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进手术室后的第二个小时。
  局里还有很多事需要处理，刘青他们在手术室门口等了又等，被狂轰滥炸的电话催了七八遍，犹豫再三，最终还是被江城劝离了医院。临走前刘青还再三叮嘱江城，周正一旦有消息让他一定第一时间通知他。
  送走了刘青他们，江城又去了趟医院旁边的小超市，买了一袋子吃的用的。拎回手术室门口的时候，周妈妈正坐在走廊边的椅子上，脱了鞋踩着椅子边，抱着膝把自己团成一团，头埋在膝盖里，像只极度恐惧下不安的、逃避现实的鸵鸟。
  江城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从袋子里拿出一双女士拖鞋，放在地上，又从袋子里摸出根冰棍和一瓶红花油，看着她柔声道：“周阿姨，你脚踝已经肿了，再不处理一下明天可能就走不了路了，你不介意的话把脚伸出来，我帮你简单处理一下。”见对方依然抱作一团，没有任何动静，他又柔声道：“我买了点热牛奶和面包，你先简单吃一点。我知道你现在没什么胃口，可周正在里面，你不能先把自己弄垮了，多少吃一点吧。”
  周妈妈终于抬起头来，抱着膝盖，双眼红肿，泪意盈盈，一脸憔悴的看向江城。
  江城把红花油搁在椅子上，又从袋子里拿出面包和牛奶，细心的把包装拆开，吸管扎好，再三确定不烫才递到周阿姨面前。
  接过江城手中的东西，周妈妈低头安静的喝了几口牛奶，摩挲着瓶身，开口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其实，她更想问江城是不是还喜欢周正，可是话还没有到嘴边，她就又咽了回去。问什么，答案不是明摆着吗？如果不喜欢，眼里怎么都是极力掩藏都掩藏不住的担忧。如果不喜欢，又怎么会对她爱屋及乌细心呵护到这个程度。
  江城起身，弯腰在袋子里取了瓶牛奶，坐在周妈妈身边，答道：“前几天回来的。”
  周妈妈迟疑了片刻：“……那怎么不回家看看呢？”
  江城笑笑：“学校有些手续急需处理，就先住到学校去了，原计划忙完这阵就回来看您的。”
  周妈妈扭头，看向江城：“……江城，你是不是还在怨我？当初要不是我让你离开，你也不用去那么远的地方，也不用跟阿正分开这么多年了。”
  江城笑着摇摇头：“不怪您，瞒着您本来就是我们不对，您生气也好、失望也好，都是应该的。您是周正的母亲，不希望他走条坎坷的路，这是人之常情，我和周正都能理解。”
  周妈妈叹了口气：“你说你这孩子，去哪儿了也不说一声，叫人好生担心。就算不告诉周正，起码也给我报个平安啊。”
  江城笑笑：“抱歉，让您担心了。可周阿姨，您太宠周正了，我要是跟您联系，您到最后一定磨不过周正，迟早他也会知道的。”顿了顿，又道：“抱歉，当初答应您离开他，而今我却食言了，我……”
  “抱歉，是我错了。”
  江城怔了一下，扭头看向周妈妈。
  周妈妈笑笑，开口道：“我们家的情况你是知道的，我独自一人扶养周正长大，明里暗里多少人戳着脊梁骨对我指指点点，我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可心里多少还是在意的。言语伤人虽不致命，却比这世间最锐的利器还要锋利三分。我挨过的苦、受过的罪、走过的弯路，都不想让阿正再走一遍。所以当初我知道你们的关系后，我是惊恐的、抵触的，因为我似乎已经预见了你们势单力薄对抗这个世俗的身影。我想阻止你们，不想让你们成为别人眼中的异类，我以为这样对你们才是最好的。”顿了顿，又道：“你走后，阿正让我列了一张资助清单，他说他明白你为什么会那么坚定的离开，一个连经济都不能独立的人，确实没什么资格谈感情独立。他说今后不会再花我一分钱，还说要把你欠周家的全部记在他头上，等他把债务还完，等你回来，你们会堂堂正正、理直气壮的站在我面前，向我证明这条路是能走的。我故意刁难他，把资助清单的总价写了个天文数字，想让他知难而退。起初，我以为他就是那么一说，三分钟热度，没准儿过段时间就消停了。可谁知道他那么较真，那天之后真的没再跟我要过一分钱，每个月定期把自己赚的、攒的钱连本带息的打进我的账户，一笔一笔，就这样打了七年。他读警校期间，我去过他们宿舍，他同宿舍的一个同学偷偷把我拉到一边，很委婉的问我家里是不是特困难。他告诉我阿正在外面打了好几份兼职，经常为了省钱连公交都不坐，吃饭也只吃方便面、馒头就老干妈随便对付一顿，二十块钱以上的集体活动根本请不到他。”
