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钱得来走在夜晚的泉山陵园的水泥路上，夜枭的叫声在重重夜幕中回荡，周遭是死一般的漆黑，钱得来只能借助手机电筒微弱的光芒看清楚眼前。
  手机屏幕显示的日期是八月二十八日凌晨一点零三分，案发当日。
  他很清楚自己在做梦。
  钱得来沿着水泥路，穿过层层叠叠的墓碑群，按照记忆里的方位，找到了蒋伯仁被杀的小树林。
  血沿着沟壑蜿蜒流淌，像几条延伸的暗红色线蛇。钱得来顺着血迹快步跑向案发地，只有蒋伯仁浑身是血的躺在那里，凶手早已不知所踪。
  按理说，掏心而死应该即刻毙命，但是蒋伯仁却还在抽搐——当然这是做梦，钱得来也不能跟梦讲究逻辑。
  钱得来连忙趴在蒋伯仁身前，追问他：“是谁杀了你？告诉我！”
  蒋伯仁的眼睛望向他，张了张嘴，嘴里却涌出汩汩黑血，他的眼神悲戚，簌簌滚下了泪珠。
  钱得来看见蒋伯仁缓缓抬起一只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只手指指向了他的背后。
  钱得来的脊背蹭的窜起一层冷汗，他机械的回头，一股灼烧的热浪代替墓园渗骨的清冷扑面而来。
  眼前是一栋熊熊燃烧的建筑物。
  他看见数不清的手从燃烧着的窗口伸出来求救，哭嚎伴随着火焰燃烧的哔啵声，仿佛置身人间地狱。
  红色的消防车就停在旁边，水管细细的水流不情不愿的冲刷着着火的楼房——杯水车薪，几个消防员百无聊赖的在周围悠然走动。
  钱得来仿佛被那个情景感染，他冲过去拎起一个消防员的领口，怒吼：“你们在干什么，快救火啊！”
  那个消防员漠然的看了看他，使出力气挣开了他，然后面无表情的和另外几个无聊的消防员拿出一副扑克牌开始打扑克。
  这不是事故，这是一起彻头彻尾的谋杀。
  钱得来悲哀的望向已经烧成一栋巨大火球的五层楼房——太晚了，已经救不了了，呼救的声音是那么的年轻和绝望，钱得来的心脏几乎缩成了一团。
  这时，一个少女缓步走向燃烧的楼房，建筑物表皮的装饰物在火焰的灼烧下开始脱落，砸在地面上“咣”的一声扬起尘土。钱得来连忙拉住她的手腕，“别过去，危险！”
  那是一只欺霜赛雪的皓腕，目光沿着手腕一寸寸向上看，少女一身红衣，中式立领、复古盘扣，一头微卷的黑发如墨，额前坠着一点孔雀蓝的额饰，耳坠挂着着孔雀蓝的耳环——仔细看，其实是两条小蛇头咬着尾巴蜷成一圈。无比的美貌，无比的窈窕，却一看便知道非人间之物。
  钱得来触电般松开手，下意识倒退两步挪开距离，“你是谁？”
  少女一笑，嘴角两点梨涡，既俏皮又带着满满显而易见的狡诈，“你不是一直在找本座么？”
  “我就是初阎君啊！”
  钱得来一动不动，如同雕像一般被僵化。在他看来用尽全身的力气，不过就是颤动了一下眉梢。
  有些故意遗忘的记忆扑面而来，即使身量、年龄都有明显的变化，他还是认出眼前这个人。
  ——那个在南宋古墓里遇见的陪葬女童，私家侦探斯因手绘得那个钱得来一见钟情的女人。
  原来她就是初阎君、阴阳道主人，因嗜杀上古三十六大神而被苍天神庙封印千年的邪神。
  初阎君一步步走向钱得来，“猜猜看，为什么这些人要死？”
  那声音清脆、稚嫩，如同二月雨后的春笋。
  在灼热的夜色中，一圈圈回荡，泛出摄人心魄的回音——
  钱得来猛地惊醒。
  他用手掌心搓了搓脸和脑袋，让混沌的神经归于清醒。夜色笼罩着单身汉的卧室，这里远离尘嚣，在繁华而充满诱惑的都市里静默着。
  ——“为什么这些人要死？”
  梦中人微凉的声音回荡在耳边。
  奢比尸神、邪/教、供奉邪神的有钱有势的人、无辜的孩子们……答案呼之欲出——献祭！
