真是可怜的一对兄妹,看着陈福香嫩生生的小脸和澄净入水的眼睛,校长同情心泛滥。
  加上作为一名教书育人者,校长最喜欢好学的孩子了。听说陈福香自学过,来了精神:“那我考考,这儿有我们上学期四年级期末考试的试卷一份,让你妹妹做完,摸摸她的底。”
  “成,谢谢校长。”陈阳答应了。
  校长把他们留在办公室,丢了两份试卷给陈福香就出去了。
  陈阳怕打扰到陈福香,也到外面,站在屋檐下等。
  同村来报名的家长看到他,都觉得很奇怪:“陈阳,你咋在这里?”
  陈阳指了指办公室说:“我带福香来报名,校长说先让她做套卷子摸摸底,看看哪个年级更合适。”
  “你要送福香上学?”同村的都很惊讶,福香都那么大了啊,同龄的姑娘都开始说婆家了,她还跟一群小孩子凑在一起上小学,这不是惹人笑话吗?以后还说不说亲了。
  陈阳点头:“她很喜欢读书。我小时候没念成,不能让福香也留下我这样的遗憾。”
  陈阳把让妹妹读书说成去圆自己的梦,是自己的心愿,免得回头村里这些多事的人又在福香面前念叨花钱,劝她别读书之类的。
  这倒是能解释得过去。村民们点点头,当面没说什么,回头就却少不了议论。
  大多都说陈阳不会过日子的,送那么大的傻子妹妹去学堂,浪费钱。也有讨论陈阳到底有多会挣钱的,这才建了砖瓦房,又送妹妹去念书,哪样不花钱啊。
  “你们在说什么要花钱?”梅芸芳给陈小鹏报完了名,去供销社买了两盒洋火,回来就看到同村的几个人,她追了上去,正好听到最后一句。
  几个村民知道她跟陈阳彻底撕破了脸,大年三十那天都差点闹起来。不想去触她的霉头,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梅芸芳见他们一个个面色不自然,又不吭声。有点不高兴,觉得这些人是特意瞒着她,语气尖酸了些:“怎么,还不能说啊?怕我没钱问你们借啊。”
  她这么一说,几人心里都不舒服。
  刚给孙子报完名的三花婶撇了撇嘴道:“我们说陈阳啦。刚才在小学那边看到他也在,说是来给福香报名,想让福香上学。”
  梅芸芳的脸色顿时不好看了。
  这个继子,钱多烧得慌,给傻子念书也不孝敬父母,帮扶帮扶兄弟,脑子真是有毛病。
  “傻子念什么书,白费钱。”梅芸芳恼火地说。
  三花婶几人交换了个目光,不想得罪她,附和道:“可不是,闺女家念那么多书干什么,又那么大了。”
  陈建永他妈看不出去梅芸芳那副肉疼的表情,故意说:“这也是人家陈阳有本事,自己能挣钱。咱们一家供个学生娃都困难,人家陈阳一个人又是建砖瓦房,又是供妹妹读书的,生活还比咱们开得好。哎,我们家那三个连人家一半儿都比不上。别人不说吧,就咱们家建永,每天训练回来就躺在床上,吃了就睡,什么都不干。”
  说到最后带了几分真情实意,也引起了其他大婶大妈的共鸣:“岂止是你们家,就咱们村也找不出几个比陈阳能干勤快的。他每天在公社训练完,回来还要给菜地浇水,上山捡柴打猎。福香遇上这么个哥哥,真的是上辈子积了德,苦尽甘来了。”
  最后一句明显有点打梅芸芳的脸。
  梅芸芳的脸色更难看了,想发作,那边三花婶已经把话题转到另外一边了:“更有福的不是陈阳未来的媳妇吗?以后谁嫁给他,这辈子肯定差不了。”
  “可不是,陈阳长得精神,又这么能干,还这么会疼人,家里又没……”顾忌着梅芸芳在,那大妈住了口,忽地问建永妈,“陈阳跟你们家建永关系好,知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建永妈不想掺和这事:“这我哪清楚啊。不过我听建永说,陈阳这建房子花了不少钱,手里头比较紧,这一两年恐怕没钱操办婚事。”
  “操办婚事能花多少钱啊,钱多有钱多的办法,钱少有钱少的办法,这些都不是事。”看得出来这个大妈对陈阳实在很满意,所以连听说他没钱结婚都不在意。
  梅芸芳的心啊就跟浸在泡菜坛子里一样,快酸死了:“他哪是没钱操办婚事啊,是这钱都拿去供傻子读书了。以后谁嫁给他啊,得跟着他,一起替傻子操一辈子的心。”