  “这倒确实是他的做事风格。”江城低头，握着牛奶瓶的手微微用力，阳光从窗户洒进来洒在脸上，镜片明晃晃的反着光，看不出镜片背后那双眼睛此刻含的是什么情绪。
  周妈妈：“谁说不是呢，冲动，较真，倔强，顽固，真不知道是像了谁。”扭头看向江城，嗔怒道：“一身的臭毛病，也就你这么稀罕他。”
  江城笑笑，伸手扶了扶眼镜，“那我还真得感谢他有一身的臭毛病，不然太多人稀罕他，我会很头疼的。”
  周妈妈笑了笑，抬头看了眼手术室还亮着的灯，悠悠道：“江城……”
  江城：“嗯？”
  周妈妈：“……等阿正出院了，你们一块儿搬回来住吧。”转头看向江城，“你们都不在，家里怪冷清的。房间和床都给你们备着呢，欢迎你们随时拎包入住。”顿了顿，又笑道：“我是周正的妈妈，我想，如果连我都不理解他、支持他，那他真的要势单力薄的对抗这个世俗了。搬回来吧，路不好走，咱们一起想办法吧。”
  江城点点头，笑道：“好。”
  手术室的门再次被推开，门顶的红灯却依旧亮着。
  江城右眼皮突突直跳，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在心底慢慢放大。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快步走出来，冲着他们喊道：“谁是周正的家属，麻烦到这边来一下。”
  周妈妈焦急的从椅子上站起，鞋都来不及穿就往过跑，却在跳下椅子的一瞬间脚下一软，要不是江城在旁边扶了一把，那只崴了的脚只怕又要伤上加伤了。
  扶着周妈妈跟着医生来到手术室旁，医生一脸凝重的开口：“病人身上其他伤口倒没什么，主要是头部，由于多次受到外力击打，有明显颅内出血迹象。患者由于颅内压升高，意识一直不清，现在需要进一步做头颅ct明确头颅是否骨折、颅内出血的部位和出血量的大小。如果患者一直出血且出血量较大，可能会压迫周围脑组织，出现瘫痪、感觉障碍、语言功能障碍等等，严重可能会引起颅内高压，导致脑疝，甚至死亡。我们会根据脑科专家会诊结果和患者情况考虑实施开颅系统清除手术或者是开颅去骨瓣减压手术。情况紧急，需要你们商量后尽快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个字。”
  周妈妈扶着江城，几乎光是站着就耗费了全身力气，“什么叫意识不清？什么叫颅内出血？开颅手术？阿正难道很严重吗？他会不会……”
  江城拍拍她的肩，用自己略微颤抖的声音安慰她：“周阿姨，冷静一点，没事的，小手术而已。”说完又问医生：“我是x医大中医学专业的博士生江城，在德国慕尼黑马克西米利安大学综合医院脑科研修的第二专业，你们主刀医生是谁？我可不可以申请进去做副手？”
  “这么担心？你是怕我一刀切了他的脑前叶，还是怕我不小心割了他的颅神经？”
  走廊那头带着几分戏谑意味的话，让江城方才还悬在半空的心稍稍回落了一些，他扶着周妈妈转身，笑着跟来人打招呼：“严老师，您回来了。”
  穿着无菌手术服被遮的只剩个眼睛的严恺，举着戴好手套的双手冲江城开口：“托你的福，我再不回来，某人就该把我电话打炸了。”
  江城笑笑：“谢谢老师，麻烦您跑一趟了。”
  严恺：“不麻烦。放心，不会那么便宜你的。手术完后，管保他脑子里该找你算的账一笔不落的都能想起，我可是还静等着看你笑话呢。”说完朝手术室走去，走了两步又停下，转身打量了江城几眼，像是看到了什么稀奇事似的连连啧舌，嘲笑道：“原来，你也有怕的时候啊。”
  怕，怎么不怕。
  他的命，还在里头生死一线呢。
  有件事，周正百思不得其解。
  他挣扎了两天才从鬼门关爬出来，从icu病房转入普通病房还不到二十四个小时，睁开眼睛意识恢复后截至目前拢共说了也就不到三句话，他实在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得罪了江城。
  这可真不是他敏感多疑，从某人刻意为之的扎针手法上，从某人冷冰冰板着的一张脸上，从某人周身笼罩的低气压上，他要是还看不出什么蛛丝马迹，那他这身警服就真该被市局扒了收回了。