  如果说当年的火灾是一场邪/教献祭，蒋图承就是这场祭祀的操刀者，他联合了消防的某位当权者，一手导演了那场血案。
  蒋伯仁发现了12年前的真相，回家跟蒋图承吵了一架。或许蒋图承并没有承认，也或许在蒋图承看来与邪/神带来的快慰相比，六十多条人命不值一提。
  总之，那天深夜蒋伯仁匆匆前往泉山陵园，他或许想要证实侦探调查的真实性，也或许是去悼念当年的死难者——然后，被埋伏在陵园的凶手杀害。
  案情分析会上——
  “显然十二年前蒋家十堰山度假村火灾案有很多不合理之处，我建议重启火灾案调查，并和八二八案合并调查。”钱得来在会议室内，对全队刑警做汇报。
  老胡沉吟了片刻，道：“我同意两案合并调查，但你们要本着严谨求实的态度，切莫操之过急。这件事我私底下同意了，秦局那里没有铁证就暂时不要去汇报。”
  钱得来点点头，“确实，这件案子牵扯到二号人物，一个不留神就容易造成很大的影响。”
  梅兰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眼神闪了闪：老胡是个老狐狸，果然不见兔子不撒鹰，不愿意和上级长官直接对上。
  钱得来点头，“我明白您的意思，我们暂时不会去跟二号接触。”
  老胡点点头。
  回归到八二八案，楚怀悯说：“最可疑的就是那个叫初阎的女鬼。”
  “她自己是神界通缉犯，12年前出现在火灾现场是为了策划火灾献祭。12年后蒋伯仁对自己父亲崇拜邪/教不满，甚至得知了当年的真相。所以这个初阎君要么亲自动手，要么是她的手下动手，挖了蒋伯仁的心脏灭口。”
  莫离说：“虽然这是现在最有可能的情况，但是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楚胖子不服：“有什么不对的？”
  “是顺序。”钱得来说，“你们别忘了，是初阎君主动接近死者蒋伯仁，蒋伯仁是为了她才找私家侦探，进而得知当年火灾的真相——而不是先了解火灾真相，才遇见初阎君。”
  ——简直……就像故意引导蒋伯仁挖掘当年的真相一样。
  可如果钱得来的猜测正确，那初阎君的行为就太匪夷所思了。
  她是真理社供奉的偶像，是千年前被神界封印的邪神，是12年前十堰山大火的获利者……她为什么要拆自己的台，诱杀自己信徒的独子？
  还是说……她和供奉自己的真理社实际上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
  对于真理社而言，实际上市场监督管理局登记的并不是一个宗教团体，而是冠以教育信息咨询有限公司的名头，主要经营范围是教育信息咨询。但是实地考察之后，至少从表面看，这家公司主营的是心理咨询以及各种舒缓压力的心理课程。
  真理社在本市的高端商业大厦租用了整整一层作为经营场所，装修偏向于现代简约，员工用的也是看起来朝气蓬勃的年轻人，而且这里的人——无论是员工还是学员，张口闭口都是哲学、历史、文化以及心理课程，话题都十分健康有文化。
  总而言之，和神神叨叨的邪教组织看起来很不搭边。
  但凑巧的是，真理社所在的商业大厦刚好和冯健工作的商场比邻，不过考虑到都地处于本市最繁华的商业街，这也不算有多凑巧。
  如果不是千年老妖狐蓝城再三保证这里就是传说中供奉奢比尸大神的真理社大本营，钱得来非常怀疑是走错了门。
  当然，如果不是狐蓝城虽然为人风流不羁但是情报一向准确的话，这时候钱得来应该不是满腹狐疑，而是掉头去揍提供假情报的线人。
  只不过等电梯的时候，梅兰盯着电梯口的眼神儿直勾勾的。钱得来捏着下巴想了想，表示最近工作忙好久没有时间做体能训练，提出可以间歇爬一爬楼梯锻炼身体。
  钱得来没忘记，梅兰的调查报告里说过她有非常严重的幽闭恐惧症，她乘不了电梯。