  这话虽然有挑拨的嫌疑,不过说的也是实话。瞧陈阳对妹子这么好,恐怕这辈子是不打算把她嫁出去了,那岂不是得养她一辈子。
  三花婶见气氛有点僵硬,怕吵起来,赶紧说:“哎呀,这些事也不用咱们操心。咱们还是操心那几个娃娃吧,交了这么多钱给他们念书,一个个考试都不及格,真是气死我了。”
  说到孩子的学习,家长有一肚子的怨言,就连建永妈也抱怨大孙子不认真。几个妇女你一言我一语,都说现在的孩子不惜福。她们小时候想念书都念不成,可现在的小孩,送他们去上学,还不好好念。
  这个话题说不完,到村子大家都还在抱怨。
  梅芸芳一直没插话,黑着脸回了家。
  到家里就看到陈燕红的房屋门还紧闭着,早上的碗没收拾,泡在木盆里的衣服也没洗。
  她不大高兴,朝女儿的房间大喊道:“燕红,燕红……在家什么都不做,我养了个老太爷啊。”
  陈燕红闷在被窝里,小声地抽泣。她已经哭了半天了。
  今天吃过饭,她很高兴地背着书包准备去学校,结果她妈竟然告诉她,家里没钱,让她别上学了。
  陈燕红当时就愣住了。
  其实她早都察觉到了,自分家后,家里的伙食都比以前差了,父母也经常为了点小事吵架。她猜到,她恐怕没法去县里面念高中,但她没想到,初中最后一学期也不让她念。
  陈燕红当然不答应,她哭着哀求梅芸芳:“妈,我就只差这一学期了,你就让我念完,拿个初中毕业证吧,好不好?”
  梅芸芳瞪了她一眼:“念什么念,饭都吃不饱,还念书。”
  陈燕红看着睡眼惺忪,满脸不情愿的陈小鹏,恼火地戳穿了她:“那小鹏怎么可以去念书?他每次考试都不及格都可以去,我为什么不行?他不想念,让我去念啊!
  啪!
  梅芸芳给了她一巴掌:“你跟小鹏比,小鹏比你小,是你弟弟。你当姐姐的不知道让着弟弟,还跟他争,像什么话?”
  “不是他比我小,而是他是个儿子,是你跟爸亲生的,你就是偏心。”陈燕红哭着伤心地说。
  梅芸芳也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没错,我是偏心小鹏,他长大了要给我养老,给老陈家传宗接代。你能做什么?燕红啊,别说妈对不起你,你看村子里像你这么大的姑娘,还有几个在念书的?妈让你念到这么大,已经不错了,现在家里困难,你也要体谅我们当父母的。我也是没办法,要是有钱,怎么会不让你去读书!”
  “妈,就半年,你就让我念完这半年,等我拿到初中毕业证,就可以去工作了,以后我的工资都交给你,肯定比这一学期的学费多。妈,你就相信我这一回。”陈燕红不死心,苦苦哀求。
  但梅芸芳不吃她这一套:“别做白日梦了,燕红啊,你看村里念了高中的也要回家种地,还有那些知青,读了那么多书,家里本来就是城里的,还要下乡干活呢。你一个没有门路的初中生,能找到什么工作,别想了。回家跟妈妈学学洗衣做饭缝缝补补,下地挣点工分,你不小了,到说亲的年纪了,什么都不会,以后去了婆家,要受嫌弃的。”
  也就是说,她不但不能上学,以后还要下地上工,天天在家洗衣做饭,最后再被她妈收一笔彩礼嫁出去。然后像村子里的姑娘们一样,不停地生孩子,操持家务,下地挣工分,这辈子一眼就能望到尽头了。
  她不要这样过!陈燕红伤心地跑了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这孩子,真是被惯坏了。”梅芸芳不满地抱怨了一句,也没当回事,扯着嗓子喊了一声,“燕红,我得走了,待会儿你把家里收拾干净。”
  结果她回来了,家里还是老样子。
  梅芸芳很不高兴,喊了几声也没人应,只好自己去洗碗。
  结果她在灶房里碗都还没洗干净,陈燕红就忽然跑了过来,睁着一双比兔子还红的眼睛看着她:“妈,她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收拾一下,都是要嫁人的大闺女了,披头散发的,睡到太阳晒屁股,像什么话?”梅芸芳不满地抱怨道,“中午了,我要做饭,你去把衣服洗了。这么大的人了,还天天不做事,以后婆家都不好找。”
  陈燕红咬住下唇,吸了吸鼻子,眼睛通红地质问道:“你就说,陈福香今天是不是去报名了?”
