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放手
作者:沐心初      更新:2022-06-12 17:55      字数:4598
  大选前,鹰鸽两派争斗得如火如荼,社会动荡不安。
  这时候,泽睿在想什么?
  他是否在静待一个更适合的时机,待两派实力大伤,联邦举国大乱之时,通知七哥哥?届时,父亲一声令下,大军攻入联邦,大战再起。
  虽然没有亲身经历,洛晗却从史书里读到过,一场浩劫是什么样。大地开裂,恐怖的蓝光直冲天际,仿佛苍穹崩塌。方遥曾经凄怆描述过的人间地狱,就在眼前。那空气中漂浮的可怕的血腥气,自己竟然也能隐隐闻到。
  若真的起了大战,若帝国趁虚而入、真的取得了胜利。那么,父亲就会结束王朝两百年的屈辱,带领帝国人离开地下,重新成为统治所有人的君王。
  一切都会被划时代地载入史册。
  伟大的胜利。
  那时的联邦,会是怎个模样?
  像王朝古往今来的那样、像现在地下的那样,群臣俯首朝拜,百姓感激涕零?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包括奢华的王宫宅邸,包括权贵的金银私库,还包括阴湿暗冷的贫民窟。
  浩劫之后,满目疮痍的大地,可以就此重生出一片锦绣盛世?
  即便可以,那这过程中死去的千千万万的人呢?他们的生命呢?
  在这浩瀚无垠的宇宙中,每个人的生命,你的,我的,他人的,都只有一次。
  我们总会称颂,多少先祖为了后世的繁荣复兴,伟大无私地牺牲了他们自己。
  他们是真的,心甘情愿地被牺牲了的吗?
  那时的他们,可有过选择的权利?
  那些称颂中,有多少只不过是后人的自我安慰?
  若那时那刻的他们并不愿做出牺牲,而为自己的生存战斗过,那是否也算是一种正义?
  若那即将要被牺牲的,恰恰是自己,在今时今刻的世界上,有多少人,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从小到大徘徊心头的苍茫、虚空、无力感再一次汹涌而来。
  寒潮涌动,像吃人的巨兽。
  伟大的复国使命……
  不能多想。
  伟大的复国使命。
  若要让联邦大乱、大战再起,那应该让哪派取得胜利?
  鸽派。当然是鸽派。
  一个从未取得过政权的派系,若有朝一日获得权力,治国手段的稚嫩生疏、官僚之间的拉扯倾轧、在野鹰派的复仇反扑……
  到时候,局势说不定会比今日更加混乱。
  *
  洛晗心情沉重,进入一间密室,在泽睿对面坐下。
  知道他不愿让自己卷入纷争,也为了不给他徒增危险,洛晗从不找他。也因此,泽睿知她若主动提出约见,定是有必要见的理由,便对她不再躲避。
  洛晗望着对面泽睿的模样,他还是和从前一样,沉静,温柔。
  自己在地面上浑浑噩噩地生活着,就算偶尔内心有些挣扎,但也只是想想便罢。而他,每天都实际操持着各种事务,面临着无数抉择,又该是如何的痛苦?
  他们如今终于生活在了阳光下,却仍然见不到真正的光明。
  洛晗看着泽睿的眼,淡淡试探道:“你希望……哪一派赢?”
  泽睿沉默地望着她,脸上掩埋了所有的表情,隔了半晌,终于开口道:“事到如今,大选结果已经不是你我可以左右控制的了。只有,静观其变。”
  洛晗嘴角挤出笑容,微微点点头。
  两人对视无言。
  “今日来……我是有个问题,想要问你……”洛晗咬着嘴唇,犹豫再三,恳切地望着他说道,“我母亲……是联邦人?”
  见泽睿眼神中一闪而过的紧张,洛晗心中知道了答案,继续问道:“她是白家人?”
  泽睿静静望着她片刻,平静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洛晗的双眼不知不觉有些模糊,放在桌上的手微微颤抖。
  “前阵子进了白家从前的庭园,里面一位园丁老伯将我错认。后来,我见到了檀晔的母亲。她看着我的眼神……她还有一副和母亲一模一样的手镯。”洛晗强忍着泪,努力平静道,“这样回想,从小到大的很多事情,就都说得过去了……在地下,从未见过母亲的任何亲人,也没有人告诉我她的身世。在宫里偶尔听到有人背后窃窃私语,说‘杂种’如何如何。姨娘们、哥哥姐姐们看着我的那种、像看怪物一样的眼神。还有,父亲、七哥哥、犀颜、还有你,从小对我的身体状况格外紧张……”
  泽睿不作声,只是心疼地看着她。
  “其实,小时候,我多多少少有猜疑过,却一直不愿往那处去想罢了。而且,知道透露这些或许会给知情的人们惹来麻烦,所以这些疑问我从未对人提起。”
  “我不告诉你,并非不敢。”泽睿沉定地望着她,“只是不想让你徒增困扰。你母亲是你母亲,你是你。人生如此宝贵,不要让自己去背负莫名的东西。”
  “所以,白家在二十多年前,被另外三家瓜分了?他们为了利益,下了毒手?”
