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咒怨(1)
作者:赵无恙      更新:2022-06-17 07:34      字数:3719
  裴小峰打着哈欠,把菊花依次放在烈士公墓上,一边放一边念念有词。
  钱得来则拎着东西进了旁边的祭祀台。
  “你叫我来就是来扫墓的,还不如让我帮莫哥去梳理犯罪嫌疑人呢!”
  “你伤好了?”钱得来反问。
  梅兰下意识摸向自己被真理社初阎君打伤的下腹,这样的内伤自然不可能几天就好,那么也就是说钱得来之所以用纸条安排工作,其实是为了让她可以休息,又不至于太张扬?
  “哦。”梅兰低低的答应了一声。
  “第二刑侦支队有很多未入阴阳道的临时工,知道吧?!”钱得来说。
  “知道。所以今天是……”
  “对,今天是专门来给他们供奉香火的。他们未入阴阳道,无法转入轮回,要依靠香火来维持存在,以免被人间的天罡正气灼伤。每个月我就会来给他们添一次香火,钱从哪里来?这笔钱没法从公用经费里出,怎么做账、怎么过审计?难不成报销票据上实话实说是给小鬼买纸钱了?不小的一笔数目呢,当然需要大家群策群力了!”钱得来说得义正言辞。
  “所以你昨天才骗我们钱?”梅兰问。
  “骗这个词儿朕不喜欢,朕确实给大家都出了主意!”
  梅兰冷笑,“你是说这玩意儿?”她把那个丑不拉几的锦囊在钱某人面前晃了晃。
  钱得来讪笑了一声,“额……确实是除了你,每个人都得到了好建议。”
  “……”对不起,是我想多了——梅某人如是想——自恋果然是一种病,得治!
  “你明说不就好了,还非得玩这招儿!我还以为……”梅兰帮着点燃了香油。
  “以为什么?明说多无趣,这样多好玩!”钱得来满足的笑了笑。
  “那大家知道吗?他们是不是把你当周扒皮了?!”
  钱得来偏头想了想,“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罢!不过每次他们看着是都挺生气的!”一边说一边笑得更嘚瑟了。
  ——“我们当然知道了,要不他钱得来真能从我们手里骗到钱?”楚怀悯不屑的回道,“再说了,当初招临时工大家就说好了,不能欺负鬼,不能让人家在公家白干!老胡不给力,到现在也没把这笔公用经费申请下来,哥儿几个出钱那是理所应当,他钱得来也不能包办!”
  莫离低声嘟囔:“其实他已经包办大半了,要不是他那个人花钱如流水,没准儿还打算全包了。”
  楚怀悯叹气:“老胡是在太不给力了!”
  ——很久以后的某一天,梅兰偶然想起这件事,询问了楚怀悯、莫离几个人,楚怀悯拍着他的啤酒肚承认了。
  梅兰说:“明说不就好了!”
  莫离说:“你不了解钱得来,他这个人精力旺盛,最不喜欢一板一眼的做事。”
  梅兰撇嘴,“我知道了,钱得来是第二刑侦支队的小公主,需要大家宠着、哄着!”
  楚怀悯悄悄道:“恭喜你,发现了第二刑侦支队最大的秘密!”
  当然,鉴于这番对话不足为外人道也,所以也暂且翻片儿。
  彼时梅兰、钱得来和裴小峰三个人供奉完了香火纸钱,从烈士陵园区步行出去。裴小峰只向前瞧了一眼,转身就走。
  只见裴文静风一样卷过来,“太祖爷爷?!”
  梅兰一抬眼:上次那个对钱得来有意思的富家大小姐!
  钱得来扶额:来了、来了,认亲大戏又来了!!
  裴小峰:我不是,别瞎叫,这没我的事儿,我先走了!!!
  钱得来拦住满眼都是自家祖宗的裴文静,没话找话:
  “文静你来扫墓啊?”
  “你今天这身儿挺好看的,显得身段儿特别好!”
  ……“你吃了吗?请你吃饭!”
  裴文静急得眼中带了泪,“我太祖爷爷……”
  钱得来叹了口气——
  说起来这事也算是冤孽。
  一百多年前,裴家在东北某个小镇开了家药铺,虽然算不上大富大贵,但在动荡的年代,也算是吃穿不愁的殷实人家。裴家这一代仅一个独生子,九岁就和本地的一户富农的女儿定了亲,俩人同龄,十五岁完婚,十六岁生了一对龙凤胎。
  谁知就在裴家少爷十六岁那一年,某一天他带着家里的长工上山采药,几日没有音讯。家里派上山寻人的伙计也都无功而返,那裴家少爷连带一起上山的长工仿佛人间消失一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可怜裴家那儿媳刚刚生产还没出月子。
  裴家二老无奈,只好当独生子是遭了劫匪——毕竟那年代兵荒马乱,遇上个把谋财害命的也实属正常——谁知灵幡挂起来的第二天,裴家少爷就一个人满身是血的回来了,当天夜里就发起了高烧,裴家二老连带儿媳百般忙乱,从鬼门关把裴少爷拉了回来。
  再问他上山后发生了什么、一起上山的长工的下落则一概不知,好像一场高烧,夺走了裴少爷上山后的全部记忆。
  事情到了这里也算圆满。
  不过几年后,裴少爷有些异样——他,不见老。
  彼时裴少爷也不过双十年华,风华正茂才是寻常,因此镇上的人倒也不觉得什么,反倒是裴家儿媳越来越狐疑——生了孩子的妇人眼见成熟丰殷了起来,裴少爷却如同青葱少年异样稚嫩,远远看去,俩人不似夫妻,倒像姐弟。
  裴家儿媳怀疑自己的丈夫不是人。
  她神经质一般躲避自己的丈夫,两人因此分房而睡,裴少爷也越发寄情山野,经常外出采药、游方治病。而裴家儿媳则和道观的一个道士走得十分近,风言风语开始在镇上传了开来。
  不久之后,裴家儿媳竟被诊出有孕,这便捅了马蜂窝——众人皆知,裴家少爷外出已有数月。
  大怒之下的裴家二老将奸夫淫妇捆了起来,连夜审问。那道士承认自己是见财色而起歹意,和裴少奶奶是苟合。裴少奶奶则抵死不认,只说想请道士治病,不曾想竟被骗财骗色,腹中的孩子是裴少爷的亲骨肉。
  这话连裴少奶奶的亲生父母也不信,裴家儿媳和那道士因此被乡民沉了塘。
  谁知几天之后,裴少爷归来扶尸痛哭,只道曾归家与裴少奶奶同过房,孩子定是裴家亲骨肉。镇上的人对此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只有一个八九十岁的老妪道:裴少爷,好像看来更年轻了。
  此去经年,裴少爷依旧过着游方郎中的生活,一对儿女交给裴家二老照顾。
  三一年,日军侵华占领了东北,隔年屠光了全镇的人。裴家只一个才十岁的女孩子活了下来,磕磕绊绊竟从人坑里逃了出来,被路过的车夫救下送到了乡下的外祖家。
  一个月后的一个深夜里,闻讯回来的裴少爷寻到了岳丈家,和幸存的女儿抱头痛哭,留下了一些银元金条和一本医书给女儿就再一次匆匆离去。
  这一次岳丈岳母也没留他——裴少爷看着还是十五六岁的模样,他……怎么不见老呢?