  奇怪，他有什么地方惹了江城吗？什么时候惹的？他们是在冷战没错，可昏过去之前明明是他踩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啊，怎么抢救醒来后发生了这种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睡了很久吗？
  他把内心的疑惑告诉了不远百里前来探病的候启和郑斌。
  彼时候启正在削苹果，听了周正这话，一个没留神手里的刀直接削在了指头上，当即疼的“哎哟”喊了一声，削了一半的苹果脱手砸在地上，“骨碌骨碌”滚出去好大一圈才停下。
  郑斌吓的脸色煞白，手忙脚乱的去找纱布和碘伏。
  候启按着受伤的手指，转头看向周正，犹豫再三，试探性的开口：“正哥，你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惹的江城？”
  周正不解：“什么意思？”
  郑斌拿着碘伏和棉签小心翼翼的帮候启处理伤口，期间还不忘调侃周正：“你看他那一脸懵逼的样，估计自个儿都没注意。诶，阿正，该不是这个开颅手术把你给做傻了吧，你那英明神武的大脑呢？”
  周正：“你是不是挺想体验下严医生高超的开颅技术？别着急啊，等我出院了一定第一时间帮你实现心愿。”
  郑斌扭头看了一眼周正：“哟嗬，你很狂嘛！诶，阿正你是不是忘了，咱俩战力半斤八两差不多好不好。”
  周正白了他一眼，怼道：“知道你数学不好，但也不至于差成这样吧？半斤跟八两之间还差三两呢你看不出来？就你这计算能力，你那淘宝店现在还没倒闭真是个奇迹。”
  “你！……”郑斌气结，耐着性子转过去给候启包扎好伤口，搁下手里的东西，这才站起身冲周正勾勾手指，挑衅道：“来来来，站起来，咱俩现在过几招，来呀来呀。”
  “看不出来老子现在半瘫？”周正挑眉，夸赞道：“你可真会挑时候。不过也是，让你一只胳膊一只脚也公平点，没准儿你一努力还就赢了呢。”
  “停！停！”候启插在两人中间，调和道：“你俩是不是把话题岔太远了，我们现在不是在说江城吗？”说完扭头看向周正，委婉的提醒道：“话说回来，正哥，你还记得你醒来后跟江城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周正想了想。
  昏迷前他一直牵心杜涛那边的情况，不知道杜涛有没有醒来、有没有脱离危险，所以醒来后，他跟江城说的第一句话好像是……杜涛怎么样？
  等等，他好像明白江城不爽的原因了。
  见周正总算顿悟，郑斌在旁边故意的、重重的叹了一口气，阴阳怪气道：“唉，我要是江城我也挫气。我动用人脉好不容易从国外请专家救回来的人，我不眠不休守了两天一夜的人，恢复意识、睁开眼睛后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关心别的男人。啧啧啧，阿正啊，江城这缸子醋喝的，怕是有够你哄的喽。”
  周正微笑着回怼：“能理解你现在这种羡慕嫉妒恨的心情，毕竟在意一个人才会吃醋。”说完轻飘飘的瞟了一眼旁边的候启，“话说你追了某人这么久，某人别说吃醋了，好像压根儿没什么反应啊。啧啧啧，你这得不到回应的单恋还真是有够凄美的。”
  郑斌：……
  候启两眼直放光，八卦的凑上来拍了郑斌一掌，“郑斌，你也太不够兄弟了，你单恋别人这事为啥就只告诉了正哥，我难道不是你兄弟吗？诶，对方是谁？哪儿的姑娘？漂亮吗？”
  周正：“你就没觉得你漏了一个重要的问题？”
  候启：“啊？什么问题？”
  周正：“你应该先问问他，对方是男的还是女的。”
  候启怔了两秒，反应过来猛的拍了一下郑斌，“老天呀！你也太有勇气了吧？！哪儿的小伙儿，帅吗？”
  郑斌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瞥了一眼旁边兴致勃勃的候启，咬牙道：“求你了，闭嘴吧。”
  周正继续扎心：“喜欢上一个反射弧长的能绕地球两圈拉回来还能织件毛衣的人，我真同情你。”
  郑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