  “……你从哪儿听说的?”梅芸芳眼神闪了闪,顾左右而言他。现在闺女正在气头上,要是知道傻子都去念书了,肯定要不依不饶的。
  但陈燕红跟她做了十几年的母女,还不了解她吗?看她的神情就猜出来了:“她们说的是真的,那傻子都去念书了,你却不让我去念书。”
  “叫什么叫?谁让那傻子命好,摊上个好哥哥呢。你没这个命,怨谁呢?”梅芸芳火大地说。
  陈燕红死死盯着她:“也就是说,那个傻子真的去上学了!”
  “还要考试呢,谁知道人家学校收不收她。”梅芸芳没好气地说。
  也就是说,她承认了这个事。
  陈燕红刚止住的眼泪一下子就滚了下来,嘴里呢喃:“一个傻子能都去上学,我却不能,哈哈哈,真的是太好笑了……”
  她一直那么努力读书,结果呢,却还是像班里的女孩们一样,说辍学就辍学了。
  梅芸芳觉得这声音刺耳极了,像是在嘲讽她。她心里本来就憋了一肚子的火,被陈燕红这一刺激,火气越少越旺,啪地将抹布丢进了锅里:“我把你养这么大,供你读了这么多书,难道我还错了?现在家里实在是困难,不让你念书了,你就这么对我的?”
  “家里困难,那你过年还给舅舅他们送了一条鱼,一斤肉,两斤白面?陈小鹏还三两天头吃鸡蛋?”陈燕红抹干了眼泪,“妈,究竟是真困难,还是假困难,你心里清楚。”
  学费一学期就四块钱,分的肉和鱼不吃,卖了省一省,不就有了,说到底,只不过是她这个女儿没那么重要而已。要是换了陈小鹏,他们砸锅卖铁也会让他念,只要他想。
  梅芸芳被女儿揭了老底,恼羞成怒:“你跟小鹏比,你咋不跟陈阳比?同样是大的,你看他怎么做的……”
  陈燕红心灰意冷:“你别说了,这个学,我不上了。”
  说罢,她就径自出了院子,连脸都没洗。
  等梅芸芳追出去时,她已经出了村。
  梅芸芳气得跳脚:“就没一个省心的,我看你能跑到哪儿去,再使性子,可没人管你。”
  ***
  陈燕红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就像梅芸芳所说一样,她没有地方去。
  这次这么狼狈的样子,她连同学家也不好去。而且同学们今天都要上学了,她去人家家里也没用。
  不知不觉,陈燕红走到了初中外面。她不敢进去,就站在外面,盯着熟悉的校园,心里难过极了,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她擦了擦眼泪,再睁开眼,竟然看到陈阳领着陈福香出来。
  他们兄妹怎么在这儿?他们不是去小学了吗?三花婶明明说他们去小学报名的。
  陈阳和陈福香走出门口也看到了哭得眼睛红通通的陈燕红。
  四目相对,陈燕红觉得很难堪,低垂着头收回了目光,默默地往另外一条小路走了。
  陈福香抬头问陈阳:“哥哥,她……她为什么哭啊?”
  陈阳沉默了两秒,选择了说实话:“梅芸芳可能不会让她继续念书了。”
  没了他挣钱,梅芸芳两口子挣的那点工分,分的粮食恐怕都不够他们吃,更别提供两个孩子上学了。儿子跟女儿,她会选谁还用说吗?
