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景的手臂在雨中又湿又滑，001几乎抓不住。他感觉他抓住的地方渐渐从胳膊变成小臂，然后迅速滑脱到手腕，才算暂时稳定。而这是最后一道关卡，他退无可退，用尽全力攥住女孩纤细的手腕。两只手上的刀口都被狠狠撕裂了，但他什么也感觉不到。
  “001……”苏景好像喘不上气来，把另一只手覆上来抓住001，缓了会儿才说，“我这只胳膊好像断了。”
  也是，一个女孩子的身体挂着两个人的重量下坠，突然让人拉住一只胳膊，伤害可想而知。
  001说道：“你忍一下，明天就好了。”
  又是这句。忍一下，明天就好了。忍一下，任务完成就好了。忍一下，我一会儿就回来。
  可是我为什么要忍一下？
  为了你？
  可是你也不需要我啊。
  你只需要我“活着”，然后离开你。
  没人需要我的。
  苏景竟然还笑得出来：“001，你真是有执念。其实生命没那么贵重。”
  “不是生命，是你。”001说，“别人我都不在乎。”
  他想用力，把苏景拉上来。可是他现在也只是个普通人的身体，在这种半个身子都探出阳台的姿势拉回两个人的重量，简直是异想天开。但他不能放手。
  苏景叹了口气，回答：“我知道……”
  他好像在斟酌这种话是否适合作为最后时刻的临别之语，是不是有点过分了。但他觉得有些话他不得不说。
  “001，你的工作本来是有意义的，但你过于纠结宿主的生死，这样就变得很狭隘，你知道吗。不要再把你的想法强加给我了。尊重我的选择。”
  001咆哮起来，像是失去了一切，因此而歇斯底里。
  “可你为什么非要选择死！求生是人的本能！我只想让你做个正常人像别人一样活着而已！我只想让你回来过正常人的生活！你为什么非要选择死路！”
  “不是我选择了死，是它选择了我。一直都是。”苏景提高了声音，音调里还带了些委屈：“你为什么总要把原因归结到我身上？谁不想好好活着啊，你倒是问问拽着我那个人同不同意。”
  001往下看了一眼，那个像冤魂索命一样吸附在苏景身上的黑影当然没有回答。
  001愤怒地驳斥他：“做选择的从来都是你！你不计后果，任性妄为，不想承担就一死了之，你没有责任感！”
  苏：“……难道我该对你负责任吗？001，如果我把你想要的给你了。那你呢，你能给我我想要的吗。”
  “我能让你活着。”001说。
  苏：“……”
  算了，翻来覆去就这么一句。他不会懂的。他只是个装载了任务程序的系统而已。
  于是他说：“001，放手吧。”
  “不。”
  苏景看不见他的脸，但是却能在脑海里想象到他的表情。冷漠，固执，说一不二。
  他能看到那个固执的人影被他和陆阿飞的重量渐渐拽得上半身已经滑出了阳台，但苏景知道他即使就这么被拖下去也绝不会放手。
  “……”
  真是可怕的执念。
  苏景慢慢扭动手腕，001瞬间觉得这最后一关也要守不住了。他听见那个不久前还在温柔地粘着他，把自己当做救命稻草紧紧抓住的人，现在却冷冰冰地说：“001，你让我很累，还很疼。咱们就此别过吧。”
  “……”
  001没有回答，但双手依然像把铁锁，坚固得出奇，他竟挣脱不开。
  “放手吧。认识你很高兴。”苏景在黑夜中给他露了个笑脸，但他想001可能看不清。
  “祝你和下个宿主合作愉快，希望他能让你达成心愿。”
  “苏景，”001突然反常地转移了话题，“你问的那个问题，我想了。”
  “？”苏景不记得问过他什么问题，只当他是想要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或者无谓地拖延时间。
  “哦？是吗。”他变本加厉，用另一只手扒001的手指头。
  可001抓得就像老虎钳子一样紧。
  “关于弱者的生存。”001说，“我觉得，还是要相信法律，这无关乎公正是否是一个实质性的东西。只是越多的人相信，公正这把尺才能测量到更多地方。”
  “……”
  001感觉刚才还在尽力摆脱他的那双手，停止了动作。
  他甚至能在空山回响着的风雨声中分辨出苏景突然变得深沉的呼吸，好像是在专注地听他说话。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虽然不合时宜，001的脑袋里还是情不自禁地蹦出这么一句话。
  时间有限，没有胡思乱想的时间。他继续说道：“你说我不懂你，可是，这件事是你做错了。即使世界上有最终逃脱了法律制裁的人，但那不是我们质疑法律的理由。世界不完美，可是只有相信法律的人才能去修正它的不足。而你是个警察……”
  001补充了两个字：“曾经。”
  苏景用另一只手扣住001，问道：“这是你自己的想法吗？”
  001沉默了一小会儿，说道：“我希望你以后能记得我说的话。”
  苏景声音拔高了，且焦虑：“什么以后！哪有什么以后。我问你为什么突然说这个。这是你自己的想法吗？不是在我记忆里看到的。是吗？”
  001：“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你一直都坚信我偷看了你的记忆。我说了我没那个权限。”
  苏：“你确定，没骗我。”
  001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了他还纠结这种事，但他不想在最后让苏景留下什么疑虑，认真回答他:“没有。我没有看过你的记忆。你放心。”
  “放心？”
  我他妈往哪儿放！
  苏景曾经对“001看过我的记忆”这件事深信不疑，因为他没有别的解释。即使再不合理，唯一的解释也就是真相。他是带着这种无所谓的态度随意地对待这件事的。但这种观点好像在今晚001数次疑惑的神情中动摇了。就像在他未曾在意过的漆黑角落发现了一丝可疑的光线，他开始想，是不是001真的没看过自己的记忆？