  隔了几天,当初参与屠杀的日本宪兵队被人杀死在了哨所,整个哨所几百名宪兵,装备了刺刀和枪支,一夜之间……都被杀了。
  行凶的人手段利落,所有人都是被割了颈动脉,一招致死。消息传到裴少爷岳丈家,二老越发觉得毛骨悚然——大概是想起了那几年女儿说过的话,裴少爷裴小峰不是人。
  裴家小女儿此后再也没见过自己的父亲,只陆陆续续收到他托人带来的东西,有时候是钱,有时候是草药医书,有时候是花布衫。这姑娘长大成人后招了赘婿,竟自立门户重振了裴家药房的声望。
  裴家药房生意越做越好,但裴家女儿里外操持,才不过四十岁便已积劳成疾、重病不治。
  裴家女儿弥留之际,阔别近三十年后,裴小峰再次出现在女儿的床头,他依旧是十几岁的少年模样,数十载风霜雨雪并没有在他的脸上留下任何痕迹。连裴家女儿在濒死之际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父亲,大概真的不是人。
  可不是人又是什么呢,明明也有父母妻子儿女,也有血肉疼痛悲伤,但他不会老、不会受伤、不会病疼,甚至想死都死不了。裴小峰隐隐的察觉到,好似至亲之人越是短命,他的命数就越是绵长。
  从此之后,裴家后人的药材生意越做越大,百年之间成了驰名的老字号,改革开放后成立了太阳花药业,成了本地知名富豪,但裴家后人皆短命,没一个活过五十岁。
  这是命,无解。
  裴小峰慌不择路,只好闪进男洗手间,心想裴文静那个丫头总不至于来男厕所堵他吧!
  东躲西藏的日子,既见至亲不念至亲,裴小峰很难受,打开水龙头把凉水扬在脸上。他抬手看自己的掌纹,生命线深刻绵长无波无澜;镜子里的自己是一张少年的脸,百年时间风霜刀兵都不能在这张脸上留下任何岁月的痕迹——他有无穷无尽的生命和永不凋零的容颜,但这一切只让他感到厌恶和羞愧。
  “为什么非要找我呢,傻孩子!你应该躲着我才对!”
  裴文静说:“为什么不找,那是我太祖爷爷!”
  梅兰展眼望去,这里不仅有裴文静、裴家人,还有蒋家的人,蒋图承、蒋老夫人,原来今天是蒋伯仁下葬的日子,和蒋家有生意往来的本城富豪十之八九都到场了。
  也不知道蒋家人有没有放弃夺舍钱得来复活蒋伯仁。
  钱得来安抚了焦躁的裴文静,立马摆出职业悲伤,笼着手向蒋家人表示哀悼。
  梅兰不知为何脸色讪讪的,找了个借口躲了。
  蒋图承神色木讷的看着儿子的棺柩下葬,连看都没看钱得来一眼。
  蒋老夫人八十岁高龄还来送葬,但是人已经支撑不住,坐在一旁的轮椅上闭目养神,见到钱得来只说:“难为你费心,来送百岁最后一程。”
  其实钱得来就是路过,彼此心知肚明还要装出社交性的沉痛模样。
  天空呈现出灰蒙蒙的颜色,肃穆的墓地,宾客看着灵柩下葬,纷纷低声向家属表达慰问之情。钱得来和老夫人远远的在一边说话,虽然听不清说什么,但钱得来一身黑色西装更衬得他身材修长、眉目疏朗英俊,自然就引得宾客频频侧目。
  有的人看了之后暗暗的赞叹了一句好个英姿俊朗的青年,有的人就颇有心思——蒋家遗嘱的事渐渐在圈子里传开了,很多人对那个蒋家避之不谈二十多年的外孙十分的好奇,看到这一幕,心思灵活的人渐渐就有了猜测。
  太阳花药业的董事长裴岫问找不到太祖爷爷而一脸懊恼的裴文静,“那就是钱得来?”
  裴文静收回心思,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钱得来,微微红了脸,点了点头。
  “眼光不错。”裴岫评价道,他微微眯了眼,不知在打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