  陈阳对陈燕红没太大的怨言。她虽然也抢占了他们兄妹俩不少资源,但身为梅芸芳带过来的子女,她的身份在那个家里其实也挺尴尬的,陈燕红比较聪明,除了偶尔指使福香干活以外,倒是没做太过分的事。
  上一代的恩怨归上一代,陈阳不会迁怒到她身上。但同样,他也不是什么大圣人,不可能不计前嫌去帮她。再说,她今天受的这点委屈,比起他们兄妹曾经受到,又算得了什么?
  “看来她很想念书。”陈福香叹了口气,“其实她的成绩比陈小鹏好。她比较喜欢读书,陈小鹏不喜欢读书,放学回家从不摸课本。”
  陈阳捏了捏她的小鼻子:“好了,别叹气了,叹气就成小老太婆了。这是他们的事,跟咱们没关系。而且这个忙,咱们也不能帮,一是咱们家也没多少钱,二来你知道梅芸芳的性格,要是我们但凡心软,帮一次,她以后就会缠上我们。而且如果梅芸芳舍得掏老本,也不是不能送她上学。”
  陈福香眨眼:“哥哥想多了,你这么辛苦,我才舍不得拿你挣的钱去给她交学费呢!”
  “好,是哥哥想多了。哥哥只是怕你太善良,太心软,这样很容易吃亏。记住了,善良也要分人。”陈阳借机又给她上了一课,然后说,“想不想去食堂看看,哥哥中午都吃什么?”
  在公社训练的时候,陈阳中午都不回去,而是在食堂吃午饭。
  陈福香对哥哥的一切都很感兴趣,连忙笑着点头答应了:“好啊。”
  兄妹俩兴致勃勃地转身去了公社食堂。
  等他们走远了,陈燕红才慢吞吞地出来,羡慕地看着他们的背影。
  本来陈燕红是不打算去学校的,可她见陈阳兄妹从里面出来,实在是太好奇了,忍不住守在外面,等有个认识的同学出来后,立即拉着她问:“我刚才看到有个年轻男人,十八九的样子,带着一个皮肤很白,看起来很天真的陌生女孩从咱们学校出来,是新来的吗?”
  年后的这个学期,学校不会招收新生。初中总共就两个年级,一个年级两个班,人不多,基本上大家都认识,一旦有生面孔就很惹眼。
  所以陈燕红一提,那女同学就知道她说的是谁了。
  “听说是来报名的,好像插班念初一吧,我看见初一一班的老师跟她说了会儿话。带她来报名的那个男人看她的眼神好温柔啊,是她的哥哥吗?哎,别人家的兄弟咋这么好呢!”
  是啊,别人家的兄弟怎么那么好呢!
  陈燕红笑得很勉强:“我也不知道,我先回去了。”
  那女同学看到陈燕红眼睛红肿,说话还带着鼻音,今天又没来报名,依稀猜到了缘由,很是惋惜的说:“燕红,你成绩挺好的,是班上最有希望考高中的学生之一,就这么不上,太可惜了,再跟家里争取一下吧。”
  “嗯。”陈燕红咬住下唇,才克制住流泪的冲动,“那个,我先走了。”
  陈燕红一转身,眼泪就涌了出来。
  但这次她没闹,在外面转了一圈后,中午就乖乖回了家。
  见她没出去多久就回来了,梅芸芳觉得她是服了软,说话也很不好听:“还知道回来啊?我还以为你翅膀长硬了,要飞了呢!”
  陈燕红没有吭声,默默地端着碗,坐到了桌子上,梅芸芳还在喋喋不休的抱怨。陈老三跟以前一样,不搭话,没有什么存在感,陈小鹏只顾着抢好吃的。
  一切似乎都没变,但对她来说,一切又都变了。
  陈燕红似乎能体会到当初陈福香的感受。因为她现在的待遇就跟陈福香那时候很像,她现在有些明白,陈阳为什么非要闹着分家了。
  这个所谓的家,她也是一天都呆不下去了。
  ***
  陈福香拿着小学毕业证,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哥哥,我也是读书人啦?”