  “16楼？！”梅兰震惊的指着楼梯牌。
  “嗯，楼层高才有锻炼的必要。”钱得来一本正经。
  梅兰：……
  “我们比赛吧，谁输了谁请客吃饭！”钱得来说。
  梅兰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转移了，“那不公平！看腿的长度也知道谁会赢罢。”
  “我让你两分钟。”钱得来表示他很大方。
  “十分钟！”
  “五分钟！！”
  “成交！！！”
  话音未落，梅兰已经撒腿开跑了。
  十分钟后，钱得来一身吊儿郎当的西装，风流倜傥、大摇大摆，最重要的是气息平稳、头上连丝汗都没有，他走到服务台，从容的打量着周遭环境。
  服务台的客服小姐一个个看着都挺年轻，穿着淡蓝色的职业套装，脖子上系着绣花小方巾，举止得体优雅笑容甜美，这个资质去当空姐也没什么问题。
  被美丽的客服小姐姐一对比，加班好几天都没睡上一天好觉，爬楼梯爬得连腰都直不起来，喘着粗气、手脚僵硬的梅兰兰越发被衬托得像村口的二姑娘，还是糙版的那种。
  见到钱得来，服务台的小姐顿时眼前一亮，忙凑上来招待新客户：“先生，请问您想咨询哪一方面的课程？”
  钱得来风流倜傥的斜倚在柜台前，“你们都有什么课程啊？”
  客服小姐姐笑容甜美，看着就让人心旷神怡，“现代人生活压力大，我们的解压课程很不错的，很多高级白领都来报名，对缓解情绪紧张、放松身心很有帮助。”
  钱得来笑咪咪，“解压啊……”
  梅兰觉得钱得来这个男人有一种模仿不来的性感，他明明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一低眉、一浅笑就能散发出男性荷尔蒙，熏得人脑袋发热。
  同样脑袋发热的还有美丽的客服小姐姐，她被钱得来吸引了注意力，忙着和帅哥眉来眼去，完全没注意本来跟在帅哥后面的村口二姑娘一不留神就晃荡到别的地方去了。
  “先生要是感兴趣，不妨填下我们的调查表。您可以填下您的年龄、职业还有需求，我们可以根据您的需要为您打造专属课程。当然您可以放心，我们是专业的，绝对会为您的信息保密。”
  客服小姐姐请钱得来到旁边会客室填表，还给他倒了杯柠檬薄荷茶，钱得来注意到墙上挂着一张巨幅男性照片，“这个帅哥是谁啊？”
  照片里的男人年纪不超过三十五岁，银丝眼镜、白大褂，斯文俊秀，看起来就像个妙手仁心的医生。
  “是韩校长，我们真理社的联合创始人之一。”
  “还挺年轻！”钱得来注意到照片底部一排小字的介绍——韩遇，哈佛心理学博士，归国华裔，真理社联合创始人。
  ——这和莫离的调查对上了。
  “根据市监的注册信息，真理社全名h市真理心理教育咨询公司，十年前注册登记，注册资本100万，法人名叫韩遇。”
  半天之前，莫离把整理好的资料交给钱得来，他的资料基本上囊括了真理社明面的全部信息，“我查过韩遇这个人，公开的资料显示他是美籍华裔，出生长大都在美国，正经的abc。”
  韩遇今年不过三十三岁，但用半生的经历证明什么叫做命运颠沛——
  他的母亲是华裔偷渡客，却被蛇头卖到红灯区操起了皮肉生意，父亲大概只是其中一个不知名也找不到的嫖客。
  所以他大概四五岁的时候，他母亲就很有远见的把他送养到一个没有子女的华裔家庭生活。但没几年那对多年努力都没有生育的夫妻居然很快怀孕生子，于是弃养了韩遇，还把他送到了当地的救济院。
  韩遇这个人从小就表现出了异常的聪慧，准确的说是个学神级的人物。
  二十岁考上心理学博士可谓天才，表面上是因为身体健康肄业，实际上因为华裔的身份，他在学校遭受了严重的校园暴力，不得不退学；
  二十二岁转而入读军校，成绩依然优秀，是个文可安邦武可顶国的厉害人物。可惜这家伙想不开用一把叉子把同学的脑瓜开瓢了，幸好没出人命，然后他就因为违反校规被开除了。