  不过当时他没深想。
  此时，001没有必要再骗自己什么了。何况，其实，他从来也不会骗人的。
  从来都是自己自作聪明，自以为是。
  001过往的每一句话，口吻，每一个动作，神情，都在他脑海中复苏了。
  可疑的光线在扩大，变成他不敢直视的光芒。
  江雁辞是植物人——
  就是说，他的身体还在这个世界，‘灵魂’却不在。
  高医生说江雁辞的事和陆阿飞没什么关系——
  就是说，此事另有隐情。
  即使他完全不明原因，不知道其中因果，但将001的形象与江雁辞重叠在一起时，他突然间失措了。他相信这一切确实已经能构成一条完整的证据链，让他根据这些隐隐约约的疑点和痕迹而推测出事情的真相。
  苏景尖锐质问的口吻急切得有点凶狠：“你到底是谁！”
  001似乎让苏景的口气给惊到，认真回答：“我是系统rp001。”
  可是001快要拉不住了。他的两只胳膊已经快到极限，他的身体也快要给拽下去了。
  于是他说：“对不起。”
  苏景以为他是因为救不了自己而道歉。
  而001平静地交代着：“系统自爆以后，宿主会被瞬间传送回原点待命。你醒来的时候会有另一个系统接手。我希望你不要带着抗拒的心态，端正态度好好和他配合。”
  苏：“……”
  江雁辞……绝对是江雁辞！这语气他妈的就是江雁辞！自己早些时候脑子是让猪啃了吗为什么那么明显都感受不到！
  可是他明明是个人！为什么……
  什么原因？他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会成为系统？
  不，重点是，就算是个系统，又怎么会成为“我的”系统？
  ……
  是为了……
  脑海里出现这个念头的一瞬间几乎立刻就被苏景强制否决了。这太扯了，江雁辞为什么要“为了他”？他俩什么关系？普通……不，可以说是关系不怎么好的上下级。
  难道因为我最后给他打了个电话所以暴露了，他内疚？他不想欠我的？
  他会吗？
  至于吗？
  我只是个做不好本职工作的下线，不配做个警察，不适合那项工作，最终如他所预测的那样死在了他的眼前的废物。只是个……
  只是个让他恶心，一见面就烦躁不安的同性恋。
  果然还是不可能的。
  001到底和江雁辞有没有关系……
  他思绪乱七八糟，只是有一点很明确，不搞清楚这件事，他会死不瞑目的。
  苏：“自爆了你会怎么样？”
  “我知道你是个油盐不进的混小子，我说什么也没用。”001说，“但就当做我的最后一个请求，记住我刚说过的话。”
  “先回答我，自爆了你会怎么样？”001对问题的逃避让他急躁。
  这词他听过很多次，每次在危难关头，001总是要自爆。因为苏景并不在乎任务的结果，导致他也从来没真正关注过，一个系统自爆的后果是什么样，会发生什么。
  毕竟一个在脑海中的声音说他要“自爆”，是很难给人以真情实感的，会让人觉得大约像是信号“断线”之类。不过，如果自爆像001说的那样，可以直接传送宿主，这种情况等于重新给了一个生存机会，那就让他不得不因此而联想到这个词语过于激进的语意，和代价。
  001想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给了他一个轻描淡写但是内容明确的答案：“我只是一个程序。就那样。”
  “什么叫就那样……”
  苏景心里乱了，他很慌张地抓紧了与自己握着的手。他也突然明白了另一件事：为什么每次到危险的时刻，001都会那么平静地对自己说：我不会让你死的。
  因为无论苏景最终是否能活着返回原世界，至少他永远没有死在001面前的机会。
  他能感受到001快要撑不住了，可是他知道，001有一张自爆的底牌。自己现在放不放手好像都没有所谓，改变不了001惯常一意孤行的决定，也改变不了结局。这让他感觉到时间流逝的可怕，像无数条缓慢刺到身体里的冰锥。
  可无论001到底是不是江雁辞，他对苏景来说，都不可能“只是一个程序”。
  “……不要自爆，求你。”苏景改变了立场，不再挣脱，反而主动去抓紧了001，软弱地央求着：“0，你再坚持一下，好吗？那个医生呢？他会来救我们的。你等一下……你救我上去，我以后都听你的。我什么都听你的。”
  但是他的手腕还在一毫米一毫米地下滑，他的身体在风雨中愈发沉重，腰上还绑着一个沉默但誓与他同生共死的包袱。结局已定，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话对001一点力度都没有。
  “他要割断绳子可能还有一阵，”001果然说，“来不及了。我抓不住你了。”
  001的气息开始起伏不定。
  “苏景，我真的不能让你死，对不起。”
  “这不是你的错。”苏景不明白为什么001能么平静，而自己就快要疯掉了。
  “苏景，以后不能做你的稻草了，对不起。”
  苏景无力回天，他只感觉后悔。他说001有执念，可他自己呢。真的不需要这么执着，他可以逃跑的。只要活着，就什么都有希望，不是吗。
  自己是咎由自取，可是他在咎由自取的同时，先是害了江雁辞，现在又要害001。
  又是他的错。
  001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声音真的很难过：“苏景，我不懂你，对不起。但是我想的。如果有机会，我不想做你的系统。也不想做你的稻草。”
  苏景喘不上气了。他好像正对着一支已经拉满了弓的箭，五花大绑，无处可逃，只能等着一箭穿心。
  “等等！”苏景看见一个人影突然气喘吁吁地出现在001身边，手伸向自己，但那句“等等”却是对着001说的。
  “抓住我的手！”这句话才是对他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