  泽睿摇头:“我就知道,你若发现自己身世,就会去不自觉地去背负。不要去多想,那和你没有关系。听我的,不能多想。”
  洛晗怔怔望着他:“母亲为什么会到了地下?”
  泽睿轻叹一声:“我也只是听长辈提过。二十多年前,白家突遭毁灭性的大火。那时,有个好心的帝国人正巧在联邦逗留,将她从大火中救出,带到了地下。洛晗,其实谁都不知道,背后的真相是什么。或许根本就没有所谓的真相。每个人看到的都只是从他们眼中看出去的那一面,对于真实而言,不过是管中窥豹,并没有太大意义。何况,记忆都有歪曲粉饰的成分,积年累月,活着的人永远有理由让自己和他人相信,自己才是最无辜的那个。用有限的人生去探究人类内心无尽的深渊,除了折磨自己,什么都达成不了。”
  为什么,他的话,和方遥的,很像。记得那日,她在沙发上爱怜地抚摸着自己的发,抚慰道:“洛晗,这世上,没有谁是真正无辜的。”
  难道,泽睿想说的,也是如此么。
  难道……和如今争斗正酣的檀晔、戚云、还有原靖宇一样,当时的白家也是如此,在一场场肮脏的争逐中抢夺厮杀,只不过,他们是最终的失败者么。
  “洛晗,远离这一切。”泽睿深切道,“不是一定要真的离开这里。只是,内心要与这些撇开。放下所有那些杂乱的、沉重的东西。你只需做你自己。”
  “没有办法了……已经来不及了……怎么办……”洛晗痛苦地泪眼朦胧,流下泪来,“泽睿,怎么办……我已经爱上他了……”
  仿佛受了震颤,泽睿无言地坐在对面。除了眼中不被人察觉的一闪而过的悲伤,他的脸色一如既往,沉静温柔。
  过了许久,他面带微笑,沉沉地看着洛晗,抬起手来为她轻轻拭去泪痕。感觉得到,他的手似乎经过强力的克制,而略微发出颤抖。
  “那不是很好么……”他凝视着她的眼睛,微笑着说,“做你想做的事,爱你想爱的人……其他的,交给我们就好了。”
  “我,真的可以吗?”洛晗的泪止不住,为自己的自私而感到深深的痛恨。
  “当然可以。”泽睿笑得温柔宠溺,那种笑容,从小到大都没有变过,“你可知道,为什么你父亲从未在你面前咒骂、痛恨过联邦?还有,为什么,在你父亲众多的孩子中,只有你能那样叫他?”
  父亲,是哥哥姐姐们的“父王”。
  “只有你可以称他‘父亲’,并不是因为,他觉得你有联邦血统而把你看成外人。而是他想要告诉你,你不同于其他所有人。那些都只能是他的子民,先于他是他们的父亲,他首先是他们的王。而对你而言,你没有王。你就是你自己。”泽睿笑着捏捏洛晗带泪的脸,“所以,你若还不能获得自由,谁还可以?不要枉费了你父亲对你从小到大的苦心。”
  “那你呢?你可以获得自由吗?”