  村子里一大半的人都是文盲,小学毕业不说文化人吧,但总也不至于是个文盲,文化知识已经超过绝大部分人了。
  陈阳揉了揉她的头:“对,我们福香很厉害啊,一天学都没上就能拿到小学毕业证。”
  在小学,陈福香做完了四年级的题,两科都在八十分以上,连校长都有些吃惊。又拿了两套毕业班的卷子给她做。
  她同样都得了八十分以上。
  这个时候,上个夜校,扫盲班,只要考核合格,都能拿到相应的证书。陈福香虽然没上过学,但文化水平已经达到了小学毕业,再加上她年龄不小了,放到小学也不合适,所以陈阳一通说情之后,校长终于答应给陈福香一个小学毕业证,这样她就能去上初中了。
  这也是他们后来出现在初中的原因。
  陈福香拿着毕业证晃了晃说:“那哥哥什么时候去考个小学毕业证回来啊?”
  陈阳……
  怎么又拐到他头上了?
  他可没福香这种天赋,书本看两遍就会了。
  再说,他一个大男人,都这么大了,还去跟一群小萝卜头考试,像什么话。
  “这个,哥哥工作忙,还有很多不会,以后再说吧。”陈阳推脱。
  可他低估了陈福香对读书的执着。
  “还不会啊,那以后我早点做饭,捡柴、打猎的事也我去做吧,哥哥回家吃了饭,洗过澡就开始读书写字吧,多花点时间,勤能补拙。”陈福香认真地说。
  别的都好说,打猎的事陈阳不放心:“这个,你经常去山上被人看到不好。”
  陈福香摆手:“这个哥哥不用担心,我会把猎物藏在背篓里,不会让人看到的。怎么,哥哥还怕我打不到猎物吗?”
  不是怕你打不到,是怕你打太多啊。
  陈阳拗不过她,只能妥协:“好吧,那你少打点,一次只能打一只,不要被人看见了。”
  陈福香把栗子抓了过来:“有栗子在呢,哥哥你少操些心吧,再这样下去都要成唠叨的糟老头了。”
  “谁教你的,都编排起哥哥了。”陈阳捏她的鼻子。
  陈福香推开他的手:“跟哥哥学的啦。”
  “好的不学,净学坏的。”陈阳无可奈何地看着她。妹妹越来越机灵了,也越来越难糊弄了。他总感觉自己以后的日子不大好过。
  陈阳还真是没猜错。
  为了让陈阳今年六月能去跟毕业生们一起参加考试,拿毕业证,陈福香卯足了劲儿,赶在陈阳回家前把家里的事都做好,吃过饭,就把他推到桌子前,教他读书认字,直到熄灯睡觉为止。
  搞得陈阳睡着了都还梦见自己在读书。
  陈建永几次来找他,看到他都在读书,不由得笑了:“真是一物降一物,你也有今天,福香干得好。”
  他还在一旁鼓动陈福香给陈阳加大学习的强度。
  气得陈阳第二天拉着他在公社的院子里切磋了一顿。
  一晃两个月过去了,春天已经走到了尾巴,陈福香17岁的生日也到了。不过那天陈阳接到了武装部那边派给他的一个任务,去县城接一个人。
  “接人?接谁啊?”陈福香好奇地问。
  陈阳摇头:“我也不知道,闫部长今天接到的电报。听说是从部队里退下来的,好像受了伤,到咱们这儿来养伤。”
  “城里不是有医院吗?他为什么跑到咱们这儿来养伤?”陈福香纳闷,不是都说城里好吗?
  陈阳想:“会不会是去找四队的房老爷子?”
  房老爷子今年八十多了,是远近闻名的中医。年轻那会儿走南闯北,据说给不少达官贵人看过病,后来还做过军医,解放后,他年纪大了,就回到了家乡荣养天年。
  这附近很多人生了病,不去卫生院,都去找他。
  陈福香也知道房老爷子。三队和四队紧挨着,离得极近,两个队里的小孩经常一块儿玩,陈福香以前也去过。
  “房爷爷是个好人,他给过我糖吃。”
  “嗯,老爷子确实是个好人。福香想吃什么糖,明天你生日,哥哥从县城里给你带回来。”陈阳觉得没陪妹子,挺愧疚的,想好好补偿妹妹。
  陈福香很好说话:“哥哥买的我都喜欢。不过如果哥哥今年也能拿到小学毕业证,我就更开心了。”
  “小滑头,又拿哥哥的话来堵哥哥。”陈阳弹了她的额头一下,又不放心地叮咛,“我走了记得反锁好门,还有明天早上记得煮颗鸡蛋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