  后来在华尔街创业，又被骗破产。
  十年前离开美国来到h市创业，开办了这家教育咨询公司，居然获得了成功——人生经历可谓一波三折。
  钱得来都不禁为这个倒霉孩子鞠了一把同情泪——简直就是个天生厄运缠身的倒霉蛋儿。
  “有个问题不太对啊！”钱得来说，“咱们姑且不谈他这个天命倒霉蛋儿的运气，资料说他母亲在上世纪偷渡到北美，在红灯区讨生活，所以韩遇这个人……身世挺坎坷。之前从来没回过国，在本城没有任何社会关系。怎么突然回国创业，选择的还是h市——不是我对家乡有偏见，既不是政治中心也不是经济中心，一个二线城市到底是什么吸引了这个归国青年才俊？”
  “还有——既然是联合创始人，那么其他创始人的资料呢？”
  钱得来的疑问，资料无法回答。
  莫离又说：“市场监督管理局显示的出资人和法人只有韩遇，有其他创始人的说法只是传言，从法律上来说，韩遇要对真理社的全部经营行为负责，当然也没有任何证据显示他和奢比尸有关联。老实说，如果不是钱哥的线人，我们谁也没听说过奢比尸。”
  世界三大宗教流派是佛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中国本土的宗教是道教。目前已知的邪/教组织大部分是以上四种宗教的变种。但是奢比尸不同，奢比尸的文献记载最早可以追溯到山海经，但几乎没人把山海经当成宗教经书来看，绝大多数人对其定位是上古扑朔迷离的神话书籍，考据学也认为它是古人类的地理学创作。
  从公开的资料里找，别说证据、就连奢比尸和真理社有关系的蛛丝马迹都找不到。
  钱得来一个头两个大。
  “你们老板是不是当过兵？”钱得来问。
  客服小姐一愣，随即微笑：“怎么这么问？”
  钱得来挑起嘴角，“气质看着像。”
  客服小姐笑道：“人家都说我们韩校长长得像书生，您是第一个说他看着像军人。确实听说韩校长曾经就读军校，应该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您的眼光真毒！”
  钱得来心说我当然眼光毒，我还能看出你的丝巾是gucci今年的纪念款，套装虽然是定制的，但是鞋子是小香的新款，还有你的手表是欧米茄经典款，喷的香水是祖马龙今年的限定款——这一套下来大概是我一个季度的工资+绩效奖金——真理社的客服小姐真有钱啊！
  钱得来于是朝客服小姐展颜一笑，露出他洁白的牙齿，他瞟了一眼客服小姐的名牌——“姚莉，好名字。”
  她笑了笑，气氛突然有些暧昧，“您要是报名课程的话，我就是您的专属客服顾问。”
  钱得来注意到姚莉的工牌上有个双环标志，他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照片，他发现照片的左上角也有一个双环标志：两条青色衔尾蛇圈成一节锁链图案，看着就像数学里无极限的标志。
  “这个图案是什么意思？”
  姚莉说：“这是我们的商标。”
  钱得来饶有兴致，“心理咨询减压用蛇衔尾做商标？是有什么象征意义吧！”
  姚莉笑笑：“这是老板亲自设计的，大概是寓意无限循环，很酷吧！”
  钱得来意味深长的说：“确实很酷啊~”他看着那个孔雀蓝色的衔尾蛇双环锁链图总觉得眼熟，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很不寻常，作为资深刑警，一个最重要的技能就是记人记事，钱得来的一双眼睛基本上已经练就了过目不忘的本领。
  他对这个标志有印象，但就是回忆不起哪里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