  “我和你不一样。”泽睿悠然一笑,神色并不沉重,“和自由相比,我生来便注定了要付出忠诚。我既然做出过我的承诺,就必须忠诚。”
  “忠诚……”
  “不用为我觉得难过。因为若没有那些,我便不成为我了。”泽睿定定地望着洛晗,终于坦诚道,“放心,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让两国陷入大战。七殿下也不会。我们手上虽沾满了血,却不嗜血。生灵涂炭对所有人都没有好处。目前的局势,我们都在静静观望。虽然未来不能保证,但很有可能,就像我们之前两百年间的好几辈人那样,在你我有生之年,地上地下仍旧看不到任何好的和解方法。不过,既然前路未可知,你且放手去好好活吧。一辈子做一个无忧无虑的联邦女子,也不错。”
  洛晗哽咽着看向他的眼,过了许久,终于破涕而笑。
  他又把什么事都往自己肩上扛了。
  他都已经如此了。自己在他面前,就算装,也要装得释然,装得没心没肺,才能让他安心啊。
  洛晗站起身,走到门口,忽然想到什么,回过头问道:“当初救我母亲的好心人是谁?我想,总该去谢谢他。”
  “不用。”他轻描淡写道,“他早在我们出生前就已经死了。”
  洛晗困惑地看着他。
  “他是我长兄。”
  泽睿的长兄,他们谁都没有见过。关于他,除了七哥哥与自己单独相处时曾经情不自禁谈到过一次,身边没有其他人敢提起。
  洛晗倒吸一口气。
  从小到大,在宫里看到过不少大小风波,洛晗知道,杀长子源自王朝古老的习俗,后来渐渐演变成了一个常用的罪罚形式,用来惩诫那些有罪的家族。自己曾经在蓝姨出逃前后,就亲身经历过一场类似的宫廷恶斗。那时,虽然没有亲手提刀,可心里清楚,自己双手沾染的血腥味,是那么的令人作呕。这种可怕的感觉,一旦染上,便无法逃开,并将伴随一生。
  难道,他的长兄……过去发生过什么吗?
  泽睿仿佛看出洛晗心中的忧惧,微微一笑,令她释怀:“他死于二十多年前的大战时期。”
  “哦……可惜了。”洛晗舒了口气,点点头,感慨道,“记得以前七哥哥提过一次。你知道,七哥哥和宫里的哥哥姐姐们从不亲近。可听起来,他却极其敬爱你长兄。七哥哥说,他是一个风姿卓越的人,若他还在世,如今的帝国说不定是另一番模样。”
  “是吗。”泽睿悠然浅笑,好像在听一个遥远的故事。
  “七哥哥没有跟你提起过吗?他从小将你看作自己兄弟。他对我说过,觉得元帅府那么多孩子,唯有你的气质神态,很像你的长兄。”
  *
  管家将客人恭敬地请进书房后,便关门离开。
  岑峥未待檀晔开口,便神情肃然道:“檀晔,我对今晨的事深表歉意。这次过来是要对你说,副总统的人选,应该有其他比我合适的人,请你另择高明吧。我想,我可能是真的已经老了。对不起,要辜负你的信任和期望了。”
  檀晔静默地望着他,许久不说话。
  “岑伯伯,”停了半晌,檀晔依旧庄重端坐,望着岑峥的眼神,一如既往充满敬意,“之前几次劝您接受副总统的提名时,我就对您承诺过,不会有人逼您做出违背自己原则立场的事。今天早上的事,请您不要记怀。我并不在意。”
  岑峥略微惊诧地看着他。虽然看着这些孩子长大,但自己对檀晔的了解远不如对戚云。岑峥甚至一直觉得,既然有那样的父母,他本人也应该……难道,这些从来都不过是自己的偏见。
  “请您不要再推辞。我非常需要您。”檀晔面带一个小辈的恭敬肃穆,对岑峥恳切挽留。
  *
  与此同时,戚云坐在鸽派办公室里,淡淡地看了眼桌上的一封辞呈,抬起头来,对站在对面的陶宏洒落浅笑:“几日前,鸽派坠入谷底的时候,不见你提交辞呈,怎么今日来了?现在的局势,一切都还说不准。不用等到大选结果出来再说吗?”
  陶宏心中一颤,低着头心中凄苦。事到如今,自己在他人眼里,当然只是一个趋炎附势、见利忘义的小人。
  看陶宏不说话,戚云继续温和地笑着说:“鹰派,就算檀晔给你当靠山,但脚下一步步的路还是要自己走。在那个世家权贵的圈子里打滚,不是那么容易的。”
  “我并不是在等哪方胜利……”陶宏抬眼看戚云,双手握拳,声音颤抖。我并不是在等着,去投靠哪里……这阵子自己的所作所为让自己越发深深不齿。前几日,若不是戚云派兵保护鸽派大楼,老师说不定已经因为自己的丑陋行径而横遭不测……他再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老师,如何面对同僚,如何面对他自己。
  看着戚云那双云淡风轻的眉眼,陶宏终于还是没有把对自己的痛恨说出口,只是神色凄然道:“我知道,在这个圈子里,从来容不得不忠诚的人。”
  戚云默默凝视着他片刻,微微一笑,并不介意:“看不忠诚于什么吧。若能忠于自己,也算是一种。既然你不是为着去投靠鹰派,暂且留下吧。你的老师一路培养了你那么久,若在这个时候看到你离去,一定会比几日前更加